------------ 正文卷 ------------ 第1章 二爷 窗外几株桂花树,碧绿叶子间密密麻麻结着米粒大小的骨朵儿,悄悄散发缕缕香气,闲引来蜂飞蝶舞。 “许二爷有啥要求尽管提就是!”东三省那边的商客起了急,说话口音愈发浓重,虽是打心眼里瞧不上南商做生意时磨磨叽叽的劲儿,却也无可奈何。 他吐出一口碗大的烟圈,喷向旁边伺候丫头的脸面,那丫头大圆脸盘被烟一笼,倒有了几分朦朦胧胧美人的样子,不过烟雾散开瞧仔细了,瘦瘦弱弱,跟小鸡崽子似的,让人提不起兴致。 许廷彦收回视线,嘴角噙起淡笑,一缕晚风掠过月白绢纱窗,隐约能听见前堂咿咿呀呀唱着二黄调。 这是朋友陈钧楠的府邸,今日给陈老太爷过八十大寿,他过来一为贺寿,二为生意。 年前他携江南的丝绸和苏绣去了趟关外,送给号称“东北王”张大帅的正房夫人一件绣凤穿牡丹纹的旗袍。 除此之外,还有绸缎绫锦制的精巧细物、苏扬州的鹅蛋粉、桂花油、甜胭脂及惠山泥娃娃等,满满当当装了几大箱,分送给小姐和姨太太们,皆是惊奇欢喜。 张大帅亲自选了闹市街口的几间店面,许他南货北进做生意,除抽二分利外,再时不时给女人捎些稀罕玩意儿即可。 许廷彦爽快答应,仅大半年时间,那边已是做得风声水起,他无暇多顾,欲寻当地商贾代为打理,张大帅便举荐了这位王姓老板,彼此谈判眼望达成,许廷彦却起了犹豫,可把这商客心烧火燎急得不行。 廊前一阵脚步声传来,陈钧楠挑帘斜身进来,见得许廷彦依旧泰然自若地滑盖吃茶,不禁摇头。 他笑着开口:“容我来当这和事佬,王老板每年年关再加送老参一百支,整张紫貂皮两百张,东珠三百颗,鲟鳇鱼五百斤,另獐狍鹿海参青羊随便给些不定数,你可应允?” 那王老板早被磨得没了脾气,一拍大腿咬着牙道:“四海皆兄弟,望许二爷日后莫当王某只是行路人,此番退让便值。” 许廷彦给陈钧楠递了个眼色,陈钧楠领会,走至窗边一张水磨楠木长桌前,拉开一方金边小屉,取出两张云纹砑花纸,上头写满蝇头小楷,侍仆手捧黑漆方盘,里装笔墨及一豆绿色镶嵌螺钿的圆盒红油泥。 陈钧楠先递到王老板眼前,“拟好的两份契约,您是贵客,先请过目,若无异议签名画押即可,接着由许二爷来。” 王老板大体看了遍照做,再送至许廷彦面前。 许廷彦扯袖执笔落下名字,右指腹沾了红油泥摁下手印,捧铜盆热水的丫头连忙伺候盥洗。 陈钧楠将两份验过,分送他二人各一张,算是彼此交易达成。 王老板赞道:“王某自诩商海沉浮半生,签过契约无数,最数许二爷的字不凡,若称为二,无人敢称得一。” 陈钧楠颌首朗笑,“你倒是眼光毒辣,许二爷书的馆阁体正雅圆融、笔势恢弘,有赵董之风范,若不是大爷出了事,家中产业无可用人打理,二爷或许已走官途,成为金马玉堂中响当当的人物。” 王老板醍醐灌顶,抱拳作一揖感慨:“早有耳闻南边有个生意人,曾入得殿试三甲,原来却是许二爷,泰山出于前竟不识,失敬失敬。” ------------ 第2章 桂花 许廷彦一面擦拭着指骨间的水渍,一面自谦几句,三人又聊了会儿闲话,月过花窗,树影婆娑,两筒烟也已抽毕。 陈钧楠见王老板精气神足、目光炯炯的模样,心领神会。 他合掌拍了两下,门外等候多时的丫头鱼贯而入,在矮榻铺上绝细的斑竹篾条席子,摆三五艳红鸳鸯交颈枕,重烧了沉水香,要去落帘,被陈钧楠阻了,只道窗外月色如银海,此般景致不可辜负,命将灯芯掐断两根,房里顿时明明暗暗,又抬把醉翁椅搁到窗前。 王老板首次见,甚是纳罕,指着问:“这藤椅有何用?” “自是有它妙处。”陈钧楠轻笑,又低道:“今寻来取乐的是给老爷子唱寿戏的四喜班子,其中有个小花旦,艺名娇喜,兼工琵琶,也擅弹词。” 王老板微微一怔后继而大喜,他在吃筵听戏时就对这娇喜印象格外深刻,扮相妖态艳妆,眼波流转之间百媚横生,尤其那软曲腰肢弯折抬压,分外撩人。 他粗厚手掌拍上陈钧楠的肩膀,“都道陈老板最擅体察人心,果然是诚不吾欺。” 陈钧楠微挪一步,不露声色地拂平衣裳的褶皱,微笑耳语:“她虽然不是风尘女子,也非懵懂,擅些风情手段,王老板莫要嫌弃。” 王老板摇了摇头,未待说话就有丫头禀报:“娇喜姑娘来了。” 陈钧楠命人领她入屋,就听得帘栊簇簇作响,进来个女子,乌鸦发梳成缠髻,才卸了面上油彩,干干净净未施粉黛,湿漉漉的,愈发映得脸白若瓷,斜襟鹦哥绿短衫,淡色粉绸挑线裤,一双红绣鞋裹着天然俏足,显出一番妩媚。 娇喜偷瞧扫屋里三人,皆是认得。许二爷垂首,泰然吃茶,辨不出喜怒,陈钧楠身材颀长,眉秀目俊,生性风流倜傥,再观那姓王的关东商客,亦是相貌堂堂,虎背熊腰,显得高大魁梧,心下便十分愿意。 她原养在八股老朽之家,母亲早逝,因受不住严父痛责杖打,同乡中阿姑偷跑出来。 不想那阿姑见她貌若娇花、嗓似娇莺,便转手百两银子卖给了江湖艺人,那江湖艺人延聘名角教授其花旦应学之技,两年艺成,便在徽州搭班卖唱,也颇受戏迷欢喜。 娇喜正恰十六年纪,被巡警局的李司长看中,给了江湖艺人高价,夺了清白身子,哪想李司长妻如豹虎凶悍,放出话来,要唆使地痞毁她容貌、哑她嗓子,她无奈闻风而逃,辗转了两三个野班子,终在四喜班落定,逢着有贵客相中她时,也暗挣些私房铜钿,班主乔四为能分些骨缝肉,倒也睁之眼闭之眼随她去了。 她此刻朝陈钧楠看去,搭手见礼。 陈钧楠挥挥手命下人退离,挟起她的下巴,轻佻地问:“今晚你可受得?” 娇喜却朝王老板暗送秋波,话里生媚:“还得爷多怜惜着才是!” 许廷彦早已背手走出房门,湘竹帘在身后簌簌荡下,把其中所有声响重掩于内。 夜阑深沉,没有一丝风,蝉鸣蛙叫,朗月皎皎当空,有疏星零落。 屋内用玻璃容器盛了冰块降温,倒不觉得什么,此时在外才感觉到,这八月立秋后的天气竟然潮湿闷热犹如溽暑。 鼻息间的香味由浅渐深,层层铺层开来,由肺入心,他深吸一口,倒是桂花开得正好。 “马车可有备妥?”许廷彦摇起洒金川扇儿,沉声问道。 随行管事许锦称是,又低声问:“爷这就要连夜赶回去么?” 许廷彦只嗯了一声,并无多言。他来此地就为签一纸契约,事已办成便没无需多留,他不多言语,径直朝二门方向走去。 * 桂音这些日发烧脑热病着,晚时昏昏沉沉爬起来,吃了碗白水加盐煮的面条,没什么胃口,吃了小半碗再咽不下了,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戏班子里的师兄师姐还在前堂唱大戏未归,隐约有抑扬顿挫的三弦声传来,还未入耳已弥散在空气里。 月光被桂树叶筛落,斑驳地映在窗纱上,倒像缀着朵朵霜花,似乎只有这样想着,才能在这蒸笼一般的天气里得些凉意。 桂音迷迷糊糊之间,忽被足尖踢到月琴的响动惊醒,坐起身来,挑开半帘帐子,就听得娇喜在咬牙抱怨:“是哪个杀千刀的胡摆乱放要害我。” 桂音趿着鞋下床,摸索点燃烛台,房内昏亮起来。 娇喜坐到菱花镜前整理散乱的发髻,不经意地斜瞟她一眼,见她热得满脸通红,皱起眉头问道:“病还不见好么?这都几日了?药吃过没?” 桂音回话:“烧退了,就是没有气力。” 她走至墙角,拎起一水瓶,倒了半缸茶喝,瞥见娇喜颈子间红红紫紫的痕迹,抿了抿唇,把到嘴边的话同茶一道咽进喉咙里。 烛火薄薄的光照亮镜子,娇喜拔下发钗,看清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也不作声,只随意挽好发,再起身从床下抽出个大皮箱,扯着拉链嘶啦划开,翻翻拣拣。 随后她取出五六件大半新的绸衫及裙子搁在凳上,朝桂音呶了呶嘴,“关东那边现在要穿厚些的袄子了,这些我用不上,皆送你吧!” 桂音怔愣片刻,很快有些急了,“戏班子不是要进京么?怎地却往关东去?我要寻乔四问个清楚!” 娇喜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一面手里忙活,一面说道:“你急什么?误不了你同大师兄这对有情人相会,是我不能再随你们进京。这樱草色旗袍我没穿过几次,倒是好看的,也一并送你了。” 四喜班台柱子武生乔玉林,奉太后旨命进宫唱戏两年,如今过去大半年,恰逢徽班进京之风正盛,乔四原不想去,却受京城的聚兴戏院相邀唱台,回报格外丰厚,这才动了念想。 但私下里师兄姐们悄传,是乔玉林想念桂音,深谙乔四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才想得这法子,谁都晓得乔玉林和桂音互相喜欢得紧。 ------------ 第3章 面包 桂音听着娇喜调笑,虽是羞臊但还是问:“你不随着进京又是要去哪里?乔四被铜钱熏臭的心,可不会轻易放人自由。” 她接过旗袍,倚在床柱旁,有一眼没一眼扫过衣襟上滚圆的珍珠扣,白莹莹的,像传教士给的那颗药片,又圆又大,忒苦,掰成两瓣,咕嘟咕嘟就着白开水方灌下肚去,却十分见效,烧很快止住,就是浑身乏力,说过这段话心底起气,头也觉得晕乎。 娇喜斜眼睨着桂音,笑道:“瞧你软绵绵的样儿,怕是饿着了吧。” 她也不起身,只伸长胳臂在自己床铺里掏呀掏的,掏出个透明玻璃纸包裹的东西,递了过去。 桂音接在手里,凑近烛火一看,里面有四五个鹅油黄圆形糕点,猜测着问:“黄桥烧饼么?” 娇喜鼻底哼了一声,“土丫头!是在洋人店里得的,名叫面包,他们会用片刀从中划成两半,夹些果酱吃,有苹果味、蜜桃味还有金橘味的,那些果酱死贵没舍得买,我就夹着枣子泥,或白口吃也好。” 随后她又添了句:“黄桥烧饼那酥皮咬一口,衣前窸窸窣窣掉屑屑,着实丢脸面。” “你忘本了你!”桂音听得轻笑,打开玻璃纸的封口,是用细细的金锡箔条锢系的,她就不喜,这锡箔素来折元宝烧给死人用,洋人不懂无畏,可她心里门清儿。 她拈起一个咬在嘴里,看着饱胀鼓实的面团,白牙上下一碰便如撒气的皮球,愈嚼愈空,到后来就这样消失在齿间。 她还是喜欢黄桥烧饼,满嘴流香不说,嚼起来实在,哪怕白芝麻一两颗掐进牙缝里也乐意。 桂香慢慢吃着,又问一遍:“你真要往关东那里去?” 娇喜点点头,起身与她并肩坐在床沿边,看着纸窗上月光渐满,树影参差摇曳,眼神有些发怔,“今日遇见个关东来的王姓老板,有钱的主儿,没怎么见过南方姑娘,便一心要纳我做妾,他无父无母无兄嫂,大老婆年前得痨病死了,也不打算再娶,我觉得挺好,遂打定主意随他走。乔四那边不由我出面,他自会去搞定。” 一缕柔软碎发悄无声息地遮住眼帘,她抬手往耳后撩了撩,“我如今二十,说不大也不小,整日里似无根浮萍四处飘流,老话儿说花无百日红,再过些日子年老色衰嗓子哑了,连个依傍的人都难寻,凭乔四无良的心思,那时把我卖进暗寮都指不定,倒不如趁此机会赌个半生安宁。” 桂音听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稍默片刻道:“那王老板既然有欢喜之意,索性求他把你娶了可好?” 娇喜笑了,轻抚她的头,“你是烧昏了头么?伶仃下九流身份可配不起正妻位,纵是男人愿意也不敢担险,会被戳脊梁骨辱没门风的。” 忽听廊上有脚步声,是唱完戏的师兄姐们回来,显见已知娇喜的事,都围拢过来恭贺,一时房里热闹得不行。 桂音把吃剩的面包重新用金锡箔条扎紧,依旧放回娇喜床内。 她听说洋人的面包是用黄油拌了面粉烘烤的,只觉喉咙腻腻的,胃里泛起恶心,便走出屋子,在院里寻着棵芭蕉叶底吐了一回。 她擦擦嘴欲站起时,听得乔四在同老婆叶氏说话:“那王老板倒大方,出手就两百两买下娇喜,早知这般该多讹他些银子才是。” 又听叶氏冷笑,“你可是舍不得?那样的破烂货儿进了京城,唱戏比不得人家,只会一贯撒痴弄憨,过个几年,卖她百两银子都没人搭理,倒不如趁今大家都如意得了。” 再听乔四语气讪讪:“哪里舍不得,这不是卖了么?你们女人……”嘀嘀咕咕远去了。 桂音呼了口气,才发觉手心攥出汗来。 * 清晨林鸟争鸣,唤醒一帘沉梦。 马车行进的声响打破青石巷道内悠远的静谧,碾碎夜雨荡下的落花,轱辘圈圈沾满桂香。 不晓得谁喊了一声:“许二爷回来啦!” 楼阁上的大姑娘似无意半开窗牖,红着脸盼望那严遮的车帘能挑开,内里人能抬头把她相看一眼。 门边蹲着生煤炉的贫妇,蒲扇扇不动,神情有些惘然,想起数年前午夜一恍而过的富贵太太梦,而流光一心一意催人老,她现在连梦都再无。 挑担的汉子、砍柴的樵夫及卖小玩意儿的货郎,皆避让到屋檐下,唯有骑自行车的巡捕或胳臂挟包的银行职员,朝坐车夫旁的许锦满面笑容的扬手招呼。 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追着马车侧边跑,嘴里脆生生嚷着:“二爷发财!二爷发财!” 许锦掏出早备好的布包,抓出一大把往地上撒,孩子们撒欢儿地追着乱滚的铜板,有枚滴溜溜停在银行职员油光蹭亮的皮鞋边,他清咳一声挪过脚尖遮住,赶到的孩子朝他扮个鬼脸跑开了。 马车渐行渐远,秋日的阳光还在牵绊那团褐色廓影,车帘却始终不曾挑起。 大姑娘失望地阖起窗,贫妇被炉烟熏酸了眼,孩子们一哄而散,银行职员这才弯腰捡起脚底偷藏的那枚铜板,吹了吹浮尘塞进口袋里。 青石巷道又恢复了平日的静谧。 马车停在一处大宅子门前,乌油大门敞着,里头静悄悄的。 许廷彦不紧不慢撩袍跨进槛内,老管事许隽擦着额头的汗匆匆迎来,低声禀报:“谢家太太领着个小姐在外间聊话,太太说二爷若回来,定要去她那里坐坐。” 许廷彦的未婚妻,即是谢家的嫡女,名唤谢琳琅。 谢家从前按资排辈在这里算不得什么,只是前年始,他家三爷谢祺被提拔在宫里做事,听闻颇得器重,还把谢琳琅接到京城女中念书。 许家忌着这层干系,倒也未多嘴,原想不过去一年半载便回,哪想两年弹指过了,那谢琳琅还未曾有归意。 许母便老大不乐意,明里暗里在那帮阔太太面前轻描谈写地丢了几句话,大抵就传进谢家人的耳朵里了。 ------------ 第4章 纳妾 许廷彦揉揉眉宇间的疲倦,往北面上房方向走,才进院里,廊前立着三五丫头便要入房回话。 他摆摆手阻了,渐近至帘栊前,听到母亲略显激动的声调:“还需得一年才回转?廷彦的三弟五弟这两年娶妻纳妾,儿女都咿呀学语,每至逢年过节,其它几房和和美美,唯有他孤零零单着,若是老爷还在的话,岂容你们谢家这般兴风作浪不识好歹!” “老姐姐莫生气……” 谢太太温声慢语才开口,又被许母打断:“我家廷彦一表人材,有学问,又温和儒雅,把家业打理得风声水起,王中堂家的小姐,李行长家的闺女,还有赵家薛家都比西施赛貂蝉似的,一个美过一个,整日里只等我一句话。” “又不是天下的女孩儿都死光了,非巴巴就你家的小姐不可?念着这是老爷在世时订的亲,若不为顾着他的脸面,我早就……”下面的话听来多少有些不堪了。 许廷彦挑帘进房,他母亲里穿白衫,外罩天青缎绣仙鹤比甲,发间插一支扁金宝石福寿纹簪,纵是生着闷气,也不碍她满面红光的富贵模样。 谢太太见他进来,急忙拉着身边姑娘一道站起,指着介绍名唤谢芳,是极亲近的外甥女儿。 许廷彦不置可否,拱手朝她作一揖,寒暄两句,便在窗前一把梨花椅前坐下,神情淡然。 许母见儿子来了,反倒把戾气收敛,只绷着脸吃茶。 房里突如其来的寂静,几道视线都不约而同望向窗牖前那盆宝石花,初阳金亮的光线,卯足力道照在它肥厚的花瓣上,把碧色的绿染成了李子黄。 幸而丫头捧着彩漆海棠八格攒盒进来,里整齐堆着甘草橄榄、透糖大枣、橘饼、闽姜等蜜饯,摆到谢太太和谢芳椅间的香几上。 谢太太说口里蛀了两颗牙,再碰不得甜酸,谢芳想拈颗甘草橄榄含,被姨母狠狠瞪了眼,又倏地把手缩了回去。 挂墙上的珐蓝自鸣钟忽报起了时,许廷彦掏出怀表看了看。 谢太太晓得他忙,只当是要告辞,硬着头皮抢先道:“亲家方才的话皆在理,廷彦这般条件,莫说王李赵薛的名门世家,就是京里的格格,他想娶谁,还不是动动嘴皮一句话的事,我也常说我那大姑娘能嫁给廷彦,是前世里修来的福运,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什么书习什么字,不当个睁眼瞎子就好,不过……” 她叹了口气,“不瞒亲家坦诚讲,如今谢家荣光皆靠三爷撑着,连老太爷都听他的,莫说我个妇道人家,便是她爹也没说话的份儿。大姑娘倔着性子要再读一年,待毕业了方肯回来嫁人,又有三爷明打明地给她撑腰,你说咱们还能怎么办啊!” 许母听得气笑了,谢太太察言观色,把声音压低:“我和老爷商量过了,若廷彦实在等不得,先纳房妾室倒也在情理中。” 她又指着谢芳道:“我这外甥女刚及笄,虽不识字,但脾气柔顺,相貌等样,同大姑娘又是自小情同手足,日后她俩相处起来也和睦,亲家若是愿意,趁热打铁就这几日把事儿办了。”说完侧头招唤谢芳过来见礼。 谢芳拈着帕子走近福了福,大抵认生的缘故,额上覆着一层密汗,嗓音低低的:“给太太请安。” 许母觑着眼睛把她从上自下打量,圆脸盘福相,身骨丰满,腰还算纤细,目光最后落至裙下的三寸金莲,“脚倒裹得好。” 谢太太舒展眉心笑道:“这足还是我亲自替她缠的,生肖也同廷彦的请人合过了,是旺财续香火的命!” 许母听得有些心动,朝许廷彦看了看。 谢太太暗戳谢芳的脊骨,“去,去,再让廷彦仔细瞧瞧你。” 谢芳偷眼瞥向那圈椅里坐着的清隽侧影,顿时小脸羞成一块红布,想到能与这般伟岸的男子同床共枕日夜相对,一颗心砰砰直跳,似要跳出嗓子眼儿。 足尖才欲要挪动,许廷彦却突然站起身,走了过来。 许廷彦也没怎么看谢芳,显得兴致寥寥。 他向谢太太笑了笑,再朝许母噙起嘴角,“娶妻娶德,纳妾纳色,这妾之姿容,需姣好妩媚能入儿子眼即可,出身门第毋庸强求,还有烦母亲尽力挑拣才是。” 他话锋一转:“儿子从扬州陈家贺寿连夜赶回,一路劳顿颇为疲惫,容先告辞。” 许母看他眼底泛起青色,心疼地催促:“赶紧去歇着,一早吩咐厨房泡了燕窝开火炖着,现想必已浓稠了,我让赵婆子稍会儿给你送去。” 许廷彦颌首,给谢太太作一揖,转身离去。 谢芳胀头赤面地坐回椅上,指尖使劲搅缠着绢丝帕子。 谢太太浑身如蚁在爬,脸色虽然平静,满心却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这些年许廷彦在外的为人表现,她虽久居后宅却也是知根知底,他不同旁的高户子弟纨绔浪荡,其大哥顶事时就一门心思考科举备仕途,后其大哥瘫了,索性弃笔从商撑起家族生意,纵是因应酬常出入酒场,却洁身自好从不风流肆意。 她们这些富太太在茶园抹牌九听唱戏时,有意无意套过许母的话,晓得这廷彦身边连个伺候暖床的都不曾有过。 谢太太心底窃喜而暗自洋洋得意,她痴活半生看透爷们的诡心诡意,若不是对自家闺女死心塌地求娶,谁肯这般数年硬生生干熬。 哪想得自己闺女又出此番幺蛾子,让许母怒愤,阴阳怪气的话极快传到她耳朵里,还能怎么办,同老爷商量后便携着谢芳来赔罪。 她原有几分试探之意,还期许着许廷彦会义正言辞拒绝纳妾的提议,都熬过这些年了,再候个一年半载也不是什么难事。 瞧窗外日影才照花窗,再看已移上屋檐,时间这东西说它慢,其实也快得很,戏文里不也唱光阴似箭。 哪想许廷彦竟一口应允纳妾,还嫌弃谢芳长相不济,倒让谢太太措手不及,希望多大,失望就有多深,这世间的男子变起心来,连时间都赶不上。 ------------ 第5章 说媒 谢太太斜目睨着谢芳快把帕子搅烂了,低咳一声,被打脸面再羞窘难过,也不好显露出来,名门闺秀要有娴雅贞静的气度,打碎了银牙也要混着血暗自吞下去。 许母神情倒很舒畅,笑着让丫头给谢太太茶里加两调羹的枇杷川贝膏,清肺祛火。 许母再把谢芳上下打量一番,看看她的脸,再看看那身段,都是极好的生养相。 她脑里忽而生出个主意来,将含在嘴边冷嘲热讽的话收了回去,缓声推心置腹道:“廷彦年轻不经事,只图女孩子漂亮可意,却不懂我们老传统老法儿,女孩儿还得看身骨,生儿育女延展夫家香火才是正途。” “可不是这般说的么!”谢太太松吁口气,眉眼间浮起一丝悻悻,“那漂亮可意的灯笼美人,多半中看不中用,我是扒心扒肝儿为亲家着想。” 她抬起瘦长指骨,描着谢芳身形虚空划了划,继续道:“她也正经人家娇养的女儿,常去宅里打牌的邓太太她们,谁见不夸她两句好生福相,嚷嚷要做媒给旁人做正妻的,我苦口婆心说动她来给廷彦做小,却还不领情哩,枉我咸吃萝卜淡操心。” 原想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想想还是算了。 许母早饭是一碗芝麻汤团,外皮水磨的糯米粉,馅心用的黑芝麻,白砂糖再挖一匙猪板油包的,满嘴的软糯香滑,正吃在兴致处,就听廊前一阵脚步声响动,丫头匆匆忙忙赶着通报,还是慢半步,谢太太已携谢芳不请自入。 她未及漱口,只胡乱擦过嘴,此时才体察牙缝里塞着片芝麻皮,本也无伤大雅,随意用舌头舔了下,无济于事,便稍凝了些力,舔了又舔,那物依旧纹丝不动。 她平日里生活顺遂惯了,忽被个渣滓拦截,这颗心格外烦躁。 人就是喜欢跟自己较劲,她一面板着脸同嘴里的芝麻皮战斗,一面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谢太太诉说不被理解的苦楚。 “亲家勿怪我说话直……”谢太太讲得口干舌燥,才发现爱插话的许母,不知为何沉默如钟。 就在这时,许母卷着舌尖贴着牙缝猛得一吸,再趁势一顶,芝麻皮被剔了出来,赢得这场无声的胜利。 “落花有意随流水,归燕无心恋堕泥,如今讲究解放思想,是以廷彦看不上,我也逼迫不得。”她神情舒畅地笑道:“不过芳姑娘倒很合我眼缘,若能配给大儿建彰,也是天作地合的一对。” “告辞!”这下轮到谢太太脸色铁青了,站起身来,拽着谢芳便往外走,说什么玩笑话呢,好端端的姑娘,谁会去给个走不了路的瘸子做妾。 许母任她旋风般离去,坐在椅上连动都懒得动,端起白骨瓷碗把芝麻皮往内一吐,呸地一声,飘浮在浅褐色茶水面上,像只溺毙的蠓虫。 赵婆子捧着个黑漆雕花镶嵌螺钿的四方盒子,掀帘进来,里面整齐叠着牌九。 她透过窗牖朝外张望,“方才还说要打牌的,亲家娘娘怎就气哼哼地走了?” 许母撇了撇嘴,不答只问:“廷彦把燕窝粥吃了没?” 赵婆子回二爷说燕窝粥熬得清甜,多吃了一碗方洗漱睡下。 许母这才招手让她过来:“建彰未瘫前,大媳一直不见显怀,如今他遭逢此祸,子嗣更是渺茫,我瞧那芳姑娘是个好生养的,兴许真能给大儿诞下个一男半女,怎奈谢太太听了后跟吃炸药似的,我不要同她讲,你请个能说会道的媒子去劝说,若是成事儿缺不了她的好处。” 赵婆子一拍大腿,眯着眼睛笑,“有个合适的人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何需再费力劳烦旁的。” “说的可是你么?”许母略微一怔。 赵婆子将头凑近了些,低声嘀咕:“芳姑娘家同我的老宅邻房相连,每年回去祭拜,抬头不见低头也见,倒是知些她爹娘的难处。我也是嘴舌厉害的,说长道短最是擅长,只是事成后,太太记得我曾为府上少爷尽过这份心就成。” 许母听得喜上眉梢,想想又吩咐她:“你去给许隽传个话,就说我说的,要在花厅搭个戏台,定一班正经唱戏的,要会唱《红楼梦》及《杨乃武》全本,那些个太太就喜跟风,京城流行什么她们就听什么,伺候好她们,廷彦纳妾自然就有眉目。” 赵婆子诺诺地应承下来。 * 许廷彦被胡琴的嘶哑声惊醒,身体还沉在梦里懒得动弹,应是正当午的时候,房里影影绰绰却似日落衔山,他侧首寻着何物掩没了时间,却是窗牖外的那棵老梧桐,悬枝黄叶大如手掌,阳光透过其间缝隙,映着紫檀橱柜面,洒上红木地板,一缕清风拂过,满室条条暗纹,左摇右晃。 他听得赵婆子道:“大爷轻点拉胡琴,二爷睡着呢!”嗓音隔着门板沙沙的不讨喜,胡琴声随之嘎然而止。 许廷彦叹了口气,坐起身来趿鞋下榻,出门走进旁边另一间房,大哥建彰正坐在藤椅上,膝前搭张豆沙色洒花薄毯,胡琴倚靠着粉白墙壁,听得脚步动静,他扭头望过来。 许廷彦身型相貌随其父,高大清梧,浓眉凤目,高鼻薄唇,儒雅面容之中暗含英气。 建彰却像极了母亲,长眉吊梢眼,蒜头鼻仰月唇,十分隽秀,他因双腿无法走动很少出屋,少见阳光的缘故,脸色透着几分青白,衬出瞳孔浅浅褐灰的色调。 “吵醒你了?”建彰阖上手中书册,嗓音温和地问。 “醒来有半个时辰了,懒起而已。”许廷彦背手站在窗前,扫过发白的绿窗纱。 京城有钱人住的是小洋楼,窗户四围镶茶籽油黄的条框,嵌着方正的绿玻璃,穿荼白布衣黑色撒脚裤的仆人会先拿过期报纸咯叽咯叽擦灰尘,再用布巾擦拭一遍,又干净又透亮。 他曾想过在老宅装玻璃的可能性,后来还是放弃了,陈瓶装新酒,总是不伦不类。 ------------ 第6章 闷热 有人轻轻叩门,是大嫂冯氏送来茶水。 她是个贞静寡言的守旧女子,便是丈夫无端瘫了,也没激起她太多情绪,依旧如常尽心侍奉,只是今日眼眶却微微发红,斟好茶踮着小脚无声地退下。 建彰不待二弟发问,先淡然开了口:“母亲要替我纳妾延续子嗣,听闻是依傍谢家破落亲戚的女儿,名唤谢芳,十八年纪,还是个黄花姑娘,我……没不答应的理。” 许廷彦回想那日见谢芳的情形,却没什么印象,纳妾由大哥自己选择,他只关心大哥的腿。 建彰三年前突然倒地不起,便再也没站起来,两条腿硬梆梆似木棍,使不上力,寻医问诊至今却查不出病根。 众人从初时满怀希望到如今安于现实,没人关心这事出得有多蹊跷,除许廷彦外,他这些年边做买卖边暗中探查。 排除生意上仇家主使外,他把目光重转回家院,老宅子有股陈年腐朽的霉味,也侵蚀了人心。 “白医生说你是腿部神经受损,得去国外有治愈的可能。”许廷彦看了门边一眼,压低语气:“上海有发往英国的轮船,明年开春启锚,至那时送你走。” “那个洋人说的?”建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岔开话题接着说:“还有你纳妾的事,母亲命人在花厅搭好戏台,请路过上京的四喜班子进府唱戏,散出去的请帖,听闻昨晚皆收了回来,那些太太争抢着要带小姐来赴会。” 他话里难得少了阴郁之气,调侃道:“二弟艳福不浅!” * 四喜戏班子的队伍行驶在官道上,班头乔四为省钱少雇了马车,容两人的车厢硬是塞进青衣花旦武旦老生四人。 她几个狠三怒四问候过乔四八辈祖宗后,面面相觑,又都沉默起来,逞过口舌之快后,心底反而愈发有种悲凉的错觉。 青衣柳巧手摇白绢美人玉柄团扇,由感而叹:“还是娇喜最有心计,傍上王老板去关东享清福,从今不再似我们受这奴役苦!” 老生菱青正吧嗒吧嗒抽着水烟袋,吐口烟圈,嗓子有些沙哑:“那关东男人是你们这样南方女子能受得住的?” 武旦兰芝一下没听出深意,好奇地看着她。 柳巧却懂了,惊得秀眉挑起,拿扇面捂嘴笑起来,“娇喜就受得住了?” 菱青呸了一声,“那贱人!有趟你们在前厅唱戏,我回后房拿画眉的黛粉,瞧瞧都看到了什么?” “看到什么?莫卖关子急死个人。”兰芝扬声嚷嚷。 菱青朝她俩勾勾手指,三个头迫切地凑近,柳巧叫了一声:“桂音。”见她正指尖绕着汗巾荡下的鹅黄细穗子摇了又摇,也就作罢了。 桂音坐在最里靠窗的角落,不惯背后听或说别人闲话,更况娇喜待她还算和善。 八月天似笼蒸,当午艳阳把车帘都晒得烫手,纵是有缕风顺着帘缝吹进来,却像极热灶上蒸笼沿扑哧哧冒出的热气。 衣衫汗津津黏着脊背,她想弯肘拿帕子伸入衣底擦拭,又怕会磕碰到旁边的菱青,惹她狗嘴吐不出象牙来,遂弃了念头,解开颈间到锁骨的三颗元宝扣,阖起双目假寐。 心静自然凉……不过这车厢实在又窄又闷,还有菱青的声音执拗地往她耳孔里钻。 “我听着房里有动静,润湿指尖把窗纸戳个破,娇喜正仰躺在桌上,乔四和武丑………” 桂音一把揭开车帘,官道上落满大把大把的梧桐叶子,被晒得枯焦薄脆,马车轱辘碾过,瞬间尸骨无存,碎成了粉末。 杂工二毛满头大汗奔来,朝赶车的汉子喊道:“班主命停下休整,吃些干粮,该方便的去方便,半个时辰后继续前行。” 菱青几个拉开车门先下,桂音最后一个,朝四处张望。 两边是农人种的田地,结满一人高的金黄麦穗,路边大树冠盖如伞,底下搭着个凉茶铺子,摆着三五张半新不旧的桌凳。 乔四同他婆娘叶氏已坐定,桌面摆一壶龙井茶、一碟茴香豆、一碟切四瓣的两个卤蛋、一碟五香豆干,就着自带的烫面薄饼吃着。 桂音同菱青她们凑了几文钱,要了最便宜的苦丁茶,取出干裂的馒头吃得食不知味。 伺候叶氏的傻丫走过来,笑嘻嘻低声道:“刚问过卖茶公,离这百步远有条小河,身上黏答答的难受,我要去洗把脸,你们可要一起?” 乔四嚼完最后一口薄饼,手掌在竹椅上摩挲,撇断一根针细的篾片剔牙,斜眼睨过几个女伶随傻丫端盆捻布,说笑着朝河边走。 一个没察觉,桂音已见风长成了大闺女,平日裹得严密跟防贼似的,现终抵不过闷热,散解元宝扣,露出一截白粉粉的颈子,汗湿的薄绸衣裳被风吹鼓起又瘪回去,少女的柔媚曲线便入了贼眉鼠目,脊骨还稚气,可小腰儿已能摇摆出风情,鲜灵灵的,诱人想去掐上一把。 他面露猥琐,嘴里哼唧:“小桂音愈发生得好了……” 话音未落,一条洋绉手帕甩至面门,叶氏吃着卤蛋,撇嘴冷笑,“旁的惹草拈花我当个睁眼瞎子算罢,只这桂音你不许碰,否则进京被玉林察觉,我俩老命都要送上。” “乔玉林在京城忙着,勉亲王家三格格被他迷了魂吵着要嫁,这天掉馅饼的好事儿他会拒才怪。” 叶氏听得心一唐突,沉下脸道:“终是道听途说一场戏,当不得真,待进京问清再做打算,若玉林心有旁处也无妨,京城大官出手阔气,凭桂音的嗓子姿容能卖上大价钱,我可不允毁在你这臭哄哄的烂人身上。” 这戏班子原是叶氏父亲打理,三年前有晚吃醉酒,走山道时被掉落的一块巨石砸烂头死了,这才被乔四接过盘攥在手里。 也有人私下跑去叶氏面前告发,说夜里看见乔四鬼鬼祟祟从山上下来,叶氏把那人刑鞭打得撵出戏班,自那以后此事便再无谁提起,但多少还是起了变化,乔四见她总莫名畏惧几分。 而叶氏相貌凶丑,现整日板着脸难见笑容,原具河东狮之风,还有些人心,现却只知一味变本加厉地敛财,好似连天皇老子都不摆眼里。 ------------ 第7章 断裂 树冠间的秋蝉好似已知死期将至,抓紧最后芳菲竭力嘶鸣,乔四听得头皮麻飕飕的,不敢高声地嘀咕几句,起身拐着弯朝旁地去了。 叶氏吃着剩下的五香豆干,连洇在碟底浅浅的酱油痕也用面饼蘸得干净。 躲树后的杂工二毛继续缝着腋处崩线的戏服。 不远处的小河,河水清澈碧绿,如同桂音雪白手腕上的玉镯子,她爱惜得很,蹲在河边舀水拧布巾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被碎石磕碰。 玉林师兄离别的那个清晨,把她悄叫到耳房里要给她戴上,无奈桂音那会儿手腕纤纤细细,总是往下脱落,戴不上去。 她脸红通通的,怪他怎就买这么大的,明眼就瞧着不合适。 玉林也笑了,凑到她耳畔低语:“这是我娘留给媳妇儿的家传之宝,你仔细收好,等过两年再戴。” 他又望见桂音袖口莲青滚边洗得都褪色了,有些心疼,“听闻京城里的大小姐都时兴穿旗袍,等这三年我赚足了银子,也给你买。” “我才不要。”桂音抿起唇,那银子是要赎他俩身的,以乔四和叶婆娘的狠心劲儿,只怕到时唯有两袋空空才能离开。 她却不恼,满心扑腾着欣喜,且她朴素惯了,也不在乎这些。 菱青几个站在河央嬉水擦洗身子,四处张望无人,索性半俯腰掬捧清水往身上泼,沁心的凉钻进热胀的毛孔,难以形容的畅意舒快。 柳巧朝兰芝打量,嘴唇抿得薄薄的,不怀好意地一笑,“怎么看着不像是黄花闺女?” 兰芝朝她翻个白眼,“我天生如此,你倒是管得宽。” “满嘴跑火车。”跑火车是柳巧唱戏时听两个商客说的,无端就觉得洋气。她神气活现道:“都是姑娘家走过一遭的,谁不知道谁呢?” 菱青笑着唤桂音:“你躲在那晒太阳呢,还不来洗掉身上的酸臭汗味,也给你兰芝姐姐瞧瞧,什么是真正的黄花姑娘。” 兰芝突然恼羞成怒,把布巾一裹,叭哒叭哒踩着水上岸,抓起外衫,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菱青冷笑,“德性!烂货还充当大姑娘,当我们睁眼瞎呢,谁不晓得四喜班子里除桂音外,连叶婆娘抱的那只猫儿都不干净。” 柳巧听得这话如针刺心,讪讪不想洗了。菱青也觉得无趣,随她前后脚离开。 傻丫朝林子里去了,那里不知野长着什么花,灼灼似火的一大片,挨挨挤挤开得轰轰烈烈。 桂音这才解开外衫襟子,露出柿子黄的肚兜,不敢如她们敞开了洗,只一手轻撩起衣,另一手拿布巾伸进去慢慢擦拭。 这般她都有些羞赧,更何谈被谁沾染,连玉林师兄临走时想看一眼,她都没让。 她想留到洞房花烛夜,人都说戏班里一丘之貉蛇鼠一窝,她偏要把自己完完整整交给他,不止这身子,还有她的心。 “桂音!”低唤伴着吞咽声,似喉咙里炽满浓痰,要吐不吐的令人作呕。 桂音惊恍回过神来,这才察觉风起水面荡起涟漪,摇摇晃晃映出身后那人影,戴着瓜皮帽,团团一张胖脸,颌下蓄着几撮山羊须,断眉大鼻厚嘴,身长腿短,体如肥猪,竟是班头乔四,不知何时蹑手蹑脚走近。 桂音在这大热天里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顾不得多虑,跌足往水里一栽,想离他远些再做打算。 这乔四岂是省油的灯,他虽腹内空空无物,言谈粗鄙,论那坑蒙拐骗卑鄙陷害的坏水却满是一肚肠,行径分外灵活,手掌按握住桂音肩膀,猛使力把她扭转面向他。 桂音倒底是扮花旦的,唱念做打的技艺扎实,情急之下,抬起纤长细腿,没头没脑踢向乔四腹胯之间。 “唉哟!”乔四闷哼着朝后退两步,手里紧紧抓着扯下一件柿子黄肚兜。 桂音慌忙掩住外衣,只听得哐啷清脆一声,手腕戴的玉镯子磕碰到乱石,生生断裂为两截,她的心也好似碎成了两半。 桂音把镯子攥紧,新拗的断口锋利,割伤了她的掌她的心。 她眼眶泛红,狠瞪着乔四,努力硬着声音斥道:“光天化日之下你想做什么龌龊事,我性子烈,可不比娇喜兰芝她们好欺负,大不了就是个同归于尽。” 乔四忍过胯间的痛,原本满心恼火,抬首见她白皙的小脸淌着水渍,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怒腾腾的却异常憨媚,虽用手揪着衣襟,但到底绢绸薄软又浸透得湿,更加引人遐想。 他恶念重起,这丫头是块香喷喷的肉,不是那帮残花败柳可比拟的,早就惦记着,因乔玉林护着总不得逞,而今看还有谁来护她。 叶氏爱钱,他更嗜色,色字头上一把刀,落下不过一条血痕。 他不慌不忙寻块平坦大石坐定,将揉成团的肚兜放鼻下深嗅一记,似有若无桂花的香味,却又更清甜。 “无耻。”桂音嫌恶地撇过头,“你若胆敢辱没于我,我死前也要进京告知玉林师兄,他自会禀明老佛爷替我作主,到那时羁押你去菜市口东牌楼,活剐千刀,刀刀见肉,丢去祭野狗的五脏庙。” “无情无义的丫头。”乔四听得眼皮一抽一缩,放下脸子,“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住,你倒要骑到老子头上了,看我怎么使手段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勿要再指望玉林救你,他在京城正逍遥快活,和个格格爱得死去活来,早把你忘个干净。” 他一顿,又缓和了语气:“桂音啊,实识务从了我,过几年叶氏两腿一蹬见阎王,就扶你做正太太,再买几个丫头身边伺候着,你吃香喝辣,逍遥半生不愁。” 叶氏患有哮喘病,常夜半时睡着睡着提不上气,乔四死人不管,只有那只黄碧眼猫儿,叫得撕心裂肺,抓挠窗牖纸引得守夜的傻丫来,傻丫给她掐人中灌茶水揉胸口,才把她从鬼门关拽回来。 班里私下都说,哪天猫儿跑了,傻丫走了,叶氏也就完了。 ------------ 第8章 罚跪 “你用不着在这挑拨离间祸害玉林师兄,他什么样的品性我知根知底。”桂音才不受这套,忽而提高嗓子大喊:“傻丫、傻丫!” 乔四随她眸光的方向望去,傻丫手捧一束花朵正蹦蹦跳跳往这边跑来。 他暗骂晦气,把肚兜揣进袖笼,阴恻恻瞅了桂音一眼,起身边拍打衣摆沾上的尘土,边踱步离开。 傻丫觉得那模糊的背影像是乔四,又看桂音浑身湿透的从水里站起,走两步软了腿跌坐在地上。 傻丫把花束递到她面前,没心没肺地笑,“美不美?” 这花远看像草地上铺的一大块红布,近看却花瓣橘黄里略带些红,犹如她被乔四夺去那肚兜的颜色。 她呆愣愣半晌,猛地一把抱住傻丫哭了起来。 傻丫看着被压碎碾烂的花朵浸出汁水,浆得衣裳红红黄黄,蓦然福至心灵,笨拙地抬手拍拍桂音的后背,“桂音不哭啊,方才的事我谁也不说,叶太太面前不提,玉林师兄也不告诉。” * 万国旅店听着招牌唬人,不过是江南随处可见、提供给异乡飘泊客歇脚的地方。 这里唯与旁处相异的是进门有个四四方方的院子,种着一棵梧桐,两株丹桂,一矮排雁来红,粉白墙边搁口土黄大水缸,缸壁凸起两条淡金龙蜿蜒作浪。 厨房婆子是个肥壮的妇人,把铁条箍实的木桶甩上去,听得哗啦啦水响,一轮月影被搅得稀碎。 跑堂伙计托着黑漆长盘,里有两碗冒热气的面条,他腾出只手,用肩上搭的白巾擦拭一脑门汗,八月里依旧燥闷潮热,看了一眼踏垛旁跪着个俏生生的女孩儿。 他摇了摇头,如今世道艰难,谁愿意多管闲事呢,蹬蹬蹬踩着褪红的木梯上二楼,走到靠里一间,叩了叩,拉长声调唤道:“老板,你要的一碗排骨面,一碗爆鳝面。” “进来。”内房传来沉稳的嗓音。 伙计推门,门虚掩着,吱呀打开,有两位男客,一坐在椅上朝他招手,一站在窗前看枝梢挂的圆月。 待伙计退下,桌前男客先端过一碗排骨面,一边催促:“燕衡还不趁热来吃。” 燕衡是许廷彦的字,他收回视线,回身淡笑着走近桌坐下,拿起筷箸,另个人已三五筷下肚,咂吧着骨头感叹:“在京城这些年,最掂念三样物,桂花香、许廷彦、还有这三凤桥的酱排骨,今日皆得,乃登人生极乐。” 许廷彦忍俊不禁,此人名唤周希尧,是同乡亦是国子监同窗,同为殿试三甲,感情笃厚。 后来他弃了仕途从商,周希尧则一直在京做官,此趟奉皇帝之命擢调江南知府,妻儿在后,他先自匆匆而来,途中银两用尽,只得捎信给许廷彦求助。 “没见过如你这般落魄上任的朝廷命官。”许廷彦摇摇头,夹起一筷子爆鳝给周希尧:“如今酱排骨没吃这个时兴,是用麻油炸酥加酱油姜汁白糖和醋烹卤,别有另番滋味。这里烹的味道差些,有空暇来我宅里,厨婆是杭州人氏,熬的鳝卤最正宗。” 周希尧尝了尝,道有股子泥腥味,还是爱吃排骨。 许廷彦便自己就着酱汤吃了大半碗,倒了茶漱过口,问他京城如今吹的是什么风。 “吹西北风,路边铺里煮的豆汁都覆一层灰。”周希尧戏谑。 自然不是问的吹西北风,是问朝堂风云变幻的局势。 周希尧敛起玩笑态,语气颇显正经:“如今皇帝深知鸦片害人,广州那边禁烟搞得轰轰烈烈,京城也在缉拿洋商封查烟馆,吴苏之地却不见动作,我擢调而来主为彻查此事,你是江南商会会长,如得你相助必如虎添翼。” 他话微顿,目光探究地打量许廷彦,“你可有开设烟馆赌场娼寮等所?宅中亲眷可有吸食鸦片之举?如若有之需得悬崖勒马还不晚矣。” 许廷彦低笑,“你应知我为人,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话音才落,管事许锦来催,说是马车已备妥,许廷彦便不再多言,简单聊了两句定好再见之期,无需他送,自顾出房,踩梯下至廊前。 楼上立窗观月时,就见那女孩儿跪在院央,此时竟还跪着,算来有半个时辰了。 许廷彦打量着她,身上穿件洗得发白的桃红衫子,松花线香滚,玉色绡撒脚裤子,因是跪着露出雪青面粉底绣鞋,没有裹脚却也玲珑。 梳着乌油大辫子,绕过肩膀搭在胸前,她微垂着头,只看见额前齐刘海儿,眉眼隐隐绰绰。 她挺直腰板,两条腿紧拢也紧绷着,浑身透满倔强又不甘示弱,偏生那姿态,楚楚动人得不行。 管事许锦凑近许廷彦耳畔,压低声道:“打听过啦,是戏班子里的小花旦,勾引班主败露,被主婆责罚。” 十七岁的少年,对男女风月有着莫名的热忱。 许廷彦抿起唇角想诫训他两句,忽听杂乱脚步混着说话声渐响,一拨人用过酒饭晃到槛外来,站在廊前闲看那罚跪的女孩儿。 许廷彦觑眼瞧被簇拥在中央的一对男女,倒眼熟,略思忖,见过,是陈家老爷做寿请过堂的四喜戏班子。 那男的班头记得名唤乔四,女的是他的婆娘叶氏。 乔四拈着根竹签貌似漫不经心地剔牙,叶氏则抱着碧眼猫儿,边捋毛边翻起眼皮问:“她可认下知错了?” “不认不知错。”傻丫摇头回话。 叶氏从袖笼里掏出片肚兜往天一抛,那软绵绵的布料本飞不远,却无端起了风,飘零零如断线风筝,缓慢荡落在许廷彦足履前。 柿子红的面儿,绣着喜鹊登枝,印着男人漆黑的五指印儿,还有白稠凝固成丑陋的痕迹。 看热闹的宿客鼻眼贴在扇门上挤变了形,嗤嗤笑起来。 肚兜是女子床榻间最私密的物件儿,此时却大剌剌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若是高门大户小姐遇到这桩事,只有死这一条路了。 傻丫跑过来,道声对不住,俯身把肚兜捡起,揉成团握在手里又跑开。 ------------ 第9章 薄幸 许廷彦观那女孩儿自始至终头都未曾抬起过,他微微蹙眉,听叶氏在大发脾气地骂:“这小浪蹄子不打不行,去,把我那紫荆条蘸了水取来,非把她这身硬骨头鞭酥了不可。” 乔四扔掉竹签,往地吐一口痰又拿足底搓两搓,轻悄道:“明个要进许家宅邸搭台唱戏,唱花旦的娇喜走了,其余的尚稚气,唯这桂音还顶用,你伤了她谁来唱戏?” 叶氏斜眼睨他,阴森森冷笑一声,“你舍不得了?当我眼睛瞎脑糊涂么,给你脸勿要不要脸!” 乔四咬着牙根,“好了好了,你打死她我也不管,你乐意就成。”随即转身一步一晃朝前廊尽头的房间走,内里摆了几桌在摸牌九,雾腾腾烧着大烟。 有人问:“还要取紫荆条来么?” “怎地不取。”叶氏扯起嗓子吼:“不肯服软,我就要鞭她的贱骨头。” 许廷彦朝许锦嘱咐几句,拨开人群,下了踏跺,从桂音身边走过,头也不回径直去了。 稍顷功夫,万国旅馆的掌柜匆匆奔到叶氏跟前,板着脸道:“哇啦哇啦像什么样,又不是有脸的事,我可说清楚了,二楼宿着京城来的大官,惹不得,再吵吵嚷嚷要打要杀的,此地庙小容不得你们撒野,自结了账寻旁处宿去。” 叶氏这才作罢,但是吩咐待她睡熟后方允桂音不跪。 傻丫搀桂音起来时,只有一个跑堂伙计在边打呵欠边添灯油,用眼角懒懒扫过她俩。 他现在对漂亮姑娘没兴趣,忙累一整日看什么都发虚,此时只想快快见周公,或在梦里与漂亮姑娘温存一番,这也是愿意的。 桂音坐在踏垛上揉着麻痛的小腿,傻丫留了两块红糖粘糕给她,却忍不住馋把嵌的一颗枣子抠了,留下略深的坑痕。 刚出笼的粘糕松甜黏牙滋味最好,而这个凉透多时,吃在嘴里糙糙的,甜味儿微苦,桂音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吃,怕噎着喉咙。 傻丫歪头问:“瞒着多好,不用受这样的罪。” “不能瞒着,肚兜被乔四夺去,最须快刀斩乱麻,否则日后被谁发现,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傻丫听不懂,不再多问,只从袖笼里掏出肚兜还给她。 桂音倏地变了脸色,“还不快扔了它!”又道:“不!把它烧了干净。” 傻丫哦了一声,伸长胳臂拎过搁前廊照亮的油灯,取下玻璃罩子,绢帛沾了火瞬间卷燃成一团,就见着那只喜鹊鸟没了尖嘴,没了脑袋,没有羽翼,至后连尾巴也不剩了。 桂音没了胃口,叶氏那只碧眼猫儿不知何时从房里钻出,踱到她的脚边喵喵叫唤,她便掰了块糕扔给它,猫儿嗅嗅,一舔一舔吃起来。 傻丫没想到猫也吃这个,托着腮颇有兴致地看。 桂音望着天际薄薄圆月,像叶氏梳头照的黄铜镜,耳里听得窸窸窣窣的声响,是肥硕的灰蛾子扇动翅膀扑灯的声音。 她似自言自语:“听闻玉林师兄和尊贵的格格互相喜欢着呢,我不信,他就不是那样的人。” 傻丫拍着手,笑嘻嘻地附和:“玉林师兄只欢喜桂音,他不是那样的人。” 桂音听她说得坚定,心中又有些动摇:“谁知道呢?陈世美苟富贵娶公主,弃秦湘莲及一双儿女;王魁中状元弃桂英娶崔氏;连那两情相悦的崔生有了功名,照样对莺莺始乱终弃,从来薄幸男儿辈,多负了佳人意。” 桂音八岁被卖进四喜班子,逼着跟师傅学戏。 她看着师姐们站台上咿呀唱戏,下台就得供权贵取乐,还要受尽班头欺侮,遂打心眼里不喜欢学戏,宁愿跟傻丫这般端茶送水做粗使活儿。 因此没少受班头班婆蘸水荆条子的毒打,夜里趁无人时,她就躲在柴房偷偷烧热水洗伤口,痛得呲牙咧嘴浑身发抖。 有晚玉林师哥不知怎么寻来,拿罐金创药替她边敷边道:“在这里命已不由己,你这样犟着不从,他们会把你卖进娼馆暗寮那种下处,至后染一身脏病更是生不如死。” 他拿出黛青帕子替她擦泪,嗓音如常的温和:“桂音你莫怕啊,好好学戏,日后有我护着你!” 渐渐长大,戏班里的人都晓得玉林的心思,说桂音好福气。 后来玉林师兄开诚布公当面说欢喜她,问她,可欢喜他? 桂音懵懵懂懂不愿看他失望,涨红着脸,紧盯自己足尖,半晌后点头道:“欢喜!” 待玉林师兄从宫中归返,他们还了乔四两人赎身的钱,就寻个无人识的地方安定下来,再不唱戏了,做些小买卖什么的,她在家相夫教子,岁月静好地过一辈子。 她本来有着这般对生活的期许,此时却忽然心生忐忑不安。 一阵凉风吹的梧桐叶满地乱转,夜空暗寂,气温骤冷,那蒸笼似的天气终是过去了。 * 蟹壳青的天,日光惫懒,雾浓得若不凑近点看能指驴为马。 有个人踢哒踢哒骑着驴,因他上身实在太长,好似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颇威严又睥睨地打四喜班子旁边经过。 驴是灰白相间,走着走着一撅屁股,奉上二两金,驴和人都一副神气活现不得了的样子,桂音几个见了捂着嘴笑个不停。 傻丫从雾里跑过来,短粗的手指放嘴前一嘘,“到许宅门前,叶太太让你们顾些体统,还有菱青、柳巧、兰芝、桂音……”她掰着手指点名儿:“叶太太唤你们到前头去。” 这是戏班里的规矩,跑堂唱戏,至权贵府宅门前,班头领着相貌周正的台柱子寒喧拜见,一显花团锦簇,好看又涨底气。 叶氏相貌凶丑,却不碍她有副好身段,穿了件青花缎面短袖旗袍,人像插在瓷瓶里一朵凋萎的大丽菊。 未料到气温骤冷,她涂满白粉的脸面隐隐泛起淡青,嗓音也莫名颤抖:“一个个颓样儿,菱青,把衣衫拉拉板正,怎揉七皱八的;柳巧,拿红膏把嘴唇涂厚些;兰芝,刘海乱了,梳梳顺溜;桂音……”无什可挑剔的。 她顿了顿,调转语气:“都记得勿要丢四喜班子的脸面。” ------------ 第10章 管事 桂音有些心不在焉,数步外人影憧憧,听得叫卖声由远拉长:“桂花糖年糕——鲜肉小馄饨——水磨黑芝麻汤团诶!”吴侬软语听来分外的甜。 桂音咽了咽口水,昨晚粘糕吃了少半,一夜做梦花光所有气力,等着早饭。 叶氏道许家答应今个提供早饭,就没必要乱花银钱。 有人抱怨走不动路,她瞪圆眼就骂,老娘不也和你们一样没吃么,老娘忍得你们忍不得?她嘴边还沾着花生碎,自然是忍得。 乌洞洞大门上,悬着的两环古青绿蝴蝶兽面门钹突然晃了晃,吱扭一声打开条缝儿,一个身材高挑的丫头匆匆迈出槛来,乍见数人带着数件竹囊箱箧呆呆等在门边,倒唬了一跳。 她拍拍胸脯来不及说话,听得那叫卖声要走过头了,连忙伸长胳臂招摇,嗓音高朗地喊:“这是许宅,姨奶奶要吃桂花糖年糕!” 听得答好的声音传来,她松口气,一面闲闲等着,一面斜眼把他们扫了一遍,忽扭头朝门内道:“管事在哪?你可通报过没?待会儿老爷们出门,看这些杵在那里,又要不满意了。” “什么这些杵在那里……”兰芝低声嘀咕:“不过是个宅里伺候人的丫头,谁又比谁高贵到哪里去。” 叶氏回头狠瞪她一眼,“看我待会儿不拔了你的舌头。” 正当这时,挑担小贩现了身,揭开桶上厚厚覆盖的小棉被,一股子热气白茫茫腾起,散开清甜香味。 那丫头弯低了腰,嘴里道要买三条桂花糖年糕,要年糕上黄桂花洒得多的,左挑右挑不满意,开始讨价还价起来。 又见槛内走出四五男人来,皆穿青灰斜襟锦帛长褂子。 乔四连忙迎过去笑语寒暄,领头不是旁人,正是许宅的大管事许隽。 许隽四十多年纪,长方脸,鹰钩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说话言简意赅,对谁都不和善也不冷淡,天生一副总管的样子。 他指挥手下带领四喜班的男人赶马车抬箱箧,不走大门,而是绕过青白高墙从偏门入。 再面向乔四叶氏及桂音几个,他挺客气道:“诸位莫多意,天还太早,怕吵着宅里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困觉,都是讨生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是是……”乔四叠声应和。 许隽想想问道:“那日不是说好辰时来么,怎地提早了一个时辰,让我措手不及。” 乔四倒也不怕丢面子,“都饿着肚,就怕来晚了赶不上饭点儿。” 许隽哂然一笑,只是摇头,“许宅缺你们这口么,纵是你们晌午到,先前答应给的一份也不少。”转身率先往大门走。 叶氏给乔四丢个眼色,乔四连忙陪笑,“是是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许管事勿要往心里去。” 许隽没有搭话,撩袍正要迈进槛,哪想那丫头用油纸托着热糕也要往门里走,两人差点碰了头。 许隽颇有风度地退后两步,抬手作请的姿势,“秀琴姑娘先走。”又问:“给姨奶奶买的糕么?她今儿倒起得早。” 秀琴抿起唇角,“昨晚三爷宿在三太太那里,姨奶奶睡了个安稳觉,一大早就醒了,看着窗外的桂花树,就想吃糖年糕,命我出来买。” 她把托在掌心的热糕给他看,低声抱怨:“现在的乡下人也学坏了,用蜂蜜把表面涂得星星点点黄,乍一看洒了许多桂花似的,那粗心的只管买回去,偏我凑近看了,竟是没几颗花呢,挑得这些已是最好的,估计稍会儿还得被姨奶奶埋汰,她那般挑剔……”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秀琴姑娘是最心细的。”许隽明白她的意思:“我那里晒了不少桂花,做糖年糕最拿手是厨房的陶妈,哪天姨奶奶想了,你来我这领桂花,再去寻陶妈做,就说是我吩咐的,她不敢多话。” 秀琴心满意足地笑,“我得赶紧回去,糕凉得快,这天昨还热得跟什么似的。”说着迈过槛径自去了。 许隽朝乔四等道:“这宅子几进几出住的都是尊贵人,我边走边介绍个大概,你们在这除前厅搭台唱戏外,就在自个屋里待着,不要乱跑瞎逛,搞七捻三,无端生出事非来,否则戏银分文不给,还要追究你这班头的罪不可。” 乔四诺诺称是,许隽又交待不要出声,脚步需放轻,这才领着他们绕过照壁,穿堂朝里去。 桂音边听边四处张望,一路过了五爷的院子、三爷的院子、几个婆子刷刷扫着满地落叶,三五丫头站在廊上梳洗,还看到秀琴在给笼里的鸟儿添水喂食。 穿过月洞门,眼前是栋两层小楼,许隽指了指道大爷和二爷住一块儿,也不多说,走去一旁角门,拉开闩,通一条巷道,待出了巷道,又是个小小方方的四合院子。 竹囊箱箧乱七八糟靠墙堆着,是给他们四喜班子暂居的宿处。 许隽同乔四叶氏和善道:“这是七爷的院子,他被二爷送出去留洋,难板回来一趟,平日白空关着,且离太太爷们的院远些,清幽僻静,还有个可意处,西南角有一门通街,进出方便,你们住甚好。”话里隐透是很看得起你们的。 乔四诚惶诚恐,连忙从袖笼里掏出一包银钱,殷勤捧上,“承蒙许管事照顾周详……” 桂音等识时务地挪步到前廊,再钻进正房。雾已散尽,天清大亮,一点秋阳无力,顺着推开的窗牖照进房里,只光芒万丈映亮墙壁上挂的一幅画。 金金闪闪的,乍一眼还以为挂的是个神像,再细打量都惊得捂住了嘴,竟是个枣红头发大波浪卷、奶油肌肤的西洋女人。 她们鲜少见到西洋人,除了头痛脑热时候,才去传教士那里领免费药片,偶尔能遇到一两个西洋女人。 她们盘着发戴绉纱宽檐帽子,穿着层层叠叠蕾丝花纱的连衣裙,腰身勒得极细,似乎稍微用力呼吸就会崩开,而裙子则如打开的雨伞,桂音觉得更像叶氏供奉金漆菩萨前那个用来插鲜花的汝瓷小口细颈瓶。 然而没穿衣裙的西洋女人他们倒底是头回见,都围簇过来瞧稀奇。 ------------ 第11章 角门 观察稍顷,菱青撇撇嘴道:“原来是这样儿啊,骨架又大又硬,皮肤虽白却糙,腰也不细,胸倒是够大……”点评一番,自己先嗤嗤低笑起来。 桂音姑娘家看得羞臊,索性从里挤出来,其实除了那幅画外,还有许多更有趣的玩意。 譬如床上铺的一大张向日葵图案的毛毯子,边角绣着蝌蚪文;已经不走的自鸣钟;一个无线电,传教士那也有,里面可以发出奇怪的声音;黄花梨雕的龙型衣帽架,平展挂着件上衫,圆领短袖,一蓝条一白条横错交织…… 她捏了捏是普通的棉布料子,忽抬头见许管事同乔四叶氏前后脚挑帘进来,连忙缩回手,朝菱青几个咳嗽一声。 许管事看着房里的摆设微怔,敛起面孔冲跟随的侍从训斥:“七爷的东西怎还在这里?去查查此院里当职的是哪几个?结清工钱让他们滚蛋,再寻几个手脚麻利的过来收拾。” 他转又朝乔四叹口气,“皆是七爷带回的西洋货,一处没盯紧就偷懒耍奸。” 乔四附和着话:“都一个揍性,她们这些个我和婆娘稍管松点,三日不到就要上房揭瓦。” 许管事笑了笑,“前厅早饭想必已备妥当,你们可以去用,我还得往太太那里请安,不便多陪。” 他简单再嘱咐两句,就先走了。 桂音等几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待许管事走远,顾不得什么,一拥朝前厅去。 乔四磨磨蹭蹭走在最后,忽而回头狠狠把那幅画瞪了一眼,嘴里不忘骂一句:“大洋马!” 外间四方大桌上摆了吃食,三盘蒸的死面肉馒头,馅儿肥,面皮被汤汁浸透得深浅斑驳,两盘切成瓣的泰州咸鸭蛋,青白橙黄,滋滋淌着红油,一盘腌香的咸鱼,一盘虾子油拌的萝卜条,地上搁着两个深桶,一桶熬得浓稠的白粥,一桶煮得稀烂的面条。 众人直了眼,暗忖沈家宅心仁厚的美名果不虚传,连送的早饭都这般良心,话不多说,各择碗箸舀粥挑面,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叶氏拈着瓣鸭蛋,只把黄用筷尖挑落到粥里。 “腌咸了。”她嘴里挑剔,把余的蛋白连壳一并递给傻丫,想想道:“我的胭脂宫粉刨花油剩不多了,来时看街边一家店有卖,吃完你就去。” 傻丫嗯了一声,稀里呼噜喝粥吃肉馒头。 待用过早饭,叶氏和乔四躲进房里拿戥子秤称银子,唱戏伶官练功的练功、吊嗓的吊嗓,杂使跑进跑出搬弄箱箧,各司其职,各有各的忙活。 傻丫从叶氏那里取过碎银,出了院子往许管事说的西南角门处走,忽听得身后有人唤她,停下扭头望,是桂音跟了过来。 “你要同我一道出街么?”有个伴固然高兴,不过傻丫有些担心,“你偷跑出来,回去又要被太太罚。” 桂音笑着扯扯她辫子,“我要买片肚兜穿,否则可就没得换了。” 傻丫这才抱住她的胳臂,碎碎念道:“你不知太太有多小气,给这点碎银还称了半日,生怕被我占便宜,我都担心钱不够用……” 两人一个听一个说,脚步没停,不一会儿便走到西南角门,闩子横着,两个婆子站在那正说话,见得她俩来,看模样眼生,其中有个穿青衣黑裤的婆子,高声询问是哪个房的。 桂音搭手给她见礼,说是今儿新搬进来唱戏的四喜班子,许管事恐她们走前门碍了老爷太太的路,交待从这边角门出街就好。 一个婆子去抽闩开门,另一个觑着眼打量桂音,笑嘻嘻道:“模样儿好,嗓子也好,就是命不好,伶仃下九流的命。” 桂音虽觉刺耳,却不愿生事,抿紧唇瓣,握紧傻丫的手迈出槛,听得另个婆子压低声说:“陶妈你何苦作贱她,怪可怜见的。” “我只瞧她一脸狐媚子相,不像个端庄的……” 哐当一声,两扇门在她背后重重阖上。 早晨出来一点太阳,此时又被浮云遮得严密无缝,满空灰白颜色,忽一阵风吹过,星星冷冷,像要落雨的样子。 三五拉黄包车的车夫堵在街口等生意,见得她俩走过,一路追着问要去哪,天不好,铜钿好商量的。 桂音拉着傻丫闷头疾步往前走,拐过一间点心店再回头望,倒无人跟了,吁口气,两人相视一笑。 环顾四周,瞧到了数步外,有家谢馥春,专卖胭脂水粉刨花油,在它隔条街对面,是买卖金银翡翠玉器的店铺,连着三个门面,檐上挂着一匾牌,龙飞凤舞书着三个大字。 桂音不识字,她只觉那字写得清隽飘逸。 同傻丫交待一声,她独自穿过马路,朝玉器店走去。 桂音在三间店面前踌躇半晌,前两间进进出出总是客,后一间则冷清许多。 她不识字,却很有些自尊心的,怕走错了门遭人耻笑。 路边卖炒糖栗子的老汉,正满头大汗握着铁铲,前后翻动铁锅里的石砂和栗子,那些赤红栗子染了糖色显得油亮饱满,有些裂了新月口,露出里面黄澄澄的肉,甜糯的香味散得满大街都是。 桂音上前称了一袋,给一文钱,拎着袋子问道:“那可是卖金银珠宝的店?” 老汉随意点点头,一铲子下去又掀上来,锅里翻江倒海,发出飞沙走石的嗡鸣。 桂音接着道:“跌断的玉镯子他们肯修补么?”没得回应她又高声问了一遍。 一个小童跑来买栗子,老汉拿起纸袋替他装。 桂音讪讪走到一边,不是没听到,是懒得做理会。 一个年轻店员送两富太太有说有笑地出来,替她俩扬手招辆黄包车,目送远去再走身欲回,却有个俏姐儿一手拎糖炒栗子、一手捏着豆绿撮穗的燕穿柳叶帕子,欲言又止立在边上。 “店里有耳环戒指镯子簪子衣襟扣供挑选,还备有菊花茶云片糕蝴蝶酥,姑娘可要进来坐一坐?”扫过她的穿衣打扮,店员依旧一副笑脸,“不买不打紧,看看也是可以的。” ------------ 第12章 茶盏 桂音察觉到对方的友善,凑近问道:“我有个玉镯子跌成两半,你们肯修补么?” 店员指着门面冷清的那间,笑道:“你去那里问问看,专做金银玉器回收修补生意。”见她迟疑又添一句:“都是许二爷名下铺子,不会坑蒙你。” 桂音被猜中心事脸颊一烫,连忙谢过,三两步行至门边,挑起珠帘子跨过槛进去。 店里很是敞阔,黄花梨雕缕的架子里摆着各色古玩玉器,墙上挂吊名人山水字画,北面柜台镶嵌玻璃,走近可以看到里面摆满各色小巧精致的首饰挂件。 她悄眼瞟过柜台里的掌柜,着一袭宝蓝缂丝云纹锦袍,正端坐桌前就着灯认真看书,手腕一圈伽楠珠落在书页上,旁边一尊博山铜炉烧着沉香,袅袅清烟温润了他的眉眼,便是如此,他依然浑身气势彰显,是极斯文和儒雅的。 桂音俯首看着一枝金嵌珍珠宝石桃蝠纹簪子,一面想着该怎样开口说明来意。 许廷彦一早来金银首饰铺子查看近三个月来的帐册,还漏掉了几薄,掌柜及店员着了慌,皆去帐房寻找,他也不急,慢慢边看书边等着。 忽然鼻息间除却沉水香,还有了一抹糖炒栗子的烟火气息,他微抬眉眼,不知何时柜台外站着个女子,露出半身,目光先触她衣衫竖领紧扣着梅花结,却不碍颈子露出一截白腻,乌油发束拢在脑后,因低着头,只看见额前齐刘海儿和瓜子形小小的下巴尖儿。 没来由的熟悉感,似曾在哪里见过,他思忖片刻,不禁噙起嘴角,是在万国旅店跪在院央打死不服软的那个倔丫头。 看她好端端的还有闲心逛金银首饰铺子,想必旅店老板是按他吩咐做了,免去一顿皮肉之苦。他一般轻易不太爱管闲事。 桂音不经意抬眼,恰于那掌柜的濯濯视线相碰,鼓起勇气问道:“我有个玉镯子跌成两半,这里能修补么?” 声若萧管,出乎意料的好听。 许廷彦站起身来,指间夹着青花瓷茶盏,另手捏壶耳,不疾不徐走到她面前,隔台相对。 执壶斟茶,一朵黄蕊白菊从壶口随水冲落盏底,缓缓又飘浮上来,浸得鹅黄润胖。 桂音想起方才店员的话,这是铺子免费供给客人享用的呢! 她辰时多吃了几瓣泰州咸鸭蛋,此时嗓子齁得难过,轻谢一声,端起盏悄伸舌尖舔了舔,茶温度不冷不热刚刚好,遂咕咚一饮而尽。 许廷彦微怔,没来及拦阻,其实他是打算给自己吃的,且那盏他之前用过,她的唇印上的盏沿有浅淡黄渍,是他吃茶入嘴之处。 可见她仰颈牛饮干净,便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眼里闪动笑意,又替她续了一盏。 桂音一连饮过三盏才解了渴,这菊花茶分外好喝,定是添了蜂蜜,冲淡了洇洇苦意,却也不会显得太甜。 她余光瞟扫过两边,没见着蝴蝶酥和云片糕,心底有些遗憾,如果也摆在面前,她是很乐意再尝一块的。 她从袖笼里掏出个绢白帕子,小心翼翼搁在柜台上,再轻轻解开系的死扣儿,仿佛那是什么无价无宝。 “掌柜先生,这镯子可以修补么?”她乌浓眼眸充满企盼,朱唇有抿过茶水的湿润,颊腮粉绒绒的似是才褪青的桃子。 她才多大呢?十四、十五?至多不过及笄。 许廷彦拈起一截镯子看了看,见她因自己漫不经心而很是紧张的模样,笑了笑。其实那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玉,比廉价稍好一点。 他把镯子放回帕里,颌首沉声道:“可以修补,你是要金镶玉,还是银镶玉?” 金镶玉……桂音想都不敢想,她惴惴地问:“镶一节银要多少钱?” 许廷彦瞧过价码牌儿,“雕缕各式花样需五十块洋钱,若无需二十块洋钱。” 这样次等的玉在他看来,并没有修补的必要。 桂音蹙起眉尖,白糯米牙咬紧下唇瓣,挣扎了一会儿,低头从腰间解下个荷包,倒空里面零零角角,散在柜面上,难为情得很,“先生行行好,我就只有这些,等过几日唱戏得了赏钱,再来补缺剩的可否?” 许廷彦眸光深邃盯她稍顷,没多说什么,拿过纸笔给她写凭票,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桂音!桂花的桂,声音的音!” “这不是你的镯子?” 桂音听得一愣,怎地不是她的镯子呢?瞬间反应过来,“嗯,是旁人送的传家之宝。” 他猜测的没错,许廷彦不再问,拿过红戳盖印,递还给她,“五日后凭票来取。” 桂音把那凭票接过,假模假势一本正经地细看。 许廷彦语气淡淡:“拿倒了。” “……”桂音闹了个大红脸,恰听见帘子簇簇响动,回头望去,进来三五捧着线装册子的人,还有门口的傻丫使劲朝她招手。 她搭手俯个辞礼,再道一声谢,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往门边跑去了。 许廷彦望她身影灵巧一闪,只留下珠帘嘀嘀嗒嗒相互碰撞,唇角勾起,眼底的笑意愈发深了。 “二爷……”李掌柜手里端着帐册,神情紧张。 许廷彦低嗯一声接过帐册,重坐回桌案前翻看,忽道:“台面搁的断镯子镶银,雕缕成桂花样式。”又添一句:“那可是传家之宝,你记得轻拿轻放。” 李掌柜连声应承,精贵地拈起镯子打量,石之美者兼五德,质地坚韧、光泽莹润、色泽绚丽、质密通透兼音色舒远,方谓美玉。 可这传家宝……五德皆无,廉价粗俗,登不得大雅之堂,二爷是品玉的行家,应比他了解得更深才是。 他抬袖擦拭额上细汗,斜眼偷瞧许廷彦,他也不敢问,他也不敢说啊。 李掌柜将一堆碎钱数了数,终硬起头皮道:“二爷,修补兼雕缕花样要五十洋钱,这似乎少了些许。” “少的记在我帐上。”许廷彦翻过帐册一页,眉宇微蹙,抬眼问他:“三房拿过几次首饰来典卖?” ------------ 第13章 戏席 李掌柜老实回话:“这半年零零总总来过五回,先三姨奶奶来过两回,后都是秀琴姑娘自个来的,按市价折合新旧给的洋钱,千元是有的。” 许廷彦凝神沉吟,每房按时发放女眷月钱,正常花销应绰绰有余才是,何至于需要这般急等用钱。 “她就不怕我知晓么?”毕竟这金银首饰铺子是他开的。 李掌柜有些得意,“三姨奶奶有意问过,我回他二爷终日忙得很,名下店铺百来间,只查赢利不稽细帐。” 观许廷彦神情漠然,实在难辨喜怒,他又心生忐忑,“前日秀琴姑娘来问,三姨奶奶有对玛瑙雕螭耳杯想典卖,能给什么价钱。”他微顿:“二爷若不愿收,下趟来我就回了她。” “不用,你不收她也会寻旁的买家。”许廷彦摇头,端盏慢慢吃口茶,方沉声道:“且再压她三成价以静观其行,勿要漏泄我已知之事,每趟典卖物件从旁搁置,并备好名录供日后盘查。” 李掌柜颌首称是,二人又说些旁的话。 * 这日,天气晴好,许母同大、三、五儿媳,及未嫁的老闺女六小姐许嫣,在房里闲聊。 许隽遣人禀报:“前些时递帖子约来的太太们都陆续来了,是直接领进花厅外间,还是太太要亲自到二门迎接,若需要的话,即刻备轿过来抬。” 许母想了想道:“我往花厅去吧!”随即唤萧妈过来替她重梳了头,再观这些媳妇,因晓得今儿要赴宴迎客,早就插金戴银、绫罗绸锻打扮得妥当。 唤过许嫣,她从妆台拈一枝金点翠嵌宝石花式簪子,一面递她插在发髻里,一面皱眉数落:“你也打扮得太素了,二十岁的小姐倒像三十岁似的。虽是为你二哥纳妾做的戏席,但来的都是有头有面、路通八达的阔太太们,瞧着你贞娴端庄的模样,说不准就给你物色个好姑爷嫁出去。” 许嫣脸颊泛起红晕,跺一下脚,甩帘子先走出去了。 一乘银顶天青重沿的轿子才在宅门前停稳,等得双脚直跳的管事许隽,已扑上来掀起帘子,白胖胖的脸上急汗滴淌,“二爷咋才回?太太催了数遍,脸色都阴沉哩。” 许廷彦不置可否,迈进门槛,不疾不徐地朝花厅走。 太阳偏西,彩霞满天,他路过宿住的院子,两扇乌油大门朝内推到底,像个四四方方的框画,大哥坐着藤椅双目眯起,遮盖他双腿的毯子是用羊毛横织,内里掺了缕缕金线,被夕阳照得闪闪发光。 他的脸色有种薄薄的稀白,却被晚霞镀上一抹浅红,似乎又回至从前那般的健康和爽朗。 许廷彦没有停步,穿过一个月洞门,已能闻见咿咿呀呀的唱曲声。 廊上立着数个丫头,见他过来,有忙着入房禀回,有打起帘栊请他进。 厅中画烛流光,脂香喷鼻,一个圆桌,摆着十数碟茶点果酥,五位太太坐左边,六位小姐因多出一个,挨坐右边,晓得今儿要胜出一个,彼此暗搓搓互相打量,在心底高低计较着。 太太们则对多带一位小姐来的李太太很不满,鄙视她的小算计,谈笑风声也不爱带她。 李太太讪讪地时不时问许母:“廷彦何时来呀?” “这天都暗了,戏唱过几回,廷彦还没影子呢?” “廷彦不会有事耽搁不来了吧?” “廷彦……” 许母便一趟趟催管事,心烦意乱得很。 忽见许廷彦现了身影,一片小小骚动后,都似松了口气。 太太们明目张胆地打量他,小姐要矜持,装做吃茶,低眉斜眼偷瞧他。 他神色依旧如常,走到母亲身边作揖问安,丫头搬来椅子伺候他坐下。 许母吁了一口气,“你怎才来?等得我心焦,你若有事耽搁不来,我今个脸面就不要了。” 许廷彦端盏划盖吃口茶,并不解释,只淡笑不语,许母倒也把他捉摸不透。 这个二儿自幼在京生活,不长随她身边,是以如今无论她怎么以示亲近,似乎彼此总隔着一层纱,你越想去撩起,它越轻飘飘地朝后荡,不让你碰触。 许廷彦朝坐侧旁的冯氏温声提醒:“大哥坐在院里似乎睡着了。” 冯氏惊跳起来,同许母告辞一声,悄从侧门掩身而退。 乔四呈来戏文手本让许廷彦挑选曲目,许嫣便移坐到先冯氏的位置,凑近一道瞧,小声嘀咕:“方才演的《红楼梦》中《黛玉焚稿》实在是好,我都哭了,二哥不妨再点遍来。” 乔四听得忙陪笑道:“实在不巧,前时三爷五爷遣管事来后台,说在东楼设宴款待贵客,需伶人唱曲助兴,要了几个去,其中便有唱黛玉的柳巧。” 许嫣鼻里哼了一声:“怪道二哥没来之前,他俩跟扭股糖似的赖在这里不走,却是安了不良心思,我可知道他们纨绔性儿,闹戏旦子如蚺蛇吞鹿,恨不能一口吃进肚里,你若爱惜她们,还不赶紧去搭救。” 乔四有些尴尬地嗯啊应着,岔开话道:“二爷若不嫌弃,可来段《八仙过海》,四喜班子素以武生功底扎实闻名,大弟子乔玉林更得太后赏识进宫唱戏……” 许廷彦摆手打断他:“都是太太小姐在座,铜锣金鼓震天她们多数不喜,还是来出《西厢记》四本二折《拷红》就好。” “二爷想得周到。”乔四言语谄媚奉承:“班里唱花旦的小桂音,扮相嗓音皆不俗,定不会污秽众耳。”说着拱身作一揖,朝后台而去。 小桂音……许廷彦眸里掠过一抹光彩,瞬间而过不及捕捉。 先上来老旦扮莺莺之母,和个家仆一问一答,怒气冲冲地唱念词。 许母碰碰许廷彦手臂,递给他两块簇新帕子,“这是副参领李太太两个外甥女,绣工了得,都是美人似的。” 见他帕子未打开,随意搁在茶盏边,许母忍不住低声道:“你好歹看一看呀!” 看一看帕上落花流水鸳鸯交颈,再看一看青春娇颜如花美眷。 ------------ 第14章 怀抱 许廷彦接过许嫣手里的桂花糖,用的是薄薄透明玻璃纸,两头攥紧,糖又圆又硬,像裹着一块鸡油黄蜜蜡。 他语气沉稳:“商海沉浮多艰难,我只与官员做生意,从不攀交情,更况还是姻亲,做棕丝藤竹买卖的张家,母亲应还没忘记吧。” 许母被堵得说不出话。 张家小姐嫁给军事参议唐家少爷,没两年犯了事,连着张家也脱不得干系,一并查办个干净。 “上了年纪,许多事一时想不起。”许母叹了口气,把两方帕子让丫头还给李太太,“就说二爷不喜这花色。” 与此同时,戏台上扮红娘的花旦桂音已手绞帕子,一步三顿走在去见老夫人路上。 她穿银红袄袴、水青裤儿、秋香鞋。满头包缀翠花珠玉,耳上穿闪闪小金环,额前贴亮片子,衬得小脸像一颗倒南瓜子,下巴尖尖的。眼皮颊腮涂着一抹胭脂红,眉黛横鲜,眼眸沾星,嘴儿随唱念轻张微阖,满是难描的憨媚可爱。 桂音唱道:“你绣帏里效绸缪,倒凤颠鸾百事有。我在窗儿外几曾轻咳嗽,立苍苔将绣鞋儿冰透。今日个嫩皮肤倒将粗棍抽,姐姐呵,俺这通殷勤的有甚来由?” 她掐腰跺足,滴滴娇的眼波不经意朝台下一转,恰与许廷彦投来的目光相碰,一惊一吓,一退一跌,就打了个趔趄,急中生智,索性腰肢一扭翻转个圈,正好跪在老夫人的面前:“红娘不知罪!” 台下都是看戏看出精道的太太小姐们,哪一段到哪儿是什么唱词、该摆什么姿态皆门儿清,此时却见换了动作,怔了稍许,倒觉比往昔看得入眼,遂边议论边笑道:“或许这是京城里时新的招式,早就该改改路子,老一套看得起腻味。” 桂音偷眼瞧未掀波澜,稀落起了掌声,松了口气再不敢大意,凝回心神兀自专心唱起戏来。 许嫣晃晃手里的荷包,呶呶嘴儿:“二哥,石家三小姐缝的,我瞧她吊眉三角眼带着刻薄相,替你回绝吧!” 许廷彦颌首,双眸依旧盯着戏台,眉梢含着不易觉察的笑意。 一折唱罢,许母让班头乔四把桂音领到面前细端量,赞夸说:“喉音似管萧,扮相也娇媚,是个好旦角儿。” 乔四听得喜上心窝,知这是要赏的节奏,连忙自谦道:“不成样子,还需再长进,今儿能得太太见赏,是她的福气。” 管事许隽拿来装钱的袋子,许母接了放进桂音手里。 桂音跪下磕头答谢,待礼毕起身欲退下时,听得一道男声温和响起:“你过来。” 桂音随音朝他望去,浓眉凤眼,高鼻薄唇,同她在金银首饰店里见的那掌柜分毫不错,他怎会坐在这里呢,难道是…… 乔四面露笑颜,这可是财神爷,斜眼瞥见桂音呆若木鸡的傻样儿,心底急躁难耐,在她后背使力推了一把,“许二爷唤你去,可是聋了?” 桂音本就思绪乱飞,不察被这般推搡,一个没站稳,低呀一声,摇晃着朝许廷彦怀里扑去。 许廷彦看着桂音朝他怀里栽来。 这种阵仗他已见怪不怪,饭局应酬多会请歌妓作陪,那些女人投怀送抱的手段多诡且老辣,历过几次后,便没谁能再近他身。 他只要伸手握住小花旦的纤细胳臂,略用劲往后一推助她就可站定,不堪的局面即能顺势逆转,她挽回颜面,他正气凛然。 他甚至能看清她慌张的眼神里写满了“推开我”三个字。 而许廷彦却朝椅背后靠,甚而舒展四肢张开怀抱,从容接住她软若一团温玉的身子,微侧头躲过她满头珠翠,耳穿的小金环晃晃划过他的左边颧骨,一沁凉意拂过,伴着绝望地哀婉声。 许廷彦清隽的面颊偎贴上她的腮,因涂了胭脂,有种粉绒绒的感觉,鼻息萦绕脂粉浓烈的香气,闻得不惯,微俯首埋进她颈间,轻嘬一口,少女清甜的滋味便在唇间溢开。 修长手指顺着她打颤的脊骨往下落在腰肢间,柳细却柔韧掐它不住,柔软处出乎意料长得好,像惊惶兔儿直往他胸膛里钻。 桂音有所察觉他的嚣张跋扈,颈毛仿佛猛然炸起,好似是只受到惊吓的奶猫一般。 许廷彦暗握住她的手臂,待她狼狈地自他身上爬下才松开,默看她后退几步努力站稳,衣领微松,一点红痕一晃而过。 许母看不下去了,脸色微沉,冷笑一声,“瞧着像模像样的,见着爷们就不乖巧了。” 乔四暗道糟糕,再观许二爷神情浅淡,喜怒着实难辩,这真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遂把恼怒记恨在了桂音身上,挥掌狠狠朝她面颊扇了一耳光,骂道:“二爷那般精贵身子,是你这下贱货色能爬的,还不赶紧跪下磕头谢罪!” 桂音半边脸颊绯红似要滴血,她索性不遮不捂,抻直腰板站着,眸瞳把泪花噙紧,倔强且不甘示弱,却偏生楚楚动人得不行。 许嫣能感觉到二哥浑身泛起森森威势,她连忙指着乔四笑骂:“你可过份,连老夫人都没动红娘一根手指头,反被你在这里拷打,明眼人瞧的是你推了丫头一把,才摔进二哥身上,你却惯会栽赃陷害,倒打一耙。” 许母摆摆手,缓和了语气:“给她拿凉棉巾敷敷脸,戏头你下手也太重。”又命许隽去拿一罐薄荷膏送给她化瘀消肿。 桂音这才俯身搭手谢过,欲要退下时,听得许廷彦沉声道:“你过来。” 桂音已把他恨上了,咬着唇瓣只朝他看,却不肯挪步,“二老爷不知有何贵干?” 许廷彦面不改色,又重复一遍:“你过来。” 乔四急得跳脚,暗拧她的腰肉,咬着牙根吩咐:“祖宗,二爷叫你去领赏钱,少不得你的!” 桂音想起那只玉镯子,真真一枚铜板逼死英雄汉。 她慢慢走到许廷彦面前,不情不愿地见礼,唤一声二老爷,就不肯再多吐一个字。 许廷彦不以为意,问她要帕子,桂音手里攥着一方,她想了想,从袖笼里取出块大头巾递上。既然要赏银子,就让他赏个够! 桂音抬起眉眼,哪想竟与许廷彦温和的目光相触,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好像她心里想的什么,早已被他全洞悉了去。 ------------ 第15章 赏钱 后台小小间房,地央搁着两张相并的长桌,戏倌伶人相对坐了一排,正对着铜镜包头画脸,杂工在道间来回跑着捧水送衣,被个武生叫住,替他往背上插旗,马上要登台,手忙脚乱的。 “柳巧唱的是《庙会》一出,那三老爷亲自串戏扮王三公子,替她解怀露了红肚兜儿,还亲了嘴儿,底下坐着的爷们,起哄他把她红裙撩开……” 叶氏盘腿坐在短榻上,竖耳听傻丫悄声嘀咕,又是笑又是咬牙,忽而又骂:“这皆是徽班进京惹的乱子,班子多戏院少想登台赚钱可不易,为博客好,尽编些风月玩意儿,搂抱亲嘴没个下限,偏生有钱爷们就爱混闹这些,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她止住嘴,听得帷帘子一挑,先现了桂音,手里攥着头巾包,鼓鼓囊囊的一团,把巾面绣的喜鹊扁肚儿都撑圆了。 桂音半脸红肿,神情平淡,后随着乔四怒容满面。 叶氏眼里只紧盯头巾包,笑逐颜开,“桂音是愈发有出息,乖儿快把头巾拿来,看他们赏你的都是什么?” 傻丫拍起手附和:“不是绫罗绸缎面,就是满吊子铜钱,或胭脂水粉珠翠花簪,兴取是一柄玉如意哩!” 其他坐着的生旦净末丑闻听,脸也不画了,齐齐艳羡地张望过来。 乔四鼻孔里哼哧两声,目光阴鸷,朝桂音撇嘴冷笑,“你不是很有骨气,现怎地无声了?还不快将得的赏打开,让她们也长长眼界。” 叶氏敛起笑容,执起烟锅子往榻脚狠狠磕里面的灰,叩叩叩好似敲打在人的心上。 桂音抿了抿唇,看乔四一眼,“老太太给的赏银不在你哪里?我可一文没拿。” 她把头巾往桌面一搁,三两下解散了。 众人说起也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此时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竟是堆着数不清的桂花糖,晶光闪闪,发出沙沙声儿,薄薄透明玻璃纸里是椭圆的糖,像裹着一块润黄蜜蜡,有股子甜蜜的香味争抢恐后往人鼻息底下钻。 “这是许二爷赏的。”她拈起一颗扔给傻丫。 傻丫接过,再斜眼瞧了瞧叶氏及乔四的黑沉脸色,还是勇敢地剥了纸含进嘴里,“真甜!” 叶氏捏住水烟长杆,在空中划个弧就往桂音的小腿肚抽去,还未触着,就听有人在问:“这是在做什么?” 来的男人矮且瘦,一双鱼泡眼浮肿,不是旁人,正是前时请柳巧等伶人去东楼唱戏、三老爷的近身伺候许海。 他朝迎来的乔四道:“三老爷那边缺个花旦,戏唱不起来……” 巧着就见桂音妆扮花旦头面,娇俏憨媚立在一旁,顿时目中精光四现,几步上前扯住她的衣袖就要拉走。 叶氏慌慌张张跌下榻,上前紧着嗓子道:“大爷可不成,她还得给太太们唱戏呢。” 说着她又指向桂音的半张脸,“瞧这红肿胀着紫,恐扫三爷五爷的兴致,我在挑个伶俐人儿给你带走。” “伶俐人你们就自个用呗!”他语气不耐烦起来,“三爷点名儿要这个,赏银自是少不得你们。” 桂音趁乱甩开他的手,“还烦请大爷容我补个妆面再走。” 叶氏朝乔四给个眼色,乔四不情愿地摸出一吊钱塞进许海袖里,陪笑道:“这小花旦是四喜班台柱玉林的相好,性子似烈马,玉林现在宫里唱戏,深得太后赏识,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捏死我如蝼蚁般,还望您同三老爷提个醒,玩归玩,但求保全她个清白之身。” “还是个雏儿?!”许海将信将疑,瞟了一眼叶氏的头点成鸡啄米,再掂掂手里那吊钱,眼睛微眯,撇起嘴角不言语。 乔四咬咬牙根,再拎出一吊线塞进他的手里。 许海这才道:“此桩事我也只能尽力,还需她自求多福。” 观乔四脸色微变,他遂拍拍对方的肩膀以示宽慰,“三老爷不是捡篮里就是菜,他眼界比天还高,想当年三太太艳绝杭州,姨奶奶则是扬州瘦马,都是西施貂蝉似的大美人。平常玩倌人弄戏子就图个乐儿,图个你情我愿比翼双飞,图个漫天撒钱有个缘由,若是贞节烈女不愿,他还是有分寸的。” 乔四叶氏便笑了起来。 桂音朝颊腮补些淡粉,慢慢地点着胭脂。 傻丫拿起一枝珍珠莲花别子,替她将散乱的柔软碎发拢去耳后,悄声道:“三老爷那里不是正经地儿,要被亲嘴扯裙子。” 桂音静默少顷才问:“你是如何晓得的?” 傻丫低回:“太太让我去盯柳巧她们有没有私藏赏钱,我戳了窗户纸朝里偷看到的。” 桂音嗯了一声,对着铜镜笑了笑,眼睛里却满是凄凉酸楚。 她整理好妆面,也不理会乔四叶氏,只垂颈随许海出了偏门,前后脚走着,咿咿呀呀戏音先还有声,后来就听不到了。 园子里一条青石甬道幽深寂寥,幸隔十数步有盏点着的红灯笼,照亮两边种的梧桐,一树的黄叶子,如落花随风飘然坠地,窸窸窣窣的声响伴随着极不安的人怦怦心跳。 不远院门前,放着个炭火炉子,上搁的药罐,咕嘟咕嘟直冒热气,一个妇人蹲下,手握蒲扇,左右来回扇着火,夜色垂落在她瘦弱的肩背,也氤氲了她的眉眼。 许海站定,拱手作个揖,“大奶奶又在给大老爷熬药,怎不进院里?这种糙活还是让丫头来做吧!” 冯氏抬起头来,“若是在院里,钻得房内皆是苦药味儿,二爷嘴上不说,大老爷可是要骂人呢。丫头白日里忙不停脚,我让她们歇去了。” 许海赞道:“大奶奶菩萨心肠,大老爷的腿定能早日得康健。” “承你吉言。”冯氏笑了笑,瞧到他身旁的桂音,有些奇怪地问:“这不是在前厅唱戏的小花旦么,你要带她哪里去?” 许海应声回答:“三老爷五老爷在东楼摆筵席款宾客,冷清得很,命我领她过去唱曲助兴,热闹热闹!” 冯氏温善地劝道:“唱两折就放她回去吧,小小年纪也是可怜。” 许海只笑未答,作揖告辞,不再多做耽搁,领着桂音继续往前走。 ------------ 第16章 跳楼 穿过月洞门,迎面便是一幢两层高的小楼,底层没有掌灯,扇门紧阖,黑漆漆的有些可怖。 二楼则灯火通明,西皮二黄混着唱调儿,听得模糊不清。 数条人影映满窗纸,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勾肩搭背,东倒西歪,像一群森森要吃人的兽。 * 许廷彦才过月洞门,就听见砰砰地推窗声,用足了力气,以致窗框不遗余力撞上薄雾弥漫的墙头,沉重巨响,如夏日暴雨将至前的一道炸开的闷雷。 他抬眼望去,脸色骤变,一个身影熟悉的女伶跃上窗台,纵身跳下,直朝铺满青石板块的地面砸来。 不及多想,许廷彦箭步上前,大张双臂接住那团黑影,软骨轻巧也是重,惯性使然他被推拽倒地,女伶发间银簪子划过他的颊面,却不及胳臂硌到板道时一阵噬骨的剧痛。 亮晃晃的窗口聚拢人来,其中便有许三爷廸彬,正满面惊骇地伸颈朝下张望。 “二老爷!”近身许锦方才尿急,哪想晚到一步竟生生成了这般境况。 “有人跳楼啦!”女戏子突如其来厉喊,嗓音尖锐似一枚锋利刀片,嘶啦一声划破黑浓紧绷的夜幕,仓促凌乱的脚步声纷沓而来。 “快去!”许廷彦朝许锦低喝。 见许锦领会意思转身跑走,他这才看向昏晕在怀的女孩儿,脸色苍白,水目微阖,唇瓣咬破溢出血珠子,衣襟扯破,露出一角杏子黄肚兜,便是如此不堪,依旧纯真间悄勾媚意,不是旁人,正是那不要命的小花旦桂音。 今晚注定不太平了! 许母同那些富太太们,平日里比谁先听过京城传来的新戏、穿过新花样缎子、打过新牌九规令、尝过新口味点心……她还常提及支持女孩儿入学堂读书识字。 对老姑娘六姐儿的婚事,她的口头禅是:“不能随便嫁人,总要她合心称意才是!”瞧,她思想与时俱进,可不是浑身沾满迂腐菌霉的老太太。 不过她也有自己的坚守,比如掌灯,她还是喜欢点蜡烛,影影绰绰昏昏蒙蒙,火光红黄,招引小蠓虫扑簌簌陷进蜡油,落得烛台尸陈一片。她也喜欢听噼啪爆花子,好似故去旧远老时光在耳边轻哼慢吟。 而此时她坐在红木大床上,气坏了,很想有盏明灯,可以将跪在脚前的三儿看个清清楚楚,看他的脸上是否含满愧悔。 五六步远处,三媳妇和三房姨娘各坐着左右两把椅子,面面相觑,隐在光影暗处,静默着一言不发。 她又觉得还是没灯得好,省得看她们脸色,想来也是不大好看的。 “混帐东西,你房里西施貂蝉都全了,还不知足,跟野狗一条到处乱拱屎,我睁只眼闭只眼随你去,却不想竟混闹到家里来,逼得小戏子跳楼,还害得你二哥受了伤,若他有个三长两短,你,你………” 许母你了半晌,狠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廸彬不同二儿廷彦,是自小带在她身边的,人长得精神,谈吐又合宜,知心解意,宗族里的远亲近戚谁见了不夸他是个人物,日后光耀门楣还得指他。 她也憋足了劲儿,想让许家人看看,她虽出身门第不好,照样能教养出有出息的儿子。 事实胜于雄辩,她的一腔心血简直喂了狗! 怒其不争,恨己不幸,心底荒凉横生,许母气不打一处来,不禁簌簌落下泪来。 忽听门帘一动,三媳妇回头问:“是谁?” 丫头探头进来道:“二老爷来了!” 许廷彦走进房内,三奶奶和三姨娘起身见礼,他微微颌首,寻把椅子坐下,在女眷和母亲之间,三弟廸彬左侧。 许母看他一只胳臂紧裹白绑布垂在胸前,心烦意乱地问:“你的手医生怎么说?会残废么?” 说了这话又后悔不已,好像她不求他好,盼着他出更严重的事似的,天地良心,她断然没有这种想法。 建彰和廷彦是前个太太所生,病逝时廷彦还小,被许老太爷接去京城教养数年。 自她嫁入许家后,直至建彰腿瘫了,才首次见着廷彦的面,那日他来房中请安,穿一件鸦青元宝纹长衫,身型高大,纱窗筛落的阳光映得他面庞忽明忽暗。 她看得分明,他虽笑意清浅,却未达眼底。 族长宣读许老太爷旨命,她什么话也没多说,把搬进廸彬房内大几箱店铺田地帐簿等物,又让粗手壮脚的仆子一本未漏全搬到廷彦的房内。 廷彦是很有许老太爷风范的,表面温文儒雅,实则满腹心计,甚至可说为人处世阴狠毒辣也不为过。 她虽是个无知妇人,却最会看人眼色,既然无力抗争,不防就以和为贵,替她和廸彬讨个食饱衣暖、安然度命,也是一种活法。 是以她对廷彦有些畏惧,和他说话总是小心翼翼,生恐误解自己意思,疑心多想,“我希望你们都好好的……”嗓子一哽,揩起帕子拭泪。 “二哥!”廸彬挪挪跪麻木的双膝,丧声丧气道:“我同那小花旦闹着玩儿的,哪想她气性这么大,开窗就跳下去了。” “闹着玩?”许廷彦噙起嘴角冷笑,“把人家衣裳扯破也是闹着玩?既然闹着玩想必你无错处,等那小花旦醒来也定会替你说话。” 他吃口热茶接着道:“有人报官许宅爷们逼得戏子跳了楼,新任知府周大人带捕吏来拿人,正在前厅吃茶,你自去同他们说理吧。那周大人曾与我同窗,秉性倒有几分了解,你的说辞若难令他信服,是要抓进牢里上刑受些活罪的。” 廸彬顿时惨白了脸庞,三两步爬到床沿,抱住许母的腿,求道:“娘啊,你救救我!下次再不敢啦!” 许母抬眼看向三媳和那姨娘,指望着她们替廸彬给二儿陪些好话求求情,哪想她俩跟两尊门神一般听而不闻,烛光太暗,兴许她俩脸上正快意恩仇着呢。 真是造孽,她怎养出这样的儿子!手指冰凉摩挲丝滑缎子背面,触到捕飞虫用的白团扇,一把攥紧玉柄,没头没脑地狠拍向廸彬的头面。 ------------ 第17章 贪婪 廸彬也不敢躲闪,任许母噼噼啪啪把前额都拍红了,还是依赖地抱着她的腿,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许母最受不得他这样,心无端地软了,遂眼眶红红盯着廷彦,嘴皮子直哆嗦:“我晓得那周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要搞出些政绩来,可也不能拿咱许家爷们开刀不是?你和他有些交情,问他要多少银子才肯放过你这弟弟,不走公帐,用我自个积攒的压箱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许廷彦摇摇头,“我的商会会长届满,正待选举关键之时,三弟又出了此等丑事,牵连我连任难保,母亲又让我去行贿朝堂要员……” 他顿了顿,沉声道:“你可知这其间的利害关系么?” “那该如何是好?”许母绝望地高喊起来:“他是你的弟弟啊!你就要见死不救?” 三奶奶及姨娘似才大梦初醒,用帕子捂眼睛,一哭一泣开始叠声求情。 许廷彦蹙眉,自顾自地慢慢吃茶。 没过多久,听许锦隔着帘栊禀报:“周大人寻二爷去哩,说时候已不早,要提人回衙门候审!” 许母紧紧握住廸彬的手掌,掐得他指骨都发白了,三寸小脚颤巍巍够不着地,“你扶我起来,我去给你二哥磕头,求他好歹救你一命。” “母亲何苦说这种话,是要让我背上不孝的骂名么?”许廷彦依旧不疾不徐,嗓音和窗外拂过的秋风一样凉薄:“若是大哥的腿疾,你能早些传信入京城,他不定会落到如今无药可治这番田地,你待他若有对廸彬一半上心,我也会感激不尽,不过……” 他顿道:“这桩祸事关乎许家声誉,涉及商场博弈,我不得不出手,非乎要救廸彬,按我心想,他是该抓入大牢受教训才是。” “谢过二哥!”廸彬抹一把满额的冷汗,他嘴甜,再狠的话也左耳进右耳出,不记仇。 许母只觉自己重新活转过来,想想还是忧愁,小心翼翼地端详他的脸色,蠕唇讪讪问:“二儿打算如何回了那周大人?” “这该问母亲你才是!” 许母听得此话怔愣,以为他有心反悔又不肯相帮,发急道:“我哪里会有什么办法呢,但得有丝毫主意,也不会在这里把你为难。” 许廷彦淡然说道:“只需把那小花旦纳进许家,什么风波都能平息。” 许母顿时醍醐灌顶,暗忖自己方才惊惶乱了阵脚,早想到该主意,也不用对二儿如此低三下四地请求。 再看到廸彬已跟没事人似的,坐在地上揉按小腿,许母气不打一处来,一团扇面呼上他的额头,“给你纳个戏子作妾,传出去我这张老脸简直丢尽了。” “纳谁?”廸彬云里雾里。 三奶奶笑了一声,“三爷真是好福气呀,一个瘦马、一个伶仃,总把这些下三滥货色往房里领,敢情要埋汰谁呢?我反正是再不敢回娘家,也无颜出门见人,要被他们笑死了。” 三姨娘忍气吞声,在老太太这里容不得她插话。 许廷彦放下手里茶盏,撩袍站起,给许母作一揖,语气从容道:“母亲怕是有所误会,是我要纳那小花旦为妾。四喜班戏头乔四叶氏贪婪多诡,还烦得您出面斡旋,我先去稳住周大人,静候母亲佳音。”语毕即身影洒洒离去。 许母半晌没回过神来,“他说什么?他要纳那戏子为妾?我没听错吧!” “没听错!是二哥亲口说的。”廸彬侧头朝那俩呆女人望去,嘴里嚷嚷:“还不快来扶我一把,站不起来了,哎呦,腿麻了!” 许廷彦脚步轻快走出房门,穿廊过院抵至前厅。 周希尧边打呵欠边吃浓茶提神,见得他倒精气神足,忍不住拿言戏谑:“大晚上拉我来陪你唱戏,事可马到功成?” 许廷彦噙起嘴角,微微一笑。 许母依旧坐在红木大床上,接过李妈手中那碗燕窝粥,拈青瓷调羹舀一匙吃,烫了嘴角。 这李妈端来什么东西都是滚烫的,说过无数遍,她不长记性,她也不长记性。 管家许隽脊背笔挺扣手而站,两步远的案台上,铜炉里伽南香燃成一堆银白灰,也不知顺手清炉点香。 每年里撺掇着要加工钱,可伺候主人的心却在逐年掉价。 终有日忍无可忍,她就无需再忍,把这些恃宠而骄的老仆子皆换掉。到那时他们追溯起现在的所作所为,是否会流下悔恨的眼泪? 许母心底感觉莫名的解气,忽又被一股子恐惧给镇压,若招来的新仆如乔四叶氏这般,还真指不定谁会流下悔恨的眼泪呢! 许母微抬颈子,从眼皮子底瞧人,烛火昏昏蒙蒙照不远,乔四叶氏面目模糊,他们黑魆魆的影子被拉吊得细长,仿如两条大蟒,弯弯曲曲沿着粉白墙壁爬过窗牖、绕上房梁顶,阴森森朝她扑来。 “唉哟!”她的手不知怎地一抖,半碗浓稠燕窝洒在枣红的踏脚板面上。 李妈急忙转身去拿帕子,听得叶氏还在那喋喋不休:“小桂音芳姿独绝,秀骨天成,喉音更赛萧管,我们花费大笔银钱特聘吴下名师肖莲芳授艺问业,专心练功吊嗓白养些年,如今技艺精纯才登台唱两场,已是座无俗客,地绝纤尘,京城剧院多的是王爷贵胄捧角儿,到那时她还不知会何等风光,银钱多的数不动……唉哟!” 她眼睛被路过的李妈手里帕梢擦到,刺剌发痒,像飞进了虫。 乔四接了话头道:“小桂音娇花一朵,我们戏班里谁不疼她,尤其我这婆娘把她当亲闺女似的,管得紧,到哪都跟进跟出,像护自个的眼珠子。太太大抵不晓,咱桂音还是个雏儿,这在戏班子可不多得哩!如今二爷要纳她作妾,我们虽舍不得,也深知胳膊拧不过大腿,一千两是这些年教养费,实不算多,对你们这样的大户人家也就毛毛雨了。” 一千两?!不知道谁嘶地一声倒吸口凉气,这简直是在敲竹杠。 ------------ 第18章 脸面 许母连眉也不抬,朝许隽道:“你去帐房领银子。” 许隽走近她,俯身凑耳轻声道:“太太有所不知,二老爷吩咐过了,这银子是为免三老爷受牢狱之苦,太太答应过不走公帐,从您自个压箱钱出的。” 许母气得脸色苍白,手脚发凉,沉默许久,才缓缓侧身,伸长胳臂拉开里床壁间镶嵌的小抽屉,摸索会儿取出两张银票,让李妈执灯细瞧了一番,再递给许隽,语气很是冰冷:“你拿去打发他们吧!” 许隽道声谢,把银票笼进袖里,再向乔四叶氏笑道:“太太累了要歇息,这事儿我们去外间聊后再定。” 一阵窸窸窣窣响动之后,房里静寂下来,只有李妈半跪在踏脚板前,燕窝粥稀稀拉拉淌到边槽凹缝里,她指头肥短够不到,只得把帕布搓成细条,塞进去搅缠再拔出,正干得起劲儿,忽听得太太抑着声音哭起来。 李妈喊了声太太,抓着帕子要站起来安慰她。 “槽缝里……槽缝里再仔细抠抠,不然养了虫。”许母边抽噎边盯看枣红的踏脚板,表面浮尘散尽,说不出的鲜亮。 李妈只得低头继续清理,开口道:“太太也别太伤心,权当破财消灾,三爷无事就好了。” “我哪里是为他……”许母又深觉自己不被理解,哭声带起一抹冤气:“廷彦是在怪我,怪我捎信晚了,耽误他大哥的腿病,他哪知我个妇道人家的苦呀,老太爷那脾性谁受得住,早捎信我必是要一腿抵一腿,你现也不用费力擦这踏脚板……别不信,他真做得出来,我那会儿真是懵了,整个人乱糟糟的,廸彬又无用,连个主心骨都没有。” 李妈点头附和:“老爷若还在世,太太就不用受这份罪!” 许母愣了一下神,看着烛火噼啪炸花子,谁知道呢,也没机会去验证了,但按她心想,那也未必就是条坦然大道。 “可不是,要是老爷还在……”她嘴里敷衍,揩绢子擦拭眼窝快干涸的泪,调转话说:“我当时想着赶紧给他医呀,说不准一日两日就好了,李妈你也是长眼睛看见的,那时候来了多少人,穿马褂的郎中、着松袍的道士、请出宫的太医、还有高鼻子蓝眼睛的洋教士,大门总敞着,门槛儿都踏平了,我眼也不眨,大把大把银钱递出去,你说我薄待建彰,不想他好,天地良心,若这样还算薄待,那让我去死算了!” “太太我可没说过这种话啊!”李妈吓得连连摆手,回头往门帘子瞧,这话要是传扬出去,去死的就是她。 “我没说你。”许母觉得这李妈也是个拙笨的,“谁这么想我,我就说谁。” 李妈方才绕过弯来,想了想道:“二爷到底年轻,三爷出这档子祸他心里烦,话赶话,说出来的又有什么中听的,太太别往心里去,二爷最后不还是帮了,连那跳楼的戏子他都收了,是有心给三爷和太太留脸面。” 许母低头不语,忽听得帘子簌簌作响,李妈问:“谁在哪里?” 管事许隽斜半身探进来,“太太困了没?若困了明儿说也是一样。” 李妈便道:“你进来吧,太太精神着呢!” 许隽这才入房,走到床沿边,从袖笼里掏出一张银票还给许母。 许母接过凑近眼前端看,诧异问道:“这不是我才给你的么,怎又拿回来?” 许隽满脸得意之色,“那种下三滥无赖的话怎听得,他要一千你真给一千,他就晓得你心急了,又会编出许多歪理再敲竹杠。我同这种人打交道多,晓得他那口跟皮袋似的填不满,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勒死他。” “我跟乔四说,我们许家在京城也是赫赫有名,皇亲贵胄哪个不交好,他今儿不厚道,那小花旦我们大不了不要,二爷这样的品貌找谁不容易?但你们四喜班子到了京城,就没有一家戏院敢让你们登台唱戏,我问他信不信,敢不敢赌一把?” 他顿了顿,接着说:“乔四当时就蔫了,连忙与我陪好话,他那婆娘还待多嘴,被他扇过一巴掌不敢再响,对半砍收去五百两,画押签字连同那小花旦的卖身契一并给了。” 许母听着心情渐舒畅,暗忖这些老仆子常日里惫懒耍奸,到关键时刻还是处处替她着想的,遂缓和语气道:“卖身契啥的我也不需,你拿去给廷彦让他收着吧!” 许隽应承着离开,李妈则伺候她睡下,放了珠罗纱帐子,烧好伽楠香,捻暗灯芯,这才蹑手蹑脚地掀帘出去。 * 许廷彦刚至院门前,见两三丫头站在廊前凑头嘀咕,神色紧张,房间里在闹在劝,那拔高的嗓音清亮又恼怒:“你们把我关在这里是何道理?还不赶紧放我出去!” 丫头们看他来了,连忙下阶迎接,他摆摆手,挑起洒花帘子进房。 桂音正同赵妈拌嘴,抿紧唇瓣,拎着高几上的花瓶举过头要摔,听得帘子响动,扭过头随声望来。 许廷彦面庞掠过一抹不易觉察的笑意,语气很是沉稳:“你手上那物是明宣德年间,青花宝相花纹双耳扁瓶,仅此一只,耗银万两买回。” 他朝赵妈颌首让其退下,再撩袍从容坐于窗前一把官帽椅。 桂音顿觉这花瓶着实咬手,对准高几压出的一圈圆痕小心翼翼地摆正,吁了口气,抬眼恰捕捉到许廷彦唇角轻弯,顿时窘怒浮生。 她瞟见桌面上搁着果食攒盒,半新不旧的,不管了,再值钱也要掷地砸出个响声儿来,她可不好惹!伸长胳臂就去抓,她一手竟没抓动,死沉死沉的。 许廷彦解释道:“这攒盒看着老旧,却是明洪武年间所制,黑漆嵌螺钿花蝶纹圆攒盒,宫里太后赏的,若是摔出个好歹,依律例得把你绑去京城菜市口凌迟处死。” 见她面颊红晕残褪,泪花在眼眶里团团打转,一跺脚勾把椅子旋身而坐,到底是唱戏的旦角儿,功底扎实,腰段曲婉灵活,举手投足亦显得娇媚非常。 ------------ 第19章 惊梦 桂音兀自撇过脸,面朝粉白的墙壁,不理人。 许廷彦挪过攒盒揭开盖子,里分六格,有红亮亮透糖大枣、白霜霜黄软柿饼、腌渍渍冰糖霜梅、松脆脆胡桃果仁、还有玻璃纸裹的晶莹糖果及各种蒸酥细饼,摆得是满满当当、堆堆挤挤,难怪她一下抓不起来。 许廷彦拈颗松子糖,温和道:“桂音,替我剥糖吃吧。” 桂音不看他,冷声冷气地说:“外面立着丫头,二老爷寻她们伺候就是。” 许廷彦笑着摇摇头,“我这手是为救你所伤,可不是她们。”又添了一句:“我惯常不喜她们近身伺候的。” 桂音依旧坐着未动,倔强地不吭声,稍顷才斜眼拿余光看他,右手绑着雪白绷带吊在胸前,左手指骨揉捏着糖果表面的玻璃纸,笨拙解着。 她心一松软,要不是他昨晚把自己接个正着,那缺胳膊断腿或没命的可就是她了。 罢、罢、罢,总是有恩的报恩,有怨的报怨,她桂音更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她手撑着椅板站起身来,走到许廷彦面前,从他手里接过那颗松子糖,三两下剥开递到他的嘴边。 许廷彦怔了怔,倒没想过她会喂他,把糖块慢慢含进嘴里,再指着攒盒微笑说:“这松子糖香甜,你也尝尝看?” 她不自觉地目光扫过,怪不得方才没抓起来,里面竟是盛得这么满的,吃什么松子糖,那菊花形铺洒绵白糖的酥饼看着更可口。 桂音昨儿为了唱戏,午饭没敢吃,晚间跳楼唬晕过去睡了一晚,晨时又因置气没吃端来的早饭。 三顿粒米未沾,她此时只觉饥肠辘辘。 桂音暗忖还是得先填饱肚子要紧,待会儿要说的话要辨的理还有很多。 她随即抽出一方月白绣风铃草的汗巾,托在左手掌面,右手捏三四块酥饼放巾子上,再挑了四五朵胡桃仁,一圆柿饼,又去拈颗透糖大枣,指尖黏黏粘粘股儿糖丝,她放进嘴里嘬了口,眼梢瞟见二老爷在看她。 他生就一双幽沉深邃的凤眸,对视久了似乎能惑乱人心。 桂音捧着复坐下来,捏起一块洒满黑芝麻的桃酥,咬一小口含在嘴里细嚼,又咬一大口。 在戏班子里唱戏,得的赏银乔四会零碎给她们留点,买些姑娘家的玩意儿,她们舍不得乱花悄攒着,有时馋得很了,看见路边小贩,会把挤碎压烂不成形的点心细果挑出装袋里另卖,格外便宜。 买一袋大家分吃,那时桂音挑到半缺桃酥,是椒盐味的,有些麻苦,而现吃的,却是满嘴流香,停不下来。 许二爷还在看她,像没见过女孩儿吃食似的。桂音可不高兴被他这样瞧着,半侧过身拿背向他。 几块酥饼落腹,有了气力,她把那颗胡桃仁慢慢咽下,默想着昨半夜里,叶氏坐在床头讲得那些。 “今儿我同你交底说些知心话,乔四是个色字当头不管不顾的,对你起意就非要得回手不可。我盯天盯地盯得再紧也总有大意之时,若被他下药强污去你这清白身子,莫说你,我都憋屈得很。就算你有惊无险到了京城,那更是个鱼龙混杂胭脂地儿。” “听闻玉林被勉亲王府的三格格相中,那格格好样貌,留过洋,不在乎身份贵贱,还要替他脱乐籍谋官职再嫁他,你说天降下大馅饼,哪个男人能把持住呢!更况玉林还年轻力壮,这可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锦绣前程呀,若他弃了真就是个傻子。” “我搁句话在这儿,就算他要弃,桂音你若是真心欢喜他,也要成全他才是。你指望玉林唱一辈子戏呢,不唱戏他又能干什么?做小生意?走街窜巷挑担叫卖,养活你和你们囡囡?别忘了,他们生下来注定是个贱籍,囝囝接着唱戏,囡囡再配戏子,到那时……你说玉林会不会恨你?明明他能活成上等人样儿的。” “知晓你不爱听,退一万步讲,你们情比金坚,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那就说些眼面前的。玉林还得在宫里,唱满一年才能放出来,这一年四喜班不能白养你,需登台唱戏赚银钱,京城里可都是皇亲贵胄有头有面的人物,戏子与他们不过是半戏半娼的消遣物,桂音你扮相好嗓子亮,我拍着胸脯保证你唱几场就会有人捧,捧你就得陪睡,这是没法子的事。指望玉林来救你?你太高看他,他唱得再好,再得老太后的宠,也不过是个最低贱的戏子,至那时,你又能比娇喜好到哪里去呢?” “如今许二爷对你一见钟情,要纳你为妾,给五百两银取走你的卖身契。我们不敢不服,更况他有财有权有势,身边干净,也没娶正妻,你好生伺候他,一年半载生下个一男半女,看谁敢轻怠你。你若怕日后受正房的气,我听闻那谢家小姐在京城读洋学堂,这样见过世面的小姐,哪里还受得惯守得了老宅里的规矩,到那时她在京城,你在这里,各自为大,两方安好,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桂音总觉那是个梦,梦里叶氏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那些话她不爱听,掖着薄褥翻来覆去睡不安稳,突然惊醒过来。 九月的卯时,天色泛起虾背青,房内除窗户纸渐渐透白,旁处仍沉沦于一团黑蒙蒙之中。 许宅已不用蜡烛来照明,他们点起黄晃晃的电灯,连着一根绳,拽一下就亮堂,再拽一下就暗灭。 她趿鞋下地,摸索着墙面寻找那根绳,听得一声马嘶响得刺耳,它必是蹬蹄仰颈得发狠,势要碰碎屋檐覆满苔绿的灰瓦。 心底有种不祥的预感,桂音顾不上再寻那根线,昏暗里膝盖撞到桌子腿,酸得眼里起了泪,跌跌撞撞推开窗棂。 这是个回字楼,下面是天井,地面洒过水,印着凌乱的踩踏痕迹,有马蹄印、鞋印、还有一道道轱辘印,她看见了自己褪色的旧箱子,被孤零零遗弃在踏跺边,哐当扇门紧阖,两环兽面铜钹碰撞着门板,发出颤音。 她转身朝门前跑,掀开帘子,廊前孔武有力的婆子推她入房,阻她往外逃。 原来这不是一场梦,叶氏所说都是真的,他们把她卖给了许家二老爷作妾,趁天一早继续赶路赴京去了。 ------------ 第20章 风月 许廷彦闲散地倚靠椅垫,觑眸打量桂音侧颜,确实生得好,桃花眼梢轻挑,鼻尖挺翘,小红嘴儿润润嘟嘟的,引得人想咬咬看,乌溜溜的长辫子垂在身前,耳上穿着亮闪闪的小金环,衬的肌肤似酥酪般滑腻。 江南的女孩儿如水墨描绘的桃花,她却偏多了几许浓墨重彩,娇憨俏媚令人移不开眼。 既然要作他的妾,他便不吝于对她好。许廷彦见她吃得差不多,遂从袖笼里掏出个销金点翠的锦盒子递上。 桂音接过打开,瞬间脸色发白。 许廷彦则眉眼温和地说:“你这玉镯,我让工匠将镶银处雕缕成桂花样式,取你名里一‘桂’字,不晓得可喜欢,以后我再送你……” 话还未曾说完,桂音已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扑通一下双膝跪地,抬起面庞,眼眶泛起红,嗓音颤抖:“戏头说二老爷对我一见钟情,这可是真的?” 许廷彦清咳一声,端盏吃口香茶,噙起嘴角微笑,“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我不是那样的人。” 桂音松了口气,忍不住落下泪来,“二老爷有所不知,这玉镯是师兄乔玉林入宫唱戏那晚私授于我,因我俩双亲俱无,是而以这镯子为媒私定了终生……” 她咬紧下唇瓣,心一横道:“且我已是他的人了,怎能再做二老爷您的妾室呢!” 许廷彦闻言眸光紧缩,笑意敛收,冷沉了嗓音:“你所说可是字字属实,没有诓骗于我?” 桂音垂首低声回道:“小女子岂会拿自己的名节开玩笑!” 许廷彦默着没有说话,将手中杯盏重重一顿,拎起壶给自己倒茶,再一饮而尽。 房间里安静得没有一丝响声。 许廷彦忽而屈指咚咚叩着桌面,门帘子有了响动,许锦探进头来问:“老爷有何事吩咐?” 许廷彦眸光凛冽,语气却平静:“把乔四叶氏寻来见我!” 许锦如实回禀:“四喜戏班未等破晓即收拾箱笼乘马车辞别离去。” 问他怎晓得,一早替二老爷跑首饰铺子取补好的玉镯,回来时恰恰撞上,还赏了傻丫银钱。 许廷彦再看桂音泫然而泣的模样,不得不确定,乔四叶氏畏罪潜逃了! 他抬手轻揉眉宇间的疲倦,凝神沉吟,此番状况倒出乎他意料之外。 并不心疼那五百两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更况四喜戏班去的还是京城,他有的是手段让他们连本带利吐出来。 也不在乎被欺瞒,曾骗过他的一两个,坟头已是草青青。 还有桂音……你说欢喜到非她不可,许廷彦自认也并不至于,毕竟相遇寥寥几面,说过的话更是屈指可数。 单纯觉得她实在好看,合他的口味,性格脾气有趣,有时还令他挺欣赏,既然要纳妾,不妨挑个自己有感觉的。 但若她罗敷有夫,他亦不会强人所难,没有这个必要。 只是……她跳楼这桩事比较棘手,恰逢商会改届重选,会长之职人选除他外,商贾席家大爷席景荣更是虎视眈眈,此人做生丝生意,同洋人交往密切。 宝庆街这阵子新冒出两家花烟馆,鸦片成色好香味浓,烧烟泡的姑娘也妖娆,引得瘾君子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他同周希尧私下怀疑花烟馆为席景荣所开,若商会会长再被他夺任,官府想要施禁烟之举恐难上加难。 昨晚得知,席景荣已将许宅戏子被逼跳楼的消息捅到报社,以期毁损许家声誉,断其连任会长后路。 许廷彦索性将计就计,把自己欲纳该戏子为妾之讯,花重金加载大小版面增印刊章一并登出。 富家少爷同低贱花旦的风花雪月,远比戏子受辱跳楼的惨剧更能招引黎民百姓好感。 许廷彦有了决定,他看向桂音,温和道:“乔四收去我五百两纹银,换来一张你的卖身契,甭管其中事非曲折,你现终是我的人,怎么处置你也由我定,这,你可认同?” 桂音点点头,眼睛里却凄凉起来。 许廷彦笑了笑,“我往年曾订下一门亲事,是谢家的嫡女,名唤琳琅,你可有听闻?” 桂音嗯了一声:“戏头提起过,那是个了不得的小姐,水葱样鲜灵灵人儿,品性温柔贞娴,琴棋书画精通,如今在京城读洋学堂,满腹的锦绣华章,可招人稀罕!” 许廷彦耐心听她吹捧完,垂眸吃口茶方道:“能娶她为妻我三生有幸,是以虽在商场斡旋、常行走烟花酒肆间,却从不与女子随意苟合,自然也期盼自己妻妾白璧无瑕。” 桂音暗松口气,脸颊却没来由地发红。 许廷彦又把她跳楼所引生祸端简要讲了一遍,直到她听懂后,再详问了乔玉林些事。 丫头送食盒子来,他不再多言,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疏影横斜,浮云散尽,有一轮明月当空,泛起银银白光。 许廷彦看着庭院里一株桂花迟迟开了,有几点流萤为着这深秋的晚香翻墙而来,三两肥蛾子不甘寂寞,把透亮的窗纸扑得沙沙作响。 “夜点心!煎馄饨!鸭血粉丝汤诶!”挑担卖小吃的路贩嗓门曲曲折折,远远听来含满烟火气息。 许廷彦听得门闩咯噔抽开的声音,天井底挂着盏昏黄油灯被回廊风吹得摇晃,一个手拿瓷碗的黑漆漆身影一晃而过。 他不喜这老宅里时隐时现阴森森的氛围,转身看向仍抻直腰跪着的桂音,微微蹙眉,“你起来吧!” 待她寻着椅坐定,许廷彦沉声又道:“我的白月光在皇城女中读书,你的大武生在宫里唱戏,相逢可期,却不是当下。此次纳你为妾势在必行,为免你受辱,亦为保全许家声誉,不过是权衡利弊无奈之举,你毋庸担忧,一切皆是做戏,待得商会会长选任尘埃落定,我自会带你进京,把你送回乔玉林身边。” 桂音眼睛圆睁,有些不敢置信。 许廷彦抿抿嘴唇,“我之秉性明月清风,从不做迫人之事!再问你,如此安排可甘愿?” ------------ 第21章 规矩 她怎会不甘愿呢?本就走投无路了,这已是最两全齐美的法子,但桂音还是鼓起勇气道:“二老爷口说无凭,得签字画押为证!” 许廷彦乐了,莫说他不会写,就算是写给她,不识字的小丫头,能看得懂么? “别挑战我的耐性。”他背手凑近桂音,俯首看她,眸光深邃,嗓音愈发清肃:“我对得寸进尺、自作聪明之人犹为厌之。” 桂音咽了咽口水,他这副模样怪唬人的,不觉就服软了,咬着唇嗫嚅道:“不写……就不写吧,二老爷行端影正,定不会诓骗我个小女子的。” 许廷彦眼底浮起抹笑意,一面朝门方向走,一面道:“你梳洗整理一下,我在廊前等着,带你去见过母亲。” 掀帘出来,一股子秋凉迎面扑袭,赵妈得命送水入房。 见四下无人,许廷彦把许锦唤到身边,低声嘱咐:“写封信寄至京城给姚廉,让他盘查武生乔玉林,我要准信儿,莫来虚的。” 桂音在镜子前梳头,看见赵妈端水进来,瞟过她的脸颊因争执被自个抓的伤痕,遂用月牙小梳把前刘海儿仰插发间,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方便洗脸。 “赵妈早起时对不住,我气急了。”桂音起身走至铜盆前,俯身弯腰,双手捧水往脸面上掬。 赵妈神情松了松,自去打开床边黄花梨造的两截式衣柜,取出件藕粉小衫和豆绿绣花罗裙给她,“老太太喜欢姑娘打扮得清清爽爽,红红绿绿的少穿。” 桂音应了声,平常扮戏妆惯了,看着手心里才调的红水粉,她想了想又去洗掉,只在脸上扑层绒绒薄粉,嘴角点了胭脂又抿浅淡。 赵妈反觉太素了,从首饰盒里寻了支金豆荚蝴蝶纹钿花,给她簪于鬓边,这才觉得满意。 许廷彦忽听门帘乱响,侧首恰见桂音低眉垂眼出来,看见他羞涩地笑了笑,心底忽然生出柔情,他喉节微滚暗动,温和道:“走吧。” * 许母眼见李妈要把碗碟往圆桌上搁,连忙叠声嚷道:“先拿玻璃纸铺了!” 桌布是七儿廵彤飘洋过海带给她的,布倒是寻常料子,画绘着金黄田野间,有三个洋农妇在弯腰埋首拾穗。 凡见过的都道稀罕,总要赞她几句好眼光,她虚荣心满,便分外珍惜,是而流光渐老,这桌布看上去依旧如新。 李妈只得蹲下肥而壮的滚圆身子,去抽底层的小屉。 她揪紧云头式小铜环往外拉,不晓哪里卡住了,怎么也拉不动,又听许母在不停叨念,遂把嘴唇阖紧憋口气儿,使吃奶劲儿狠命一拽,一个闷屁从股间不经意间崩了出后,但听卡卡声响,刨花碎溅,总算露出内里的半截玻璃纸。 “定是春梅那丫头惫懒,玻璃纸用过也不四方折好,囫囵皱成一团就塞……”李妈边喘气铺桌边咬牙抱怨。 许母眉尖蹙起,揩汗巾子轻笼鼻息间,一股子怪味儿。 煎馄饨和鸭血粉丝汤冒着热气总算摆上桌,许母才要动筷,门帘一动,她没好气道:“是谁?”想吃个宵夜都不消停。 春梅探头进来禀:“二老爷带……”她不知该怎么称呼,讨了个巧舌头含混一下:“姑娘来见太太,要跟您商量纳妾的事。” “快收起来!”许母低声催促。 李妈一手端鸭血粉丝汤,一手端煎馄饨,指缝里夹筷子和调羹,三两步跑到红木架子床沿,搁到里边架子上。 许母还待催她收玻璃纸,却听得廊前一路脚步响,帘栊旋而打起,许廷彦领着桂音走进房来见礼。 许母总觉二儿和那戏子的视线似有意无意扫过铺桌的皱巴玻璃纸,心底顿时有些烦躁,恐他们觉得自己没眼光,没主母范儿,满堂富丽却被个玻璃纸的桌布大煞风景。 她想解释好东西在下面,又觉得太过刻意,显得她不大气,思绪百转,短短时辰间,背脊倒有些冒汗。 许廷彦不轻不重咳了一声,把她惊一跳。 “你的手有伤,不必急着带她来见我,明儿也是可以。”她嘴里这么说着,眼睛却瞟向桂音,从脚看到头,再从头看到脚,在樱草色缎子鞋上停了停,满帮白梅,雪青沿边,虽小巧秀气,却是个天然足。 桂音本就是个唱戏的,最擅察言观色,见她盯着自己的足看,知晓这些大户人家规矩,有些不自在,悄悄把脚往后缩了缩。 “娶妻纳妾乃人生四喜之一,儿子已迫不及待,明知天晚还来叨扰母亲歇息。”许廷彦坐在椅上,淡然回话。 许母哦了一声,这才恍过神来,朝桂音笑了笑,挺和气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桂音还未开口,听得许二爷说:“桂音,兰薰桂馥的桂,余音绕梁的音。” 桂音抿起嘴唇,暗道,什么余音绕梁的音,文绉绉的,就是声音的音。 许母想想道:“桂音是戏班里的艺名吧?还是改个名儿更稳妥。” “不用,桂音这名寓意不俗,也叫着顺嘴。”许廷彦微笑,“至于姓甚,随我即可。” 许母心口有些堵却没显露,招手让桂音坐到自己跟前来,亲切拉过她的手,虽指骨根根葱白纤细,却也有薄薄圆茧。 她嗓音拿捏有度,许廷彦听得模糊不清,桂音却能入进耳里:“许家世代钟鸣鼎食,出过状元任过辅臣,非寻常人户可比,这府中祖训家规百条之多,尤对后宅妇人分外严苛,比不得你戏班跑江湖自由散漫。这些个规矩我会让赵妈如数教你,可得仔细听认真学,否则日后受罚莫怪我不疼你。” 桂音暗忖这富贵人家的太太看着宽厚慈爱,说的字字句句却都带勾子,幸好只是陪二老爷唱出戏罢了,想即此处,她乖巧点头,“太太训诫的极是,桂音定当努力和赵妈学府里规矩,让二老爷荣光,不给太太添堵。” 许母听得怔了怔,稍顷勉力笑道:“这样便好了!” 春梅送许廷彦和桂音出去,房里复又一片安静。 ------------ 第22章 迎娶 秋夜深了,薄凉的风顺着窗缝丝丝缕缕漏进来,吹得烛火来回摇晃,人影也婆娑。 李妈去把煎馄饨、鸭血粉丝汤、连同筷箸调羹再重新摆桌上,许母见她大拇指留长的指甲盖掐进汤里,懒得训人,把汤碗推开,挟起一只煎馄饨。 吃得也是心不在焉,她低声嘀咕道:“那叫桂音的小戏子有什么好?除了一脸子狐媚相,胸不满,腰太细,屁股不方圆,还是个大脚,比起上回相看的谢家芳姑娘,差之千里,倒是让大儿捡着个便宜。小戏子看着乖巧,就怕平日做戏做惯了,说的话没个真心,廷彦也是见过世面的,怎地就对她起了意?李妈?”忽拔高了嗓门:“李妈!” 李妈正兜手走神,想着那碗鸭血粉丝汤,稍会儿伺候完太太,就端去厨房热得滚烫,舀匙米醋去腥,她是能吃辣的,顺便再洒上几滴红椒油。 她连忙回过神陪笑,“是小戏子的命格好,因祸得福,这多亏三爷成全!” “怎人老了这嘴也没个忌讳。”许母面色阴沉沉地:“又关廸彬什么事,他的名声啊,就是被你们在背后嚼没的。” 她气得馄饨也吃不下了,直叫春梅打洗脸水来。 李妈讪讪地收拾起碗筷,悄退到帘子外,看着盘里剩下的几个凉馄饨,想着用油煎煎香,再吃两口小酒,脚步便愈发轻快起来。 * 关于廷彦纳妾,许母本无意声张,走走形式送入洞房即可,廸彬那年也不过如此。 哪想得全城报纸自登载这桩风流韵事后,相熟的不太相熟的,有擦边关系的想攀关系的,借着这个由头,大小喜礼每日里如流水般接连不断地送进府来。 许母瞧着心慌意乱,去问廷彦如何是好? 许廷彦想想便笑道,那就麻烦母亲简单置办几桌席待客,还有知府周大人也要携相熟官员来吃酒庆贺。 许母听得脑仁疼,哪里是置办几桌席如此简单呀,这里添一点,那里增一些,弄至最后倒像是迎娶正妻一般了。 许廷彦陪完酒回院上楼,新房还是他原来住的那间。 他路过大哥建彰房时,冯氏正巧从里走出,见着他拉到旁边,先恭喜,再轻声细语:“方才喜婆们在房里嘻闹得凶,我帮着把她们打发了,让丫头取了水伺候她洗漱。” 她顿了顿,继续道:“新娘子脸皮薄,容易羞,有些话不好说,你大哥让我提点几句,晚间圆房时,再急也要记得那块白帕子,女孩儿贞洁都在上面,府里规矩多看得格外重,若是出半毫差池,她今后日子可不好过。” 说完这话,冯氏倒面红耳赤起来。 许廷彦道了声谢,背着手若有所思地走至自己房前,门上贴着大红鎏金的喜字,耳边还能听见很远处噼噼啪啪放鞭炮声。 明知对于那个女孩儿这不过是戏台上唱的一出才子佳人,其实于他亦如是。可不知怎地,他垂眼打量身上穿得大红喜袍,竟恍恍有种愉悦的感觉。 没有点灯,两支龙凤大花烛燃得正旺,铜炉嘴里在喷一圈圈龙涎香,混着窗前一撇白月光,屋内是青溶溶烟色。 他以前的床太小,许母特地新买了一张南京制的架子床,黄花梨月洞式,宽阔通敞像间房子,踏脚板、床头屉、雕花栏杆和嵌罗钿槅扇一应俱全,外间设梳妆台和如意桶,里床挂着大红鸳鸯戏水帐幔,此时垂荡下来,银钩空垂。 许廷彦看向桌面,摆着几盘蜜枣花生桂圆莲子等吉祥果,一个青花长颈酒壶,柄上裹着红线穗子,两只瓷盏儿,一只空空,一只盏沿有抿过的胭脂红。 他拈起那盏端至眼前,浅底滚动几颗酒珠,凑近鼻前细嗅,神情微变。 老派家族规矩,娶妻纳妾来的皆是黄花闺女,虽有娘亲或陪房婆子教导,总是羞臊扭捏,心怀许多未知恐惧,若是新郎曾有通房逛过花柳又是个性好的,还能温存款款柔情相待,倒也和谐,若是缺一不足者,弄得女哭男怒搞砸洞房亦大有人在,是以想出个法子,在交杯酒里掺了春香露用来助性。 许廷彦放下酒盏走近床边,略站了站,低唤桂音,听得嘤咛一声,方才撩起帐幔。 桂音阖紧双眸躺在锦褥间,翻来覆去似睡不安宁,嫁衣裙摆搓揉卷皱成团上捋,颈间盘花扣也解散开来,里面的肌肤,一片欺霜赛雪。 她显见难受极了,额前密密皆是细汗,凌乱的乌亮发丝浸湿成缕黏在耳边,颊腮透着潮红,轻喘着气,唇瓣似要滴下血来。 许廷彦抬手碰了碰她的脸,如炽火滚烫,微微蹙眉,去取来一碗凉茶,脱鞋上床,揽过桂音的肩膀,递到她的嘴边。 桂音不知自己怎么了,先喜婆笑闹她,迫着吃了盏酒,后大太太把她们打发走了,唤丫头替她卸妆洗面,还和气地恭贺几句。 不知何时起,房里就独留她一个,这神魂便出了错,迷离徜恍,焚心难抑,竟是骨酥体软地站不住,跌跌撞撞倒进床内,攥紧凉薄丝滑的锦绸缎子来回摩挲,也不过片刻畅意,须臾间褥被也似燃了火。 她口干舌燥,大汗淋漓,挣扎想去倒茶,却浑身软烂如泥般直不起。 正自万念俱灰之时,忽觉有人拉她入怀,唇边触到碗沿瓷滑,忍不住舔了舔,水珠溢着香茶的甘涩,她咕嘟咕嘟一气儿灌下去了,听得有人沉声问:“还要再喝么?” 桂音懵懂地仰颈看他,分辨了好一会儿,他穿着新郎官的大红袍子,面容清隽明朗,胸膛宽厚结实。再低头看自己一身红装,方知晓嫁了,她还能嫁谁呢?只有大师兄乔玉林! 他定是从宫里放出来,赚足赏银,替他俩从乔四那里赎了身,终结成患难夫妻一对,今儿是他俩的洞房花烛夜。 桂音心底喜滋滋的,忽而伸长胳臂揽住“师兄”脖颈,鼓起勇气凑近他的嘴角亲了亲,娇软着声低喃:“我很欢喜嫁给你!” ------------ 第23章 相悦 许廷彦脊背倏得僵直,刻意忽视唇上的甜蜜,瞧他都听到了什么?! 桂音半晌未得回应,当师兄是清高揣着闷气,索性忍下羞意翻身坐他腿上,眼波潋潋,声若鹂唱:“我晓你怪我太骄矜,临到走了也不让瞧,人都说戏班子蛇鼠一窝,连武生背上插的旗子都是破烂货色,我虽无双亲无教养,却愿做污泥潭里一株清白菡萏花,偏生要婚嫁当日,把自个干干净净身子连同这颗心一并给你,我要看得起自己,才能让你看得起我。” 许廷彦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今儿定如师兄意就是!”桂音粉腮通红,把唇一咬,指尖去解嫁衣镶的金珠盘扣,稍顷襟前大敞,里穿了件姜汁黄肚兜,上面是交颈小鸳鸯。 许廷彦背脊朝后倚靠上床架,面无表情。 一缕夜风吹得帐幔摇曳,桂音因着突袭的凉意打个颤,悄悄把胳臂横前遮挡,可师兄却依旧无动于衷。 是还依恋京城里那位富贵的俏格格吗?后悔娶她了?可她却欢喜嫁他。 桂音眼里水汪汪地泛起泪花,嗓音带着啜泣:“师兄,你不疼疼我么?我也不比那格格差……” 许廷彦眸光倏得紧缩,薄唇勾起一弯冷弧,他禀性清风明月,对女子无贪,与桂音亦如此,原本想着君子风度到底的,可现在他受够了。 师兄师兄,他来成全她…… 伸长胳臂带过她的软腰,用了十分狠劲,桂音哪抵不住,低呼着扑进他怀里,再抱紧她顺势一翻,瞬间已重重将人压在锦褥间。 大红褥被衬得她肤似羊脂白玉,媚若烟笼芙蓉,许廷彦又听她道:“师兄,疼呢……” 又是师兄!许廷彦不知哪来的火气,气息显得灼沉黯哑,“师兄什么?不准再叫师兄!” 桂音浑身虚空如至莽荒,似清醒又非清醒,把那穿大红喜袍的新郎官迷懵着眼瞧,好似是玉林师兄,怎又生恍出旁人的影子来,那旁人又是谁?她偏就想不起,油然起了猜疑。 玉林师兄乃大武生,常在院里精赤胸膛压腿练功,师姐们隔着窗牖捂着嘴笑嘻嘻地偷瞄,都说他肩膀阔,脊梁直,腹肌硬如铁板。 抬起玉臂去缠绕新郎官的窄腰,精壮悍实充满遒劲,她才把心安定,认准了是师兄,羞答答娇声唤道:“玉林哥哥。” 许廷彦噙起冷笑,还不如喊师兄呢!俯首亲上她的唇,“就这么离不开你的玉林师兄?” 桂音一门心儿讨好他:“嗯,离不开,没有你活不下去的……” 自取其辱!许廷彦有些恼羞成怒,咬住唇瓣不允她说话, 见识过桂音倔强不甘示弱的模样、坦然面对穷困的模样、待情人忠贞不渝的模样,却原来还有这一面,卸下戒备世人的心防,她把你当成今生依赖,便顺服乖巧得不像话。 许廷彦忽然没了戾气,温柔缱绻地深吻。 他眼底泛起赤红,忽听得桂音声音娇娇柔柔道:“听说……第一趟很痛……玉林哥哥多怜惜些。” 他倏得脊骨僵直,脑中混沌浮散,重现清明。显见桂音从前在诓骗他,与乔玉林未曾有半毫夫妻之实。 此刻若他凭借作祟,利用幻像不管不顾夺去她清白之身,待得明晨清醒,还不晓她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桂音从来就不是个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的性子。依他的为人处事之则,也不屑做出此等奸狡龌龊的举动,他图的是男女相悦,彼此心甘情愿。 可他此时邪火积聚,倘不奔泄便要把傲骨雄心痛煞,将三魂七魄焚融…… * 窗外是一片霜浓月薄的朦胧夜。许建彰平躺在红木硬床上,莲白鱼纹帐幔被大银钩各束一簇垂荡两边,这是他习惯使然,无法入眠时,可以静等月光过窗棂,洒落地板一方清辉。 冯氏的呼吸浅淡平稳,他知道她和他一样醒着,夫妻数年彼此很是了解,她若入了梦境,会像孩子那般时不时咂下嘴唇。 隔墙是廷彦的宿房,正值洞房花烛夜,小妾是戏班旦角,见过两次,年轻轻如花似玉,一掐细腰如嫩柳条曲软,瓜子小脸,五官精致,一颦一笑透着娇媚,旁观二弟看她那眼神,是吃这一套的。 既然喜欢那势必会搞出些响动来,除了寻常那些,男人会忽而粗嘎喑哑地笑起来,他因何发笑呢,许建彰无聊至极地揣测,那小妾定是极会奉迎人,乖巧听话,才会让二弟笑得如此满足。 他都记不清自己的洞房花烛夜是怎么度过的了…… 冯氏忽然坐起身,抬手理了理发髻,窸窸窣窣地想越过他的腿下床。 许建彰握住她的胳臂,温着声问:“你要去哪里?” 冯氏似唬了一跳,呼吸急促两下才渐平静道:“有些口渴想吃茶,你也要吃么?” 许建彰没有松开她,却略使力气拉拽一把,冯氏猝不及防朝他倒去,连忙用手抵贴他的胸膛,嗓音慌乱:“老爷……” 许建彰一手锢住她的脊骨,一手伸至她衣襟前。 冯氏穿的里衣是一排扁薄且密的梅花纽扣,一瓣一瓣棱角分明,扣眼又窄小,很难解得开,这是贞娴女子正经的穿法,没有狐媚相,不刻意勾引夫君。 他努力了半晌终是放弃,低笑道:“你自己解吧!” 冯氏没有吭声,手指触到胸前,摩挲着一颗颗地解,灯未开,云中的月亮来了又走,房里明了又暗。 终于等到好了,建彰却觉得他先时的念想已随着等待纽扣一颗颗解开而消失殆尽。 他笑着拍拍腿,“它动不了,你坐上来吧。” 果然不出所料,冯氏害怕表情即使昏蒙在光线里依旧显得触目惊心,她喃喃轻语:“老爷勿要羞辱我。” 这是羞辱么?许建彰听见隔房那噬魂蚀骨的动静,嘲讽地笑了笑,“你有这样叫过吗?” “老爷在说什么?”冯氏虽然没听清,却自觉不是好话,问过一遍也就不再问了。 许建彰指着自己腿间,笑道:“旁的法子也成。” 默了少顷,隐约听见女人压抑的啜泣声,他语气淡淡:“同你玩笑罢了,不是口渴要吃茶吗?给我也倒一盏来。” ------------ 第24章 愿意 许建彰语毕便微阖起双目,恍然间记起了自己的洞房花烛夜。 那时的冯氏秀气端庄的模样,内穿的也是这样的里衣,一排扁薄且密的梅花纽扣,紧窄的小扣眼,让他解得直冒热汗。 他觉得冯氏仿佛钻在了那小扣眼里,难以解得开来…… 许建彰迷迷糊糊再次睡着了,又被婆子刷刷扫洒院子吵醒,帐幔上绣的红鱼正在摆尾,原来是半开的窗牖透进风来,天光泛起青色,梧桐朝天伸展的苍茫枝桠,停驻几只家雀在啁啾,清冷的叫声听得出深秋黎明的萧瑟。 他艰难地坐起半身,看见香几上搁着盏普洱,凉透了,色泽浸成浑浊的酱红,像一块沉淀百年的琥珀。 丫头小蝉走近踌躇地问:“老爷可是醒了?” 半晌后听得窸窣响动,“嗯。”是老爷晨起略显沙哑的声音,她这才敢伸手挂帐子。 “大奶奶在同谁说话?”许建彰听见冯氏开了房门在和谁打招呼,故意压低嗓门,似钻入床下的蟋蟀在低鸣。 “大哥!”不待小蝉回话,他已看到廷彦闪身进来,穿一件石青缂丝雁衔芦纹锦褂,显得十分儒雅,背着手,嘴角噙笑,精气神儿十足的样子。 “昨晚闹腾得晚,你倒起得也早!”许建彰笑着调侃他,尾随后面的冯氏顿住小脚,脸庞发红,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拿起梳妆台上一柄象牙梳子,终是避去了走廊。 “要陪她去给母亲敬茶。”许廷彦在床边寻张椅子坐下。 “不过是个小妾而已,用不着劳你大驾。” 许廷彦笑了笑,“我愿意!” 许建彰一时语塞,恰小蝉来拎如意桶,便把话打住,待她走了,方岔开话道:“三弟逼戏子跳楼的事我已耳闻,他就是纨绔性子难改,天生的不羁,实非有心而为。” 瞧二弟颌首不言,他又笑叹:“说起咱们弟兄几个,品德秉性最像父亲的,唯他是尔。” “或结交狐狗,或欺弄里巷,或唬吓良善,或嬉亵戏子。”许廷彦神情淡然,“绣花枕头一包草,马屎两面光里面一包糠!” 许建彰不甚赞同地摇头,“斯人已逝,且是长辈,倒不好如此褒贬。” “我在说三弟!”一缕阳光明晃晃斜照在许廷彦的脸上,他抬起手遮挡,懒洋洋地说:“这是老太爷的原话,非我杜撰。” 彼此相视一笑,还待要说,却见冯氏进来,看向廷彦催促道:“魏妈提着食盒往你房里走,赶紧吃完早饭好去给娘敬茶,天色显见不早,免得晚了她不待见。” 许廷彦这才站起身走出房,冯氏阖紧门放下帘子,翻开紫檀木箱柜,取出套簇新的衣裳,由小蝉帮着换上,再坐到妆台前,秦妈过来替她梳头。 “刨花油抹匀些,这里,还有这里,都要抹平。”冯氏看着镜子交待,她每趟去见老太太或妯娌小姐,头顶和发髻总是乌光发亮纹丝不乱,若有点儿刺毛就会不自在,生恐旁人误会她仪容不端,是缠着爷们缘故。 秦妈两手心油亮亮地退下,冯氏这才站起朝许建彰说,今儿二姨奶奶要给老太太和她们敬茶,想必一时半刻难抽身,早饭厨房稍后送来,小蝉她们会在跟前伺候,药汤顿在白皮炉子上煎着,用完饭记得服饮。 许建彰举份报纸在看二弟的风月之事,对她的话似听非听,冯氏呆呆站着,直到听他低嗯一声,才扯着秋香色衫子下摆自去了。 * 桌上摆着一碟炒黄泥螺、一碟醉鱼、一盘五张鸡蛋香葱油饼,一大碗白糖粥,一碗菜肉馄饨。 许廷彦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执壶往玻璃杯里倒牛奶,他面前碟里是两个圆隆隆的面包,中间夹着煎蛋和腌肉,似还有些绿菜。 桂音用手里调羹划散白糖粥的热气,有些心不在焉,昨晚洞房花烛夜,她早早就睡下,做了一夜光怪陆离的梦。 今早起浑身的不对劲,架子床一扇月洞门嵌着面大黄铜镜,趁无人她悄照了许久。 胸前和锦绸肚兜相贴磨蹭,生生得疼,掐指心算估摸是癸水将至的缘故。可腿间一片擦红又是怎么回事,她皮肤白而娇嫩,乍看惊心动魄。 那梦她现都不敢深想,竟梦到与玉林师兄做着羞人的事。 “桂音?桂音!” 桂音迷茫地随声望去,是二老爷在唤她,他端着玻璃杯慢慢喝着牛奶。 梦真实得让桂音猜疑二老爷是否对她做了什么,可她亦心如明镜,自己并未破身。 “二老爷,昨晚我……”她想着该怎么问大家都体面时,却听他善解人意地说:“你是想问昨晚自己怎样了?” 桂音睁大圆眼看着他,许廷彦抿去唇边残存的奶沫,笑意温和,“昨晚你吃的那盏酒里掺过春香露,这是高门大户不可明说的规矩,意在减轻女子对初夜的惧怕及疼痛,可令洞房花烛能得圆满度过。” “那我……”桂音紧攥着调羹柄,低首垂颈问:“可有对二老爷做出出格的事?” 许廷彦默了片刻,从容而答:“你很乖巧听话,不曾对我做过什么。” 桂音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回原处,想再问他可有对她逾矩时,却听得丫头禀报:“老太太房里的李妈来了。” * 冯氏听得身后有人叫大奶奶,回首看是三奶奶月仙和三姨奶奶珍兰前后脚摇摇摆摆过来,各人侧旁跟着近身丫鬟。 她停步等候,月仙走近挽起她的胳膊问:“怎就你一人孤零零地走,小蝉呢?” 冯氏展颜解释:“厨房早饭送晚了,我出来时还没到,就留下小蝉伺候大爷,再说自家院子里这条道我也日常走惯的,哪还需丫鬟婆子吆五喝六地跟着。” “谁要你喝五吆六的?是表个正房作态,省得被人蹬鼻子上脸!”月仙有张鹅蛋脸,下巴尖尖的,妙目狭长入鬓,皮肤薄透如纸,她乌黑眸瞳朝后暗垂瞟扫一道,鼓胀眼皮显了丝丝淡青的细血管。 就算不让大奶奶看她的眼皮,冯氏心里也明白她在暗戳戳地指的谁。 ------------ 第25章 奉茶 珍兰前后左右跟了三个丫头,一面搭着秀琴的手,一面揩方黄绫撮穗锁千秋汗巾,捂住嘴打个呵欠,再蘸蘸眼角迸出的泪花。 “昨三爷又歇她房里了?”冯氏悄声地问。 月仙点点头,再耸耸肩膀,无所谓似的,“随便吧,反正是个只打鸣不下蛋的母鸡。” 有年除夕守岁,几房少奶奶围桌搓麻将,三爷吃得半醉陪她们玩,除冯氏外,各聊起前堂后院来,这三爷管不住嘴倒说了桩密事。 这珍兰是个扬州瘦马,原是定给某个大盐商作妾的,那家正妻凶悍异常,要想纳进门,须先得自绝子嗣路,伢婆唯利视图,硬强灌她一肚子红花,哪想得那盐商还没及领她回府,就染风寒先一命呜呼,恰三爷见她生得柔弱美貌,索性自个收了。 月仙最见不得冯氏露出一副我佛慈悲的观音像儿,掉转话题压低声问:“昨晚你那邻房动静大么?” “我早早睡下哪里晓得?”冯氏红了脸。 “你不是不晓得,就是不肯说。”月仙抿嘴偷笑,“都是过来人也不晓你害哪门子羞,早时秦妈去厨房拎开水,同绿芜说了一嘴子,昨夜二房里闹腾得可凶。”她轻哼一声:“小戏子在外浪荡惯了,二爷哪里把持得住呢!” “秦妈多嘴……”冯氏忽听得谁哧哧在笑,话音一顿。 “我倒要跟二姨奶奶去取取经,看怎样才能拴住男人放野的心。” 她和月仙这才惊觉,珍兰不知何时走在身后悄摸摸听着,遂神情发僵,脸色有些不自在。 此时已进了许母院子,月仙拉着冯氏胳膊加快脚步,嘴里直催:“老姨太太都见礼出来啦,再晚老太太要骂人哩。” 珍兰看她们匆忙走远的背影,她倒渐慢下来,冷冷笑了笑,她们是大家闺秀什么话都能讲得,她插进句话儿就跟看怪物似的,谁比谁又高贵到哪里去呢,还不都是侍奉男人。 她懒懒打个呵欠,朝秀琴嗡着声问:“那对玛瑙雕螭耳杯,首饰店里多少钱肯收?” 秀琴凑近轻声回话:“店里掌柜只肯出七百纹银,可当场交货给现钱。我问过旁处几家,能给千把纹银呢,只是需验过货后再给银钱,需得再等十数日子。” 珍兰折了只粉红菊花簪于鬓边,“我等不及要用钱,七百就七百吧!” 秀琴还待要劝,她摆了摆手,自跨入老太太卧房旁的外间去了。 * 桂音跪在许母脚前软垫上,两边一溜水磨楠木椅,坐着各房正奶奶和六小姐许嫣,许廷彦竟然也在。 李妈端着个绘百子嬉戏图的红漆描金盒子,揭开盖递至许母前面。 许母觑眼打量,里是昨晚垫在小妾身下的那块白绢帕子,涸干的白里洒着点点血渍,她颌首道:“行了。” 李妈笑嘻嘻地开口喊:“恭喜二老爷,恭喜二姨奶奶。” 众人原绷紧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也齐声给老太太道喜。 春梅捧了一个莲瓣式洒蓝釉金口盘,里面放两个粉彩花绘莲瓣盖碗,递到桂音面前,让她给许母敬茶。 桂音心底纳闷,深知高门大户对新妇处子血的珍视,她未曾破身,自然没有这个东西,也未曾有以假乱真的想法。 毕竟是和二老爷出演一场戏,总有各走各路、曲终人散的时候,是否能被老太太和这些奶奶们看得起,她其实一点儿都不在意。 倒是没想到二老爷竟把戏做得这么足,搞得跟真的一样! “二姨奶奶,还不给老太太敬茶。”春梅见她懵懵懂懂的模样,悄悄低声提醒。 桂音连忙收回心神,端起茶敬过许母,再给各房奶奶递茶。 六小姐接过她手里茶吃一口,咧着嘴笑,“还有一个你没给呢!” 她斜起眼睃向许廷彦,“二哥巴巴跟来看姨奶奶奉茶,几个哥哥里头一遭见着,你定是怕我们欺负她吧!” 她倒说得也无错,给新进门的姨奶奶一个下马威,老太太爱干这事。 桂音正把碗茶递给他,不由怔了怔。 许廷彦神态自若地接过,“只是过来看看而已,怕她有什么地方伺候得不周到。” “说来说去,还是个怕字。”六小姐满脸的新鲜。 几个奶奶用汗巾子捂嘴轻笑,许母脸上也绽起笑容,让李妈拿来一对龙凤呈祥的赤金镯子。 许廷彦侧首瞅着桂音脱褪下银镶玉镯,再把金镯子套进手腕间,亮晃晃明灿灿的,她肤色雪白,戴着倒是好看。 他收回目光,站起身走到许母面前,“昨日收到老太爷委人捎来的信,太后寿诞即至,需得我陪他进宫入筵,这两日即要收拾行装回京。” 许母连忙问:“那你何时能回来?”又叹道:“这才刚刚纳妾正热乎呢,怎说走就走呢!” “是啊,正热乎着。”许廷彦淡淡笑了,“所以我打算带她一道进京去。” 桂音随在许廷彦身后出了许母房间,另几房奶奶和六小姐还待在里面,要商议六小姐的终身大事。 恰见个妇人独自冷清清站在外间槛前,一手抚鬓边花,一手撑着门,指尖攥着垂下姜汁黄汗巾子,隐约可见绣着两个熟透的粉桃。 她瘦怯怯的身形,穿豆绿衫子,前襟绀碧洒花条镶滚,藕荷嵌银丝绸裙,见得他俩渐近,连忙迈槛迎来,走时露出尖尖翘翘的金莲脚,是三姨奶奶珍兰。 她先搭手见礼,再亲热地拉着桂音上下打量,抿起嘴笑,“姐姐姿色好生动人,我都不敢在你面前高声说话了。” 许廷彦走到踏垛下,背起手同管事许锦交待着什么。 珍兰凑近桂音耳边悄道:“那些正房奶奶自恃出身好,和咱们隔着心呢,你若日后想解闷就来找我,敞着门儿敞着心儿等你。” 堂子里出来的女人,纵是好生说话,都挟带股子媚意风尘。 桂音笑了笑,莫说她此趟去京城再不会回,就是回来,也不愿同三房有一丝挂葛。 三老爷那晚欲壑横流的脸,如午夜被风吹得来回晃动的灯泡,时不时就晃进她脑子里。 ------------ 第26章 擦发 “三姨奶奶,老太太叫你进来呢!”帘子半掀开,春梅探出头斜起眼睛叫唤。 珍兰不理她,只垂颈低瞅桂音手腕戴的金镯子,“老太太赏的?龙凤纹饰倒雕缕得精致。”又笑一声:“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丫鬟秀琴不晓从哪里钻出来,搀着她的左手往屋里走去。 桂音把窄窄袖口往下拽了拽,遮挡住金璨璨的镯子。 许廷彦听身后脚步声响,回首见桂音来,不再是姑娘家一根乌黑大辫,而是松挽成了连环髻,前刘海儿梳成燕眉式,也有个通俗叫法为人字形。 他抬手伸至她额前拨弄,把刘海儿一字齐盖在眉间,有些儿长,刺刺穿过浓睫毛,恰扫到瞪圆的黑目瞳眸,顿时泪汪汪的。 许廷彦嗓音低沉地笑起来,“回去记得拿剪子剪短些。”又折了只大红的菊花簪在她的鬓边,果然衬得颜面愈发娇艳。 桂音莫名有种心旌摇曳的感觉,撇开视线暗扫过管事徐锦缠着白绑布的手掌,心里微动却没有言语,她欠身朝许廷彦行个礼,带着尚生疏的丫鬟先自离开。 许锦直待那身影模糊成团,许二爷收回视线后,才呲牙咧嘴地表痛苦。 许廷彦淡看一眼,“不就是划一道么?少年娇气难老成。”从袖笼里掏出吊子钱扔给他,“买些汤肉补补!” 爷你倒来试试看!许锦嘀咕着把钱揣进裤兜里,再取出封信笺递上,“京里姚管事遣人急送来的。” 许廷彦心底晓得那是什么,接过攥在手里捏了捏,朝书房方向大步而去。 * 晚间,桂音很早就洗漱歇在床上。 她用不惯电灯,赵妈不知从哪里倒腾来一根红蜡烛,取出攒盒里一瓣攒盘,滴些蜡油固住摆在外床梳妆台面。 隔房大老爷在嘶拉嘶拉扯着胡琴,没得章法。 她便隔着帐幔看那黄晃晃的一簇火光出神,半晌手搭进枕下取出汗巾裹的金镯子,拈起一环掂掂,再抠抠上面雕的游龙戏凤。 忽而闻得帘子外赵妈在和谁打招呼,是秦妈陪冯氏来见,听说她已经睡下了,冯氏歉着声道:“大爷还在拉胡琴呢。” 又听秦妈关阖廊上窗户的吱扭声,“早时好好的还出日阳,这会儿天就变了,一场秋雨一场寒,瞧我整日里忙着,倒忘记把自个冬袄拎出来晒晒。” 赵妈低笑,“你那冬袄红配绿俗气得很,南面儿不时兴这个,大奶奶人慈心善,你求她给你重添一身。” 说此话大奶奶应该已回房,桂音正竖耳暗忖,胡琴声嘎然而止。 秦妈没接这茬,而是轻声问:“二姨奶奶怎这般早就睡下……” 桂音再难听清她们说什么,嘀嘀咕咕像极檐底停卧了几十只肥鸽子。 烛火噼啪炸起花子,赵妈嗓音有些紧张:“二老爷回来啦!怎地也没打把伞……” 桂音一骨碌坐起身,撩起半边帐帷挂上大银钩,恰许廷彦挑帘进来,穿着石青缂丝雁衔芦纹锦褂,肩膀处洇的鸦黑一片。 “赵妈说你睡了。”许廷彦看她一眼,从橱里取出荼白里衣裤,又转身往房外走。 “诶……”桂音到嘴的话才出口,那人已没了影子。 许廷彦沐洗过再回房里,见桂音捧着本书,凑近烛火前看得认真。 他有些忍俊不禁,笑意浸染眉梢,上前抽掉她的书,把大棉巾塞进她手里,“看得懂么?替我把发擦干。” 许廷彦在她腿前很自然地坐下,背身相对。 “里面有插画的。”桂音不服气,随即忆起在金银首饰铺子里的糗事,脸颊倏得发烫,也未多想,双腿并拢,跪在许廷彦身后,握起棉巾替他拭着发梢的滴水。 “二老爷……”桂音抿抿唇,“老太太赏的金镯子我不能收,就搁在床屉里,二老爷尽管处置了就是。” “嗯。”许廷彦微阖双目,小丫头在替他弄干耳朵,怪会伺候人,揉揉擦擦挺舒服。 桂音权当他答应了,期期艾艾道:“二老爷同桂音到底是做戏,同床共枕使不得,您看是我寻间空房歇宿,还是二老爷去别房……” “嗯。”许廷彦嗓音慵懒:“替我再按按肩膀。” 这就答应了?桂音顿时喜笑颜开,一个劲儿献殷勤,“我很会按的,二老爷尽管享受就是!” 她心想二老爷秉性明月清风,从不做迫人之事,果然是名不虚传。 小傻瓜……许廷彦嘴角噙起一抹笑容。 没过多久桂音也知晓自己有多傻,简直气笑了。 多尽心的伺候啊,就是想送走这尊神,哪晓他舒服透顶后,悠然往枕上一躺,伸展四肢阖眼欲睡的模样。 她咬着嘴唇坐了片刻,抱起金丝枣红薄毯往床沿爬,忽被只大手箍住足踝挣脱不得,回首看是许二爷。 他温和地问:“你要去哪里?” 桂音满心委屈不可挡,伸出十指给他看,“说好摁完你去别房歇息的,手都酸胀了,骗人。” 许廷彦蹙眉挺认真地回想,“你可有记错?我何曾应允过。” 竟还不承认,桂音小脸泛起嫣红,清水眼底溅起星点恼怒,说起话来呛脆似芥辣瓜条:“二老爷您也是熟读诗书礼易乐春秋、深谙孔孟之道的大儒,岂能出尔反尔,轻诺寡信愚弄我这小女子,如此这般我自去找能宿的空房就是。” 许廷彦好心提醒:“我现不是什么大儒,是一介商人。” 商人重利善谋轻情,天下皆知。 桂音瞪着自己的足踝,“我真要走了!” 许廷彦嗯了一声,松开手随她,“赵妈睡在外间,人很警醒,小妾晚来不伺候爷却另歇旁处,明儿传至老太太耳里,你怕是逃不过一次罚,更何况这楼里无人宿的那间房长久空置……” 他压低嗓音沉沉道:“因为那房里吊死过老姨太太,你若是不怕就去吧。” 桂音听得头皮发麻,斜眼睨着他神情似笑非笑,恐不是在诈她,一赌气连薄毯也不要了,趿鞋下床直朝门外走。 她抬手猛掀起绣花帘子,不期与赵妈脸对脸碰到一起,彼此都唬了一跳。 ------------ 第27章 京城 怔过稍顷,赵妈拍着胸脯道:“二姨奶奶要往哪里去?” “赵妈又在这里做什么?”桂音不答反问,廊道里只吊挂着一盏宫灯,被窗缝溜进的凉风死死缠住,昏红光晕便把人影拉长了,直往雪白的墙壁面努力攀扯,再远些的尽头,似山崖一处刚见天日的洞口,黑漆漆阴森森含着几许未知的恐怖。 赵妈把手托的方盘凑她跟前,“给二老爷热滚的牛奶,他方才淋过雨,我滴了几滴紫姜汁,只微微辣还能驱寒气。” 她被自己的忠心伺主感动不已,却瞟见桂音一脸心不在焉,顿时不悦,扬高声气说:“这原不该是我管的事儿,二姨奶奶对老爷多上点心,二姨奶奶可有听么?” 桂音惊转回神,勉强笑了笑,“赵妈费心,由我给二老爷端进去。” 她接过托盘复又走返房里,一步三挪行至床沿边,见许廷彦侧身朝里躺着,她低唤:“二老爷喝牛奶……” 没听到应声,桂音伸手戳戳他的脊骨,也不见动,呼吸听着沉稳平和,似乎已经睡熟了。 她看看手中牛奶,以前哪里吃得到呢,这些大户人家的老爷,真是富贵不懂贫寒苦。 丢了委实可惜,桂音索性自己一口一口喝完,舔舔嘴角,又皱皱眉,味道有点怪。 她轻手轻脚越过他的腿,爬进床里贴壁躺好,再拽过薄毯拉到下巴,把自己裹成只棕子。 夜雨下得愈发大了,伴风直往窗牖扑来,发出沙沙绵绵的响声,她打个呵欠,朦朦胧胧欲阖眼睡了,忽觉身后床榻一沉,二老爷竟坐起身来。 桂音背脊倏地一僵,思绪悉数回笼,清醒无比,屏气竖耳细听动静,有趿鞋走开声,她悄翻个身,从被头里朝外好奇地瞧。 烛火噼啪炸个花子,抖擞着精神明亮起来,二老爷侧身站在如意桶前,揭开上面覆的圆盖子,原来他是要去方便。 桂音觉得,若来缕大风将火光吹灭,她的两只眼睛此刻在暗夜里一定闪闪发亮,像野狼似的。 二老爷挺直脊梁,如意桶里大珠小珠落玉盘。 桂音没想过自己会偷窥得津津有味,连忙侧身朝内装睡,心间却五味杂陈,她个黄花姑娘,且心有所属,怎能……怎可盯着旁的男人目不转睛呢。 羞耻与惭愧油然而生,吞噬着她的神魂,又迷蒙了意志,重回那场昏天搅地的梦里。 许廷彦看见桂音留给他一个蜷曲的背影,伸手去掰她的肩膀,很容易就翻转过来,乌油发丝遮住半边颊面,他抬手撩拨至耳后,露出小脸,睡得热烘烘的,呶着嘴儿可爱又乖巧,像在问他讨爱似的。 许廷彦俯首亲亲她的嫩唇,有牛奶香掺着姜丝的辣味儿,笑意浮进黑浓眼里,那么难吃的东西她也能下肚,真是服了。 忽而想起什么,握起她的手举到面前,五个指尖皴得充血,是替他摁肩膀时磨出的红,怪不得见他耍赖不讲理,委屈成那副样子。 再笑着看她半晌,目光闪烁着难以察觉的温柔,他突然把她的指尖凑近唇边亲吻…… * “桂音,桂音!” 有人在耳边聒噪,桂音揉着眼睛直起身,突来的萧瑟寒意直刺骨头,她缩缩肩膀。 窗帘子忽被掀起,嵌着管事徐锦的笑脸,“二姨奶奶,进京城喽!” 北边的京城同江南倒底不一样,你要问哪里不一样,管事许锦就能讲得头头是道:“首先是这风,像暴脾气的汉子,刮倒牌楼,扯豁布幌,拽碎爷们腰间玉佩,掀翻娘们浑身裤袄,黄沙土尘遮天蔽日,鸡毛蒜皮迷揉人眼。而南面的风,像意欲报仇的弃妇,阴咝咝往你身上缠,湿冷冷钻进肉缝骨髓里,准叫你生死不能。” “再是这人,京城你走两步遇着官儿,走三步遇着皇亲,走四步遇着洋人,皆是身价彰显的大人物。而南面你走两步遇着盐商,走三步遇着布商,走四步遇着胭脂水粉商,皆是穿金戴银的大富贾。” “还有京城人一口京片儿,生得浓眉大眼骨骼坚硬,爱穿色泽沉厚衣裳,喜好斗鸡遛鸟喝茶捧戏子。而南面的人吴侬软语,生得清秀白润骨骼瘦细,爱穿鲜色软料衣裳,喜好打马吊听戏吃嘴儿……” “能得你!”许廷彦把手里书一阖,“你说说看,我算是京人还是南人?” “这个倒不好说……”许锦一下瘪气,挠着额头支吾起来。 桂音用帕子捂着嘴笑。 进京这一日她没碰着暴脾气的汉子风,青天白日分外平静不提,甚至还能望到几只晚飞的大雁。 她看见到处都是拉车的,戴着瓦楞帽,穿长袖褂子外罩个坎肩,肥松的墨色裤子,脚踝用绳带束紧,厚底结实的青布鞋踩得破破烂烂,有的露出通红的大脚趾。 皇城墙下横七竖八或坐或躺着许多要饭的,懒懒在晒太阳,远望倒像是炉里烧得煤炭渣子,黢黢的黑。 还有巷子前站着窑姐儿挥动帕子揽客,穿红着绿,高盘发髻似燕尾,翘起尖尖小脚搁在板凳上,两个穿西装戴礼帽的洋人住步不前,交头接耳着什么。 京城里其实并不只有裘马轻狂,更多的是披麻蓑衣的麻雀,在日阳地里蹦蹦跳跳找食,一副可怜巴巴相。 一队戏班子赶马推车从道上过,热热闹闹嘻嘻哈哈的,有人趁兴拉起胡琴,咿呀响儿招来榆枝上落着的喜鹊,翘起长尾巴哇地一声。 许锦满脸是藏不住地兴奋,“二老爷,二姨奶奶,喜鹊报喜哩!” 在老宅子里倒没见他有这么多话,出了门怎地闭不上嘴? 马车渐缓终停。 “到喽!”许锦拉厢门撩开帘子,伺候许廷彦下地。 桂音扯起裙摆猫腰随在后面,许廷彦伸手要牵她,她才不上当呢! 每次她刚将掌心搭上,他忽就用劲儿,她猝不及防直往他的怀里扑。偏他站直着一动不动,反显得她在投怀送抱,许锦还会嗤嗤添一句:“老爷和二奶奶恩爱哩!” 什么二奶奶?是二姨奶奶,不对,二姨奶奶也不是,明明就是做的一场戏,谁也当不得真。 ------------ 第28章 卤煮 桂音指尖撑住车框一跃轻松踩地,许廷彦看看她得意地朝他撇眼儿,笑了笑收回手背在身后。 面前是悦来客店。许廷彦原打算带桂音回府邸见老太爷,她却死活不肯。 她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想猜很容易,只掂念着那宫里的大武生,不愿与他再有过多羁绊,一门心思要离开他和情人远走高飞。 她是真把他们之间当场戏在唱啊,如她在台上唱的西厢红娘、红楼尤三姐那般。 许廷彦喜怒不形于色,同许锦交待几句,重又坐回马车里,径自去了。 桂音没在房里多待,要了铜盆热水盥洗干净,换件杏子黄薄袄,下楼就往街上走。 许锦蹲在门边正观战两汉子下棋,见她出来连忙跟上,问道:“二姨奶奶这是要往哪?” “没到过京城,想四处看看。”桂音睨他一眼,“你不必一步一寸地跟着我。” 许锦笑嘻嘻地说:“京城虽是首地,却也白白黑黑鱼龙混杂,更何况二姨奶奶生得招眼,没人在身边保护可不成!” 桂音略思忖,顿住步问他:“你最熟京城地形,我想去宫门外转一圈,这儿离那边远么?” “实有些距离,二姨奶奶要去得叫拉车的。”许锦把手一招,像孙猴儿变戏法似的,才一眨眼的功夫,已有两车夫掼着车伏在面前了。 “去午门?各两个板儿。”那车夫又矮又瘦黑脸膛,说话有气无力似的。 许锦皱了皱眉,从袖笼里掏了钱递给他们。 桂音坐在车上,盯了好一会儿车夫如虾子俯弯的脊背,才望见个戏园子未待仔细打量,已拐进一人宽的胡同。 车夫不爱走大道,尽往胡同里面钻,因着是捷径又行人稀少,可以跑得快些。 胡同又长又深,好似没有尽头,飒飒的风冷且燥,吹得她耳边一缕柔软碎发直往嘴唇上粘,她出来时抹了樱桃红的口脂,这会只觉干成了一片猪肉脯。 老人说京城的天不比南面温润多湿,原是对的,她胡乱想着。 午门处有侍卫严禁把守不得近前,桂音只能远远眺望,朱红宫墙将里面殿阁遮挡得分外严实,能所见的,唯有崇楼脊顶露出一角仙人骑兽。 想着玉林师兄就在里面,彼此现今不过是一墙之隔,重逢指日可待,桂音不由生出满心欢喜,呆呆站了许久,听得许锦噗嗤打个喷嚏,方才惊觉过来。 四五步前有家卖吃食的摊子,大铁锅里咕嘟咕嘟翻滚正欢,有人喊着来碗卤煮火烧,料加全喽。 伙计应一声,执起大竹筷子插进锅里,迅速夹起一截肥肠、肺片、小肠、三片豆干,再来两块半被汤汁泡软的白面火烧,狠甩在板上,梆梆梆!抡刀跺成一堆儿,抄起丢进碗里,再浇一勺老卤汤,淋一圈酸醋、白蒜碎、红腐乳汤及韭花,洒把香菜段便成了。 那股子难以言喻的香味儿,热腾腾直往桂音鼻息底钻,她有些馋了,舔着嘴唇欲问许锦要不要吃时,忽听得脆脆一声:“小锦子,你在这里做甚?” 桂音随声望去,是个十七八年纪的丫头,梳盘头揸髻,细眉细眼,穿竹青色夹袄、暗棕绿裤子,倒像一棵在凉风里拔高的榆树苗。 她一手抄在袄里,另只手拎着黑漆描金花蝶食盒子,嘴儿朝向许锦招呼,眼睛却看着桂音上下打量。 许锦笑嘻嘻地拍手,“倒是无巧不成书,京城果然只有棋盘格大,兜兜转转总能遇见。” 他指着桂音道:“这是二姨奶奶。”又指那丫头介绍:“二奶奶身边伺候的谷蕊。” 二奶奶……桂音顿悟过来,是二老爷还没过门的妻,谢家长女谢琳琅。 她颌首不语。 许锦好奇地问:“谷蕊姐姐这是要哪里去?” 谷蕊往食盒子呶呶嘴,“小姐忽而馋起卤煮火烧,定要我来买。”朝坐地上慢悠悠剥狗牙蒜的伙计喊:“一碗卤煮火烧!不加白蒜泥和韭花,吃了口臭。” 桂音接过话来:“再添两碗卤煮火烧……”看向许锦问:“你要加白蒜泥和韭花么?” 许锦咂咂嘴巴,“这是自然,就要吃那股子味道!” “好!”桂音拔高嗓门儿:“掌柜的,另两碗加白蒜泥和韭花呢。”从袖笼里掏出三份子的钱给许锦,许锦拿了朝铁盒子里一洒,滴溜溜地滚响。 谷蕊揭开食盒盖,取出一个青釉刻莲瓣的大碗,跑到伙计那,盯着他接过搁在铁锅前,这才走到桂音面前搭手道谢,又笑道:“我家小姐和许二爷在东方饭店吃咖啡呢,东方饭店就在前十步远,透过窗户看见你们站在这儿,命我下来买卤煮火烧,再要带您过去。” 桂音暗忖道二老爷送她到客店,话也不多说就急忙走了,原来是要见谢小姐呀,说来也无错,二老爷原就欢喜她得很,又许多日离别,总是归心似箭。 她本要推托,想想二老爷待她不薄,这点儿面子还是要给,遂笑着答:“好!” 谷蕊暗瞟她的神情,心底倒有些疑惑。 * 东方饭店门前,许锦撞见许廷彦另个长随刘焕,两人说起话来。 桂音拎着装卤煮碗的袋子,随谷蕊沿铺满猩红地毯的旋转楼梯朝二楼走,吊顶的水晶灯璨璨夺目,迎面时有阔气的老爷太太或洋人擦肩而过,皆用奇怪的眼神看她。 桂音本就聪明伶俐,善察言观色,旋而便晓是卤煮火烧的味儿散出的缘故。 卤煮火烧多是贫寒人家吃食,实登不起这里的大雅之堂。 她有些后悔,可已身在此间容不得退,只得硬起头皮拾阶而上。 哪想才登二楼,一个穿雪白衣裤镶红边的侍应拦住她的去路,语气生冷疏淡又分外客气:“这位太太还烦请您去店外,吃完再进来吧!” 旁边三五过客指指戳戳掩鼻偷笑。 桂音望向谷蕊,盼得她能帮忙开脱两句,却见她自顾自地站在边儿看热闹,心底多少有些明白了。 她倒不卑也不亢,从袖笼里掏出丁香色销金汗巾儿,往袋上一搭,再仰起颈,朝谷蕊抿唇淡然道:“麻烦你于二老爷和谢小姐禀明一声,桂音已来过,因着不便入内,只得先行一步。” 语毕她撩起裙摆转身待要走,忽听有人沉着声说:“谁允你走了?” ------------ 第29章 贵贱 桂音随声望去,只见许廷彦背手站在不远处,想必是为与谢小姐会面特地换了衣裳,一件月牙白窄袖长袍,外罩紫棠韦陀银滚边坎肩,显得十分贵气又清雅。 她连忙走到他身前,仰起下巴微笑。 许廷彦顺手接过卤煮火烧,蹙起眉头指点:“你若提我的名字,在这里屙屎撒尿也没人敢拦着。”又添了一句:“你要怎么罚他?” 桂音看了一眼那诚惶诚恐的侍应,倒觉有些许可怜,其实他也无错处,遂摇摇头,“还是算了吧。” 许廷彦抿起薄唇,领她往房间里走,语气似假亦真:“怎跑到这里来寻我?想我了?” 桂音的神情有些迷茫,“谷蕊说是二老爷和谢小姐要见我。” 许廷彦淡看了眼谷蕊,收回视线再问:“此处离你宿住的客店颇远,跑来这里作甚?” “离玉林师兄却很近呢!”桂音一双明眸瞬间闪闪发亮,语调难掩得意:“就在宫墙内,我好似听见他在唱借东风,他扮的赵子龙最有大将风度,没谁能赛得过!” 许廷彦冷笑一声:“这是什么卤煮火烧,一股蒜韭冲鼻的味儿,难怪不允你进,是臭不可闻。”把袋子往她手里一塞,径自走到前面去了。 桂音暗忖,富家老爷的脾气果然阴晴不定,喜怒无常,难伺候的主啊,她撇撇嘴再不多言。 穿过一扇白漆门,可见一排如意菱花大窗,被叉杆撑得半开,斜阳洒满凭栏桌椅,镀上一层薄薄的金黄。 斜阳处端坐个女子,正垂颈把手里线装书翻着,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 “廷彦哥哥。”她嗓音微哑,目光绕过许廷彦,落到桂音身上,神情惊讶又好奇。 她穿着淡蓝竖领窄袖上衣,琵琶襟一排碧色小玉扣,下搭花青厚布裙子,露出双穿黑皮鞋的天然足,简简素素却又青春可意。 桂音晓得她就是谢小姐了,京城洋学堂里女学生都穿成这样,方才一路看见好几个笑笑闹闹结伴走着。 谷蕊抢先紧步至桌边,揭开食盒盖子,取出大碗,搁在谢琳琅面前,里面的卤煮火烧热腾腾地冒着白气。 她边递筷箸调羹边道:“巧着遇见二姨奶奶,我便说动她来见老爷和小姐。” 谢琳琅将咖啡挪得远些,低声说了句多事,把书梁挟在手指虎口处,端庄娴静地站起身来,弯起嘴角面对桂音,“你好呀!”她笑得轻舞飞扬。 桂音余光悄瞥二老爷,他也在瞅谢小姐,夕阳入了眼皆是温情缱绻,也笑了笑,揩帕子搭手行礼:“见过二奶奶!” 许廷彦面色一沉,缓步至桌前原座复坐下,拈起盏吃一口咖啡。 谢琳琅则怔了怔,再看看他,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直摆手推辞:“万莫这般叫,我可还没嫁他呢!” 谷蕊大着胆子插话进来:“还不是早晚的事嘛!” 桂音也真心诚意地附和:“是呢,早晚的事!” 她觉得他俩挺般配,郎才女貌,站在一起天生一对。 谢琳琅瞪了一眼谷蕊,“瞎说什么?稍后看怎么罚你,还不收拾座儿让姨奶奶坐。” 谷蕊再不敢怠慢,抱起软椅扶手搭的一件青狐大衣,自挂去衣架上了。 许廷彦与谢琳琅面对面而坐。 桂音无论怎样都夹在他俩之间,索性择右边向着窗外坐了。 青幽幽的天色,夕阳像腌咸的鸭蛋黄,泛着橙红的油晕。 翘起的屋脊顶上,几只乌鸦立在骑兽的仙人身上,一坨灰白稀水鸟粪落下,啪嗒扑溅到哪个倒霉鬼的肩膀,愤愤然捡起石块往上抛,惊散呱声一片。 桂音才晓得京城的乌鸦实在多,高耸枯杈间隐隐可见黑黢黢的窝,十有八九都是鸦巢。 谢琳琅把菜单随意递她,“想吃想喝什么尽管点就是。” 桂音没有接过,摇了摇头,笑意坦然,“我识不得字。” 谢琳琅看着她似乎很吃惊,抬眼朝许廷彦征询。 许廷彦没有言语,伸长胳臂接过菜单扫了扫,“有咖啡、牛奶和茶,桂音你可要喝?” 桂音还是摇头,“我有卤煮火烧还没吃呢。” 许廷彦便把菜单还给侍应,想想又吩咐:“来一碟驴打滚。” 驴打滚……桂音暗自思忖,驴那样大的物什怎能在碟子里打滚,是要变戏法么。 虽不明却也抿唇不问,刚才听闻她没念过书,桂音看得分明,谢琳琅的眼里还是没遮掩住露出了几分嫌弃。 她从袋子里取出粗瓷碗,碗面油渍渍黄腻腻,边沿磕碰的缺角多口,有旧痕有新伤,是借了卤煮火烧铺子的,稍后还得还回去。 再暗瞟谢琳琅那只青釉刻莲瓣大碗,碧莹莹若新玉,她的心底生出些许感慨,不过是同一铁锅里熬煮的汤食,分装到不同碗里,就有了高低贵贱之别,其实食的滋味还不是一样的。 谢琳琅也在看桂音,莫名有些恍惚,十六七岁年纪,做了有钱老爷的小妾,梳起元宝髻,前刘海儿齐整盖着额头,眉眼精巧得很,只抹了红口脂,皮肤瓷瓷细细,像小锅子里沸滚的一片水磨年糕,用竹筷子小心夹起来,嫩且滑透着光亮。 江南雨多风润养人,谢琳琅不禁摸摸脸颊,京城这些年她倒底把自己过糙了。 再观桂音耳孔里穿着晃晃小金环儿,杏子黄薄袄,胭脂红绣鞋半缩在水青棉裙底,不晓得可有裹足,应是没的,跑江湖的小戏子,裹了足怎么讨生活。 只可惜她大字不识一个,可惜了她沦为他人侍妾,谢家后宅那些繁规琐矩,充斥着束缚女人的霉腐味儿,谢琳琅还是略有耳闻的。 其实不止谢家,南面的高门氏族都是一样的。 谢琳琅心底同情起她来,缓和着语气问:“你叫桂音吗?可有姓氏?” 许廷彦开口道:“姓我的姓。” 桂音见他答了,没再言语,把一块肥肠嚼碎咽进肚里。 谢琳琅轻笑,朝许廷彦突然讲起了英语:“你怎会瞧上她呢?我可不信只是为三爷避祸。一个小戏子,大字不识,眼界不宽,更帮不得你,就图她个表面皮相么?” 许廷彦静静听着,笑而不语。 ------------ 第30章 心善 谢琳琅叹息一声,“桂音可像极了年画里的美人儿,男人贪图她一时新鲜,过久厌弃了,便要束之高阁或锁于箱笼,任她霉蚀虫咬泛起了黄,经年过后,男人某日里突然想起她,已是不忍再睹一眼,你何不放她去吧!” 许廷彦嗓音淡淡:“桂音不是年画里的美人,我亦不是那样的男人,为何要放了她?” 谢琳琅耸了耸肩,“你也曾说过不纳妾的。” “谁说我纳妾了?” 谢琳琅怔了怔,又似乎明白过来,一嘴子嘲弄之意:“既然你不认那最好,我这就回去负行婚约,与你结成夫妻如何?” “我无异议,只要你三叔允肯就行。”许廷彦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咖啡,目光在看桂音吃卤煮火烧,似乎很好吃的样子。 谢琳琅一时语塞,笑了笑,眼睛里的荒凉却蔓延开来。 桂音晓得他们嘀嘀咕咕说的是洋人话,她之前在传教士那里听过,想必是说些不能让她知晓的事情。 她无所谓也不爱听,自顾自地埋头吃那碗卤煮火烧,不经意间抬头,发觉二老爷正盯着她的碗瞧,便把身子侧过一边拿背对他。 忽然一只大手伸来把碗端了过去,又猝不及防从她手里抽去筷子调羹。 桂音微微一愣的间隙,许廷彦已夹起半块火烧连汤送进嘴里去了。 侍应走来问道:“许先生可否要亲自尝试做一下驴打滚?” 谢琳琅笑着拍手道好,许廷彦再喝口汤放下调羹,看向满脸好奇的桂音,抿了抿唇问:“你手帕呢?” 桂音不明所以,却还是抽出掖在银镶玉镯子里的帕子,正待要递上,哪想许廷彦挪身俯首凑近过来,“你替我擦吧!” 桂音微红了脸,余光扫过谢琳琅,见她用手指撑着下巴,笑嘻嘻地打量他俩。 暗忖二老爷不是欢喜谢小姐么?竟让她帮着擦嘴,也不晓得避个嫌。 谢小姐表面虽然不在意,谁晓得心底怎样想呢,女孩儿的心眼,其实都跟针尖麦芒似的。 却也不好拒绝,她拿着帕子朝他唇角蘸蘸,意思一下就要缩回,许廷彦却迅速去抓她的手。 桂音一惊,指尖一松,那方银红软绸帕子被许廷彦攥在掌心,悠悠起身随侍应而去。 两个女子一时竟没了话,这样的气氛倒有些花炮爆响炸完,一团青烟袅袅散烬后虚空的感觉。 斜阳洒照在谢琳琅绞成麻花的油松辫子上,把它染成了栗子黄,倒像极七爷房里挂着的那幅画儿里西洋美人的发色。 桂音嚅唇欲要说些啥,缓解一下此刻尴尬的氛围,却被谢琳琅占了先,挑眉指着她的手腕道:“怎带这样的镯子,二爷经营首饰铺子,就没想过送你件好的?” 她立刻又跟着问一句:“二爷待你好不好?” 桂音暗松口气,这样也好,可免于回答镯子来历,她不是个惯会撒谎的,一不老实,眼皮就泛起浅淡的嫣粉。 她垂颈嗯了一声。 怎会不好呢?用五百两买下卖身契,纵是同床共枕也未曾糟践过她,还千里迢迢带她来京城与玉林师兄相会,这一路吃喝行宿皆靠他出钱打点。 没有他,她难以跋涉至京城,自己积攒的那点银两是远远不够的。 是以桂音发自肺腑说得真诚:“没见过谁再比二老爷人好心善。” 谢琳琅瞪圆眼盯她半晌,忽然捂起嘴笑得前仰后合,连谷蕊都闻声过来笑着问怎么了。 桂音脸颊有些发烫,她没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 谢琳琅揉着肚子喝咖啡。 桂音觉得要为许廷彦做些事,说道:“二老爷是真心实意地欢喜谢小姐,南面有谁不知他为了您从不沾花惹柳,一门心思等您读完洋学堂,就迎娶进门结成夫妻一双,这样的有钱老爷实在天下少有……” “你别再招我笑了!”谢琳琅摆摆手打断她的话,过会儿又眼睛闪闪发亮地问她:“那他为何又要纳你为妾呢?” 桂音一时语塞,斟酌着道:“他是看我境遇可怜,一时发的慈悲之心,一年后谢小姐嫁他时,我或许已经不在……” “你不在了?”谢琳琅摇头叹气,“你又能往哪里去呢?” “我……”桂音咬着唇瓣,不知该怎样说才稳妥。 谢琳琅见她蹙眉颦目一脸烦恼气,楚楚动人得不行,忽而有些明白许廷彦那样眼高于顶、薄情寡性的男人怎会看中这个小戏子。 实在是讨喜得很,连她都不由心生好感。 沉默稍刻,她才敛起笑容认真道:“大凡以色事人,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二爷现是贪慕你美色,可流光转瞬,终有新鲜消亡之日,到那时你要何以为继?我劝你现在就要为自己多做打算!” 谢琳琅接着说:“这些个高户旺族循规蹈矩且门第森严,二爷再怎么欢喜你,有心无心都违背不得,你总是个低贱的侍妾,日后便是无我,他总要娶房门当户对的妻室,若遇性子温柔娴淑者,你日子还算好过,若是凶悍善妒者,耍弄手段亦让你苦不堪言,而二爷的生意大江南北,常年在外能见面寥寥,回来了他还可护你,不在时你又当如何自处?” 桂音听得怔忡,其实她何尝不知呢,光戏文里就连番唱过几折,她是绝不为富贵而作妾的,宁愿与玉林师兄做对贫贱夫妻就满足。 谢琳琅自然不晓得其百转心思,眼见她目露懵懂、抿唇不语的模样,索性开门见山:“我读了数年书,学会很多道理,最见不得你等如花少女沦为富贵爷们的玩物,我那姨妹谢芳原指给二爷为妾,我拜托二爷拒了她,不曾想却害了你,心底歉疚不过,今儿得见桂音由生好感,便想说些肺腑之言给你听。” “你要学会读书认字数术,会写简单文章会算帐,这样你就不怕谁会欺你骗你蒙拐你,你要趁二爷欢喜你时,变着法儿攒点银钱积些首饰,多多益善莫让人知,到哪日你若身陷绝境时,就会晓得没什么比这些更可靠的了。” ------------ 第31章 入心 谢琳琅看着桂音的手腕,“这世间男人的情爱如流火,炙不过半日,你莫妄想用骨气去换它,戴的镯子实可以扔了。” 桂音用手去抚玉镯,忽听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什么可以扔了?”是许廷彦和个端碟子的侍应前后脚走近。 “你自问桂音吧。”谢琳琅撇撇嘴微笑起来。 许廷彦眸光濯濯,语气平静却暗含警告:“勿要胡言乱语教坏她!” “你可是怕了?”谢琳琅有些惊奇,满脸地探究。 许廷彦懒得搭理她,执壶给自己和桂音的盏里斟滚滚热茶。 桂音一直打量着碟里黄芩芩的点心,有些不敢置信指着问:“这就是驴打滚呀?” “你以为呢?”许廷彦看她的眼神分外柔和,笑着反问:“真以为有只驴在这里打滚吗?” 他拿根竹签挑起一小块递到桂音唇前,桂音轻咬下含在口里,甜香粘糯还带着黄豆面的干燥。 她福至心灵道:“定是把糕蘸满黄豆面时,像野驴撒欢打滚时扬起的黄尘,所以得名驴打滚,二老爷我说的可对?” 许廷彦用指腹抚去她嘴角沾上的黄豆面,赞许道:“桂音果然聪明。” 桂音朝他甜笑,彼此视线不知怎地相碰,她心中莫名一颤,端起碟子摆到谢琳琅手边,“谢小姐吃!” 谢琳琅直接拿手拈起块,边吃边笑嘻嘻地说:“今儿托桂音的福,得尝二爷一展伸手……唉哟,红糖水馅太甜,不如豆馅绵沙沙的。” 许廷彦冷笑,起身接过侍应递来的黑色大氅披上,拉着桂音的手就往外走。 桂音回首匆忙地招招手,谢琳琅笑望着他俩的身影,直至消失不见,她这才敛起笑容慢慢吃糕、慢慢想着心事。 谷蕊过来替她斟茶,忍不住嘴道:“二老爷对那小妾很是亲近呢!小姐不该对她那般温和,该给个下马威,免得她日后恃宠而骄,不把小姐放在眼里。” 谢琳琅抬起眼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看得谷蕊忐忑起来,“我是为小姐好的。” 谢琳琅笑了笑,“你以为我会嫁给二爷,你也就可以做姨奶奶么?” 谷蕊瞬间满脸通红,嗫嗫嚅嚅只道小姐多心,做姨奶奶这事实是想都不曾想过的。 谢琳琅没再理她,继续吃面前这一碟驴打滚。 * 马车嘎吱嘎吱在夕阳里,桂音撩起帘子望着青白一条扬长街道,黄包车、马车叮叮铛铛摇铃,提醒车缝里钻梭吆喝的报童。 “小兔崽子,不要命啦!”暴戾粗嘎的吼声,连带滚出一口浓痰,划弧喷溅在个报童脚边。 那报童只有五六岁孩子高,瘦弱弱脏兮兮像颗行走的煤块,夹袄**露出一撮棉花,硬且黄。 他只有眼睛是亮的,胳膊肘搭一撂报纸是干净的。 许廷彦给桂音两个铜板,“替我买份报纸。” 桂音接过,朝那小报童招手,“买报纸!” 话音刚落,车窗下不知从哪钻出五六个小萝卜头,嘴里熟练地喊着:“太太买我的!再送你份早间晨报哩。” “太太,我一份还没卖出去,你买我的吧!” “太太……” 一双双殷殷期盼的眼神。 桂音将报纸递还许廷彦,荡下帘子,京城昼夜温差大,才日落衔山,冷风已飕飕地直往人骨头里钻。 许廷彦把报纸卷成卷儿随意塞在座下,又听他那面车窗外有人叫卖糖葫芦,掀起帘子回首问她,要红果还是海棠或桔子的。 桂音迟疑不定,他索性拿主意,拈了串红果的给她。 一串八个果,个儿大,又凉又硬,咬一口,裹外面的冰糖破裂成蜘蛛网,红果黏上牙齿甜里带着酸。 许廷彦看着她吃,忽而笑问:“谢小姐都同你说什么了?” 桂音摇头,想了想道:“谢小姐是个好人,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许廷彦的表情不置可否,语气寡淡:“她书读得多后,有些想法也偏激,你听过算数勿要入心就是。” 怎么会入心呢!桂音模糊地想,谢小姐在教她为妾之道,可她这个妾是假的,是没在台上唱的一折子戏,她终将和玉林师兄活在市井烟火的俗世里头。 “桃叶儿尖上尖,柳叶儿就遮满了天,在其位的这个明哎公,细听我来言呐。此事哎出在了京西的蓝靛厂啊……”有个窑姐儿沙哑着嗓子在唱一首曲。 许廷彦见桂音吃糖葫芦渐慢下来,平静道:“明日你随我去端王爷府赴筵,王爷特请乔玉林出宫至府上唱戏,你心念要见他,正可一尝夙愿。” 桂音的手一顿,急眼看他还以为听错,见他肯定地颌首,由不得三分惊七分喜,笑容便在嘴角绽开朵花儿,方才萎靡的小脸瞬间熠熠生辉。 许廷彦眸中有抹复杂情绪转瞬即逝,从袖笼里掏出个绣彩蝶的锦盒子递给她,“你借我侍妾的名头进端王府,自然不能太过寒碜,这些首饰记得明日戴着。” 桂音道谢接过也拢进袖里。 许廷彦叹了一声,“你都不打开瞧两眼么?看可喜欢?” 桂音心情好转,咬着糖葫芦轻笑,“不过就是唱戏的行头罢了!” 许廷彦看她舔冰糖的舌头染成胭脂红,听她这番说辞也笑,笑着笑着,眸子里渐起乌浓滚滚,敛起笑容,闭目养神起来。 便是马车停在悦来客店门前,桂音同他告辞,撩起裙摆跳下车,帘子掀开又荡下,摇摇晃晃开始前行,他始终都没有再睁开眼。 * 端王爷在花厅设了筵席。 陆续有进京述职的广州都督陈全、江西知府张洪琛、还有军械所买办杨昆、吏部侍郎及主事三四个各携内眷而来,渐渐满当坐了两桌。 至后来的是吏部尚书谢骥与其夫人,谢骥不过三十五年纪,身穿石青缂丝八团莲花补绵褂,峻眉冷目,鼻挺唇薄,浑身气势凛冽,纵与端王爷作揖见礼噙起笑意,依旧感觉不易亲近。而他夫人唐氏生得小巧丰满,面容虽平常却很有福相。 谢骥撩袍端坐许廷彦身侧,唐氏则拉起桂音的手,“呀!你怎地如此娇怯怯,天生的美人骨!” 她因自己体型富态,而十分眼热这些个女子腰掐如柳的瘦,又眼尖见得桂音手腕晃着一只和田白玉雕花镯子,啧啧赞叹问是哪里得?市面不见有。 ------------ 第32章 怅然 桂音老实地回道:“是二老爷给的。” 她脑里还有些懵,从昨晚送她回客店到今儿一道来端王府,许廷彦对她较往日格外疏远,连话也不愿多讲。 她心底遗憾,说不准今见过玉林师兄就要随他去了,二老爷高高在云端,或许这辈子再也不复相见,她还是很想和他好聚好散的。 唐氏侧头朝许廷彦埋怨:“早让你替我寻双美镯子,这么好的原来竟自拿着私藏!” 谢骥正同许廷彦低声说着什么,被她插嘴打断,蹙起眉冷眼看她。 唐氏不敢再多言,压低声音悄道:“他呀,就晓得对我凶狠呢!” 桂音抿起嘴轻笑,唐氏也看着她笑了,“还是我们江南的女孩儿最顺眼,头发、啧!眉眼、啧!瞧皮肤跟水磨年糕似的糯实。琳琅原也这样的,可惜被京城的风沙给磨糙了,成北方大妞后,性子也变了,与我计较起来整个屋子都是她的高声,人都说有理不在声高,且她又那样的有学问……” 桂音暗忖原来谢骥就是谢琳琅的三叔,忍不得斜眼瞧他,却见谢骥也正侧目望来,连忙收回视线,同唐氏笑道:“谢小姐昨才见过一面,觉得她很是爽朗和善呢。” “谁初初见她都觉得好,辰光久了就现原形。”唐氏咂着嘴忽岔开话儿,拉过侍郎夫人指着桂音道:“许二爷怪会藏私,这双白玉镶红宝耳环呀,他店里就没摆出过,你问我咋晓得,我一日不去三回也有两回的……” 富太太们说来说去总离不开这些话题。 厅里又捻暗几盏花灯,戏台上的灯则愈发通亮,桂音还没见过戏台能搭得如此绝好,盯紧着看了好一会儿,直待有人绕台开锣,意味好戏即将连番登场。 先来的是个青衣,携小蒲葵扇子唱起白娘子。祭塔一折,哀哀婉婉凄凄楚楚唱罢下了,又上来个花旦,稚气未除,见着台下双双眼睛把她紧盯,顿时胆就怯了,调起得足,有些高不成低不就,把唱词唱得气虚虚的。 男人吃着熊掌鹿筋,喝口金华酒,见她可怜,笑得零碎和宽容,女眷交头接耳,反显得有些刻薄。 那花旦颊上的胭脂擦入了鬓,红得似要滴血,她想早些退台,所以着急地唱:你绣帏里效绸缪,倒凤颠鸾百事有。我在窗儿外几曾轻咳嗽,立苍苔将绣鞋儿冰透。今日个嫩皮肤倒将粗棍抽,姐姐呵,俺这通殷勤的有甚来由? 锣鼓敲得愈来愈快找不着调,乱糟糟成一团儿,众人皆是瞠目结舌。 桂音似乎听得许廷彦凑近耳边对她低语:“还是你唱得好!” 她惊喜地转过头,白玉耳环颤微微摇晃,却见二老爷还在和谢骥聊谈,原来竟是自己幻觉一场。 台上西皮二黄撕拉一扯,铿锵昂扬,顿将先前的混乱彻底荡涤。 一个武生头戴软罗帽,身穿白色大缎平金绣甲衣,绦子大带,足蹬厚底快靴,手持长柄大刀,登台绕一圈住足,紧眉瞪眼,潇洒亮相,正是名誉京城的大武生乔玉林。 桂音忍不住泪眼朦胧,不是相逢久远的喜悦,亦不是遭受苦难的委屈,一瞬间,远远近近许多事交叠,此时的泪竟不知来处。 她鼻子发酸,喉咙生堵,眼眶起潮,耳边一腔西皮导板:那一日在虎牢大摆战场。 听他铿锵有力的唱念作打:我与桃园弟兄论短长。关云长挥大刀猛虎一样,张翼德挺蛇矛猛似金刚,刘玄德舞双剑犹如天神降,怎比我方天戟蛟龙出海洋?只杀的刘关张左遮右挡,俺吕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乔玉林握持方天画戟,出手蹉步稳重沉定,他功底深厚扎实,长靠短打皆精,又有条耐唱的好嗓子,唱词念白分外峭拔有力。 他忽而一个鹞子翻身,扛戟轻松落地。 一众纷纷搁下筷箸,鼓掌叫好。 桂音无端地怅然若失,玉林师兄还是那个玉林师兄,熟悉的身姿似乎分毫未变,而她却挽起妇人发髻、穿上锦绣衣裳,得了富贵老爷妾侍的贱名,纵然是假戏一场,到底清名已难留,就如同…… 她指尖抚进袖笼,摩挲那收起的玉镯间银雕花,终是断了再接起,有了裂痕复不回原状。 许廷彦倚向椅背,手里捏紧酒盅,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视线从戏台落回桂音戴的那对白玉红宝耳环,跟着她的柔肩细微发抖。 谢骥一下一下地鼓掌,淡看他一眼唇角噙笑,“不愧是太后钦点的国民大武生,果然有些能耐!” 许廷彦也笑了笑,“吕布与貂蝉何曾有好下场。” 谢骥拈起一片五香鹿肉放入嘴里,“你不做曹阿瞒就成。”话中有话。 许廷彦蹙眉,嗓音略显疏冷:“我旨在说你。” “是么!”谢骥神情喜怒难辨,目光深沉望向台上,不再多言一句。 乔玉林唱罢吕布,又唱起回荆州,桂音与那帮师兄姐最爱看他扮赵云,子龙的英俊洒脱及泱泱气度,似与他已融成一体。 唐氏在与另个夫人嘀咕,桂音零零星星听得“乔玉林”三字,赶紧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这武生乔玉林和福锦格格呀,感情好似蜜里调油,昨儿他俩在聚兴戏院里听大戏,格格还吃了碗会仙居的炒肝。” “你怎晓得这般清楚,可是请人跟着他们了?” 唐氏总觉嘴唇涂的口脂厚了,时不时用帕沿在两瓣唇缝间夹一下,她也受不得人质疑,眨眨眼睛声里带气:“我呀恰在聚兴戏院旁的珠宝店里,试戴一只玳帽镶金嵌猫眼石的宝镯,那店员悄把消息漏了,说福锦格格刚来过,也欢喜这只呢,乔玉林要买来送她,不知怎地又说先听完戏再来。” 唐氏恐她不信,撩起袖口撸出镯子,“呶,就是这个,我赶紧买了戴上,路过戏院,那玻璃大窗户擦得透亮,格格手里大瓷碗印的四方红字都看得分明,否则我怎晓那是会仙居的炒肝呢!” “不是窗户擦得透亮,是你眼神好,看得远!” ------------ 第33章 去见 唐氏喜欢听人恭维,侧身恰见桂音怔怔盯着她手腕晃荡的镯子,便伸到她的眼底下问:“好看么?” 桂音茫然地点点头,“福锦格格,是这端王府的福锦格格么?” “可不是!”唐氏笑道:“乔玉林面子大着呢,谁请都不肯出宫唱戏,只有端王府他肯来,为着谁,明摆为的是福锦格格呀。” 桂音只觉血色渐渐褪去,她的脸定像被寒气冻住的年糕片,阴白隐隐透着青。 掌声欢送乔玉林下台歇整再战。 有人的手在碰触她的肩膀,桂音回首见是二老爷,他指指立在旁的许锦,低声道:“他带你去后台见乔玉林。” 桂音低哦了一声,却抻直腰没有动。 许锦挠挠头催促:“那大武生润嗓补妆的时候有限,二奶奶你再慢着恐就见不到他哩。” 他老把二姨奶奶叫成二奶奶……桂音忽而惊跳起来,差点儿把椅子碰倒,二老爷依然在和谢骥说话,连正眼都未瞧她,却伸手将椅子扶住。 桂音顾不得什么,脚步仓皇地出了花厅,无头苍蝇似的乱走。 许锦在后面直跺脚,“二奶奶往左走,左走,右面是宫厕。” 桂音转身回来,跟在许锦背后亦步亦趋,斜阳把端王府的白墙碧瓦黄琉璃皆染成凄艳哀绝的血牙红,几只黑乌鸦呆呆立在枝桠间,像在盯看穿廊丫鬟手捧的满盘大肉。 许锦深吸一口香气,嘴里不忘插科打诨:“姐姐诶,你端的是什么肉?可是唐僧肉?” 没人睬他,只有个年纪尚小的丫头瞟他一眼,抿嘴想笑又不敢,管事妈妈一路盯得严,不允轻浮。 渐渐的人迹减少,过了个月洞门,似乎又在倒走来时的路。 桂音闻到油彩飘来的气味,果然一对扮青衣和小生掀帘走出房,跟着戏头匆匆去台前热场。 那唱跑调的小花旦正坐在台阶上沮丧地抹眼泪,看见许锦竟彼此相熟,她哽咽着嗓子唤声锦哥哥,许锦就有些走不动路了。 “可是在这里?”桂音语气薄凉地指着问。 “在前面,在前面拐个角就是,他单独一间。”许锦嘴里说着,已从袖笼里掏出雪白帕子递上。 桂音便闷头踩着碎步继续往前去。 小花旦接过帕子擦眼睛,看着那太太的背影好奇地问:“她以前可也是唱花旦的?” 许锦又递给她两块茯苓糕,小花旦含泪噗哧笑了,也把刚问的话给忘了。 桂音走至许锦说的房前,京城天稍晚些就寒气直冒,厚厚的棉帘子放下来,遮挡个严实。 她心怦怦跳到嗓子眼儿,指尖才挑起帘角一丝缝,就有说话声一句接一句往耳里钻。她又把帘缝儿掀得更开些,能容下斜半边身子。 房里燃着火盆子,热气烘烘地直扑人面。 一眼便看见桌上搁的大铜镜,铜镜边是玉林的道具匣子,表面覆裹着层百鸟朝凤的锦布,棱角边旧得泛着茸毛,后来终是裂开了,她跑了好多布铺子,才买到枣红色线来缝补。 看到玉林师兄了,他扶着新戴的盔坐到镜子前,是要扮戏折《百骑劫魏营》里的甘宁,盔上插满红球,圆圆鼓鼓一颗颗,身子不动它也在抖啊抖,像极昨晚二老爷给她买的那串冰糖葫芦。 她因着这些熟悉的老物件,而心中一暖。 小道消息零零星星,从这人嘴里传那人耳里,经着风淋过沙,便成了一场沙尘暴。 桂音想听玉林师兄亲口告诉她,判死刑也得明明白白。 她挪动脚步正打算往里走,忽见个女子端着茶盏搁在他的手边,滚滚冒着热气。 傻吧,要登台唱戏怎能吃这样烫的茶,显见她不是唱戏的角儿。 桂音听见乔玉林唤她福锦格格,听他谢过端盏在唇间抿了抿再放下,恰她转过脸,倚着桌子笑看玉林往眼上勾描。 她虽然皮肤微黑,眉眼却更像南方的小姐,眉如黛山,眼似柳叶,左右颧骨打了胭脂,红红的斜插入鬓,虽不会唱戏,因心慕这位大武生,也要沾点粉墨油彩的韵味。 “昨日詹姆斯先生听过你的戏,要邀你往英国那边的剧院去唱呢!这在我朝算是第一遭,你是梨园第一人!” 桂音听得出福锦话里的兴奋,玉林反显得平谈:“我在宫里还有一年约,太后不会无端放人。” 又听福锦笑了,“你原是怕这个?这有甚可怕!爹爹和我去跟太后求个情,她定会允肯的。” “飘洋过海来回几年辰光……”玉林取过帕子轻抹额上沁出的薄汗,“更何况我也不识不会洋文,去那有诸多不便。” 师兄还是动心了……桂音能听出来,那福锦自然也不会错过,“不是有我么?英国那边我熟得很,洋文亦能说会道,而且……” 她的嗓音饱含蜜甜的诱惑:“你不是跟我讲想赚很多银子,此去一趟这辈子可说是吃穿不愁。” 原来外传也绝非捕风捉影,依照师兄禀性,是不会轻易对谁敞开胸怀吐露心声。 桂音攥紧手里的帕子,又听福锦言语娇羞起来,“你总觉我俩身份地位不配,恐遭世人诟病,我是不忌惮这些的,却心甘情愿为你打算,此去英国一两年复返,爹爹为你向太后讨个封,你便不再是现在大武生的你了。” 桂音脑里忽而满是叶氏的声音:“你说被格格看中,天降大馅饼,哪个男人能把持住呢!” “看得见摸得着的锦绣前程呀,他弃了真就是傻子。” “桂音你若是真心欢喜他,也要成全他才是。” “玉林走街窜巷挑担叫卖,养活你和囡囡囝囝?到那时你说他会不会恨你?” “明明他能活成上等人样儿的。” 桂音只觉得自己又回到那年酷暑,因着不愿学戏被乔四一脚踹进荷花潭,睁不了眼,张不开嘴,喘不过气,腥臭浑浊的绿水争先恐后地灌进眼里、鼻里、嘴里还有耳朵里。 手脚再怎么挣扎也无能为力,生生等死的滋味不好受,可被玉林师兄托出水面时,耳边似有成千上万、年轻力壮的夏蝉在疯了般嘶鸣,她觉得不如死了的好。 ------------ 第34章 遗憾 福锦咯咯笑得像只自由的鸽子,“玉林你不许不认,你昨还亲过我的,弄得我满脸是油彩,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玉林师兄也别扭地笑了起来。 桂音知道他是因满脸油彩而不能开怀大笑,瞧她知道的,她什么都知道。 福锦余光斜睨有片柿子红裙袂一晃闪过,棉帘子重重地荡垂下来,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从未有人来过。 玉林摇头笑她颠倒是非,“明明是你走路被一杆长矛绊倒,扑跌到我背上,何曾有肌肤相亲过?” 桂音什么也听不见了,她浑身哆嗦地走在四方小砖铺陈的廊道上,抬首望天色转瞬就黯淡下来。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最后一点余晖里,二老爷正站在秋叶式的洞门前等她。 泪水涌上来堵住了她的喉咙,再咸咸涩涩从眼睛里滚落,她昏沉地扑跌在地上,听得手腕戴的白玉雕花玉镯清脆一声,咣铛击碎了她的心。 前台有声传来,板锣相击,单皮鼓咚咚直催人脚底生风。 乔玉林饮尽盏里热茶,独自掀帘出房,沿廊而走,不过五六步开外,有位身型清梧的爷拦腰抱着个女子沉稳前行。 女子垂首紧偎在那爷肩膀上,能看见她满头的乌油发梳成元宝髻,髻间插一根点翠镶宝石蝴蝶葡萄纹头花,白玉耳环水滴般颤晃,柿子红绸缎裙袂荡在男人右臂弯下,露出半截荼白洒花裤子及一双天青缝珠粉底鞋,竟是天然足,却十分秀气。 这位爷衣着华丽,非富即贵,那女子穿戴锦绣,非妻即妾。 乔玉林迅疾收起视线,暗惭自己刚刚失礼,那爷似乎听到背后有窸窣走动声,顿住回身看来。 乔玉林俯首抱拳见礼,能感觉对方的目光把自己上下打量,稍顷片刻,才听他语气浅淡:“戏大过天,没得迟宕,你先行一步!”说着侧退到松墙边,让出走道。 乔玉林言声多谢,与他擦肩而过。 夕阳最后丁点的残红散尽,霞光也偃旗息鼓,一轮白月挂在空荡荡的枝梢,伴着一只不肯歇巢的乌鸦,哇地凄厉一声,看不惯世间人情无常。 乔玉林的心倏地一下裂痛难忍,他捂住胸口不自觉回头,红色的灯笼点亮前廊,那位爷正俯首亲吻着怀抱里的女子,这样的画面或多或少给冷浓秋夜添上了一抹春色。 乔玉林上台前,戏头来领他先拜见各位听客,寒暄一圈转至唐氏面前,他作揖间,不经意瞟扫到她丰满手腕箍的镯子,有些暗怔。 他已接到聚兴戏院张老板捎的信,四喜班子两日后抵达京门,桂音要来了,他原想买下这只镯子送给她个惊喜的,事有多巧,竟被谢太太捷足先登,无不遗憾。 端王爷问谢骥,许廷彦去哪里,怎迟迟不见人影。 谢骥嗓音冷沉回话,他的小妾身子骨突然不适,是以先行告辞离去。 “先还好好的,骄矜着呢!”乔玉林回戏台时只听见谢太太嘀嘀咕咕了一句。 * 桂音睁开眼,不知何时,她已躺在客店房间的床上,两片白纱帐子相阖,床柜上燃着烛火,光晕把雪白染成苍黄。 她静静地一动不动,门外有妓在挨个敲门,“看手相啦,大爷可要看手相,我算得可准。”嗤嗤笑得勾人魂儿。 又听到临房有对夫妻吵起了嘴,还有婴儿哇呀哇呀大哭声,女人也哭了起来,吴侬软语是苏州人:“孩子烧啦,几个铜板你还拿去赌,他要烧死可怎么办,我也不活了!” 男人期期艾艾解释:“几个铜板请不来郎中,我想去赌两把多赢点钱,可以治病又可付住店花销……”说多反理直气壮起来,怪女人不懂他的心。 桂音呆想,他俩结夫妻时想必是恩爱的,才会有了孩子。贫贱夫妻百事哀,再相好的感情也经不起点点磋磨。 如若没有这些波折,她和玉林师兄会不会也过成邻房夫妻的模样,大抵会吧,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们终会活成彼此眼中的厌嫌。 所以玉林师兄的抉择没有错,她放手成全也很荣光,因为都深知未来岁月有多艰难。 泪水还是顺着眼角滑过太阳穴,颗颗直淌下来,止都止不住,洇得枕头一大片阴冷濡湿。 太深知自己的德性了,她怎会放任自己过得这般凄惨呢。为了岁月静好,她甘愿负重前行,如今却没人能让她如此甘愿了。 许锦把耳紧贴门缝窃听动静,邻房一家三口哭哭啼啼吵闹不休,他费了老大劲儿,才听得玉梳搁进铁盒啪哒轻细一声。 “二奶奶,许锦给你送晚饭来喽!”他嘴里一面叫,一面推门而入,不由地怔愣住。 二奶奶站在窗前望着沉沉夜色,没有梳髻,而是绑了一根三股黑亮大辫曳在脑后,前刘海儿齐整整遮着光洁额头,眼皮有些肿,吊梢眼角流红入鬓,嘴唇朱润,原来清淡至极的妩媚,竟比小花旦满脸红胭脂更具韵味。 她穿件丁香绣花布袄,下面系条紫棠裤子,是进京后趁空暇在街摊买的一套,不过两文钱。 原是打算同玉林师兄团聚后、与许二爷分别时穿的,他给的锦衣宝饰悉数还回,她什么都不要。 “二老爷呢?”桂音离了窗坐到桌前,看许锦揭开食盒盖子,取出一大碗排骨面,一碟油糕,一碟肴肉,并一碟腌甜乳瓜。 听他回话:“二老爷被老太爷绊住脚,稍会儿便到。”又递来碗箸,“二老爷觉你不爱食京菜,特让府里淮扬厨子做的,二奶奶吃吃看可地道!” “别再叫二奶奶了。”桂音指正他,挑起面条吃两筷子便失了胃口。 许锦端了碟干炸丸子,倚墙津津有味地吃着,余光瞧着桂音,暗忖她这身打扮不寻常,倒像有些太太同老爷闹脾气后要回娘家的模样。 “看我做什么?”桂音瞟他一眼,淡淡地又问:“你在吃啥呢?” 许锦连忙凑近她身畔,递过碟子,“万寿胡同口聚六门的干炸丸子,京城一绝,二奶奶要不尝尝?”又笑嘻嘻地说:“奶奶穿什么都动人!” ------------ 第35章 商人 桂音也不用筷挟,直接拿手拈起一颗干炸丸子咬进嘴里,有些烫,表面酥脆内里软嫩,掺了白芝麻增香。她道:“就着酒吃更好。” “二奶奶有见地。”许锦从袖里摸出个巴掌大小铜壶,拿过喝茶的盏,用茶水洗净,再斟浅半。 桂音接过,吃了一口,“好甜的金华酒。” “老太爷藏了坛金华酒,上趟同我打赌输了,才允肯灌了这么一小壶。”许锦挺得意地眨眨眼,遂叹了口气道:“奶奶你也是倔,至家门而不入,可败坏好印象,今晚老太爷要朝二老爷大发脾气了,这京城里无处不是老太爷的眼线。” 桂音漫不经心,执壶倒了满满一盏酒,“一个贱妾有何好见的?”说着又拈起干炸丸子对向烛光,眯起眼盯着瞧了半晌,“黄灿灿的要是金珠子该有多好!” 许锦连忙道:“二老爷有一盒金珠子,实心的,颗颗都有丸子这般大,奶奶只要得了他欢心,整盒子送你都成。” 随后又语气老成地规劝:“别和二老爷置气啦,你打扮成这样,莫说金珠子没有……”他朝自己额头屈指弹两下,“还得赏你两颗毛栗子。” 桂音咯咯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平日里没有的肆意。 许锦看着她忽而发慌,“奶奶脸红了,是要醉了,二老爷见着定要责怪我,不能再喝。”起身欲抢回小铜壶。 桂音攥紧不给他,“就说是我哭得脸红,怕怎的!” 她又倒了一盏,举唇边轻声嘀咕:“你定是以为我醉了,戏词里有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我其实是愈喝愈清醒呢!” 话音才落,就听得门处嘎吱一声,随音望去,许二爷背手走了进来。 木门砰地一声,随着许锦心惊胆颤地一哆嗦紧阖上。 邻壁哭闹声不知何时而止,妓子也不再敲门要给人算命,房里的光线忽明忽暗。 许廷彦撩袍坐在桂音对面,打量她复又拾掇回初见的模样,淡淡扫过妆台上首饰盒子及叠垒整齐的锦衣,他除了眸光骤然紧缩,并未吭声。 大铜盆里炭火簇簇冒起红焰,一股子温暖气息混杂着甜酒香四处溢流,原该是个窗前看月、灯下看美人的良辰情境。 许廷彦脱下镶白貂毛坎肩,随手搁置一边,端过桂音未动几筷子的排骨面,他挑起面条子慢条斯理吃着,又吃了一块油糕,几片肴肉。 桂音待他就着香茶漱口毕,才抿唇开言:“二老爷!” 却被许廷彦先截了话,语气凉薄如烟:“你穿成这样,是要去了吗?” 桂音默了默,低眉垂眼地点头,如实回道:“嗯,是要去了。” 许廷彦轻声冷笑,“好,真好!明晨我送你进端王府,亲交给乔玉林,才不枉你虚担妾名假戏一场。” 桂音猛然攥紧手里汗巾子,他话里的讥嘲不隐不遮。其实他都看见了,心如明镜,却不点破,是在等她求他吗?那……如他愿就是! 桂音站起身晃荡一下,走到他面前,扑通重重跪下,磕了个头,“桂音谢过二老爷成全,只是玉林师兄……” 她勉强忍下涌上眼眶里泪水,“从这刻起,他走他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此生一别两宽,再无瓜葛。我明日自会离开这里谋生去,不劳二老爷再相送。” 她矮身恭恭敬敬再磕个头,“桂音日后定早晚为二老爷和谢小姐烧香祈福,好人有好报,大吉大福。” “好人?!”许廷彦如同听到天大笑话一般,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 “天真的丫头,我的身份是个商人,自古无商不奸,我又岂能免俗?权衡利弊从中得利,不做亏本买卖是我一贯宗旨。念你先前所述与乔玉林两情相悦,我不是迫人禀性,遂网开一面,已是做足人情,而今既然你他劳雁分飞,我怎会再放你走?” 他慢悠悠道:“若是想走也可以,五百两来换你的卖身契。” 桂音抬眼看他面庞,虽依旧温和儒雅,却也正经残忍,不由心空落落没个可堕之处。其实她早该通透世人世事无情,玉林师兄都能生起异心,更何况是这高在云端与虎谋皮的许二爷! 她原就和许二爷无甚感情,只因一场阴差阳错而相遇际会,男人想要什么,她混迹戏班走南闯北数年,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 无非就图她这副皮囊罢了,罢了……罢了,她留着有何用?他要给他就是! 她遂狠下心肠,咬牙道:“五百两银被乔四所得,我未见分毫,二老爷既然要定妾身,还请怜我应允三个条件,否则,桂音贱命一条死不足惜。” 许廷彦神情难辨,看她片刻,嗓音愈显漠然:“但讲无妨。” 桂音道:“以一年期为准,一年期后谢小姐嫁入许府,二老爷就无条件地放我走。” 其实至那会儿想必他的心也淡了,因为到手,也就不那么稀罕。 许廷彦看透她的心思,怒极反笑,“还有呢?” “每月俸二十两银一文不少,日常穿戴二老爷不能吝啬,送了我就是我的,不得收回。” 等半晌未听他答话,桂音索性一口气说完:“我要念书识字,不再当睁眼瞎子。就这三个请求,请二老爷斟酌。” 许廷彦依旧没有言语,只是屈起指骨敲击桌面,一下一下看似不重却似狠狠敲在她的心上。 房里安静极了,蜡烛脚前滴化了一大滩热泪,不无悲伤地炸个花子。 许廷彦终于冷沉而又缓慢地开了口:“给我斟盅酒来。” 他答应了?还是没答应?桂音站起身,心底没有欢喜亦没有失落,眼里茫茫然如覆冬雪一层。 许锦的小铜壶倒个底朝天,也不过浅浅一盅,桂音捏着递到许廷彦面前。 许廷彦接过酒也随之握住了她的手,用力一拽,酒还没来得及喝,已悉数倾溅在他的宝蓝袍子上,沾湿了刺绣的团花,却愈发显得娇艳欲滴,一如倒在他怀里这柔软的身子。 放下酒盅,他一把抱起她朝床榻走去。 ------------ 第36章 报复 桂音很早就知晓什么是男女之事,乔四那个禽兽,时不时逮到机会就在后台糟践师姐。 叶氏装聋作哑,师兄师姐们心照不暄,每需要什么不方便取时,总让她去。 她那时年纪尚小,平日里缺吃少穿瘦弱得像只兔子,把门儿轻轻推开,手脚并用爬过槛,钻进桌底椅下,或拿画面的油彩,或取头戴的盔,或在箱笼翻戏服,器架抽大刀,探起身子无意能见乔四那猥琐的模样。 后来是玉林师兄不允谁在指使她爬房了。 玉林师兄啊……她突然觉得有股热潮瞬间就打湿眼眶,背脊触及冰凉的枕褥,再看向俯在身上的许二爷,手臂撑起宽阔肩膀,和玉林师兄一样清梧精壮,阳刚隽朗,但又有哪儿不一样,他更多了几分儒雅尊贵、多了几分深谋算计。 他或许从最初就没断过想要她身子的念头吧,只是把那个念头精心用蜂蜜浇灌包藏,让她卸下心防主动去舔食,舔着舔着露出真面目,发现已挣脱不得。 桂音心底哀伤,却抿起嘴唇嗤嗤低笑,挺起腰肢伸长手去扯他的锦袍,指尖拽松了系带。 许二爷面无表情地朝后微退,她的手再够不上,索性绷紧足尖,去挑住那荼白裤腰,她是个小花旦啊,腿上功夫谁能比,谁能想到有朝她引以为傲的技艺,会用在取悦男人身上呢?她恨死自己是个小花旦了。 在老宅里她有所耳闻,许二爷不嗜花柳,淡泊女色,一门心思只为谢小姐固守。 她忽而生起报复的恶念,他现要毁了她,何尝又不是她毁了他呢,他们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好过。 许廷彦抓握住那不肯老实的足,生得纤薄细巧,趾甲染了蔻丹,他满掌包裹,从指骨间溢出那点红,红得令人怜惜,又满是哀伤。 “你,你还等什么?你行不行?”桂音牙关不停打颤,嗓音都变得尖利。 她把这铺天盖地的欢爱看不起,不求爱抚,不求疼惜,只求尽快结束折磨。 她当彼此是路边发情的野狗吗?许廷彦眸光幽沉满布戾气,整个人倾身向前,将她手腕箍住压至头顶动弹不得,怒极反笑起来,“桂音,你自认低贱,我却不能。” 耳边扑喷的呼吸热气烫得她止不住哆嗦,应是吃过酒缘故,一抹胭脂色晕染过脖颈,自锁骨往下弥漫,白里泛起红,红里愈发透嫣。 不知何时起风了,京城的风可不好惹,哪间客房窗户没有插紧,吹得噼啪噼啪拍打作响。 烛火左摆右晃艰难挣扎,终是抵不过,噗地一声熄灭荡起一缕青烟。 一轮白月爬上花窗,映得满室如一片银海。 桂音原只是痛得骨头发麻,这会儿却是万念俱灰,她珍惜至今的给许二爷硬生生夺去,从外到里彻底被他沾染。而她的心呢?她的心还在玉林师兄那里,可是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我恨你,我恨你……”她大哭着拿拳头使劲捶他精壮的胸膛。 许廷彦默了默,猛地俯首噙含住她的嘴,把那伤人的话皆搅乱在交缠之间。 窗外的风似乎停了,白月移过花窗,夜已深沉,隔房发烧的孩子偶尔在梦里啜泣,却很快在娘亲怀里睡熟过去。 许廷彦拨开桂音被汗水浸湿的乌油发丝,露出满脸绯红未褪,欢喜她这副完全属于自己的模样,缱绻亲吻她的粉腮,心情极好。 桂音微睁双眸,他清俊容颜浮起一抹笑意,刺眼极了,笑什么?她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好笑的。 她伸手去推他的肩膀,使出全身力气,他却纹丝不动,反握住她的指尖放到嘴边啄着玩。 桂音其实有话要同他说的,可此时实在疲惫不堪。 “难受……”她低声嘀咕,蹙起眉尖愈发得不舒服。 也不指望许二爷体贴,自被纳为妾后,许氏候着机会特把她叫进房诫训。 许家的妾室低贱进了尘埃,必须遵从若干规矩若干不允,违背就要罚惩,没有一丝儿情面可讲。其中便有身为妾者,理应先替爷们打理干净。 契约口说无凭,还没签字按手印,他就携雷霆之钧夺下她的清白,她一千个一万个心不甘,甭指望她再来伺候他。 桂音打定主意,复又阖上眼睛,咬着唇隐忍不适,昏昏欲睡。 许廷彦套上荼白亵裤,趿鞋下地走至门边推半开,掀起厚棉帘低唤声许锦。 许锦正围坐火炉,一面转碗唆溜卤小肠炒肝,一面吃着驴肉火烧,没办法,他年少正撺个头,且夜长天寒,肚里咕噜咕噜作响。 听闻二老爷叫他,连忙放下炒肝和火烧,用袖笼抹把嘴子,紧步上前听吩咐。 他其实早就隔墙竖耳听够了动静,晓得老爷和桂音奶奶在做那档子事儿,奶奶戏班花旦出生,嗓音若黄莺唱,挠死个人。 不过看着二老爷精赤上身的样子,许锦不由感慨,这桂音奶奶的爪子也不是吃素的,瞧把老爷挠的,那红痕东一道西一道,有几处还溢着血珠子。 “二老爷怎地不披件衣裳?廊道穿堂风凌厉,您大热再经大寒,易得痛风病哩!”他嘴里说着,眼却斜往门缝里瞄,青白帐子把床榻遮个严实,什么也瞧不见。 许廷彦皱起眉宇,把门一挡,语气浅淡:“准备热水和新的床单褥被。” 许锦连忙笑嘻嘻道:“早已妥妥地备好啦!” 他回身从方凳上取来一条大红褥被及叠得齐整的床单,许廷彦便知他都听了去,也不多话,只抱起进房里,稍顷又出来,从他手里拎过满壶热水。 许锦欲言又止,许家规矩森严,许家的爷们心知肚明。这和奶奶房事后,怎么也轮不着爷们又抱褥被又拎热水的,尤其是二老爷这般傲性子。 只有一个解释,看二老爷的惨状,桂音奶奶也好不到哪里,估摸着被折腾地没法下地了吧。 许锦终忍不住,随后期期艾艾地说:“二老爷,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许廷彦瞪他一眼,径自掀帘进房去。 ------------ 第37章 悲凉 桂音脚步虚浮被月琴跘个趔趄,一抬头,怎么又回到了四喜班子。 江南大户深宅,房间里光影交错,四面迷离惝恍,一排鸡血红三交六碗菱花扇门,贴着众师姐们,嘻嘻闹闹凑头望外瞧。 一准又在偷看玉林师兄练功,桂音把月琴抱起小心搁摆在桌面上。 “桂音桂音,来看你的大师兄!”傻丫扭头朝她晃帕子,身边空出一人位儿,瞪眼不允旁人来站。 “有什么好看的?我还要收衣裳去呢!”她背起手不肯上前,撇起嘴角骄矜得很,末了似禁不住催,才磨磨蹭蹭挨至傻丫身边,眯起眼透过窗孔一错不错地往外看。 院里玉林师兄正耍把子功,手中两把大刀舞得寒光似雪练,低徊仰然翻转跳跃,只闻风声不见人影,忽地低喝一声止才算完毕。 他浑身热气腾腾,丢了大刀脱去上衣,露出宽阔硬朗的胸膛,只着条松垮的束脚裤,练起毯子功,开始下腰,两臂连上身后仰,手掌撑地,挺髋,整个人成座拱桥。 “要命!”青衣柳巧声都变了。 桂音的脸刷地通红,明明知晓房内师姐们在偷看,他还做这个动作,真不要脸!气了,甩帕子走人,空出的位儿立刻似潮涌填没。 院里有两棵梧桐树,中间拴着根长粗绳子,晾满衫裙袴裤和帕子,姜汁黄、天青蓝、荼白、秋香、艾绿,都被夕阳镶了条金边。 桂音收了姜汁黄肚兜、天青蓝对襟罗衫、荼白撒腿袴裤搭在臂弯,忽听身后有道熟悉的嗓音,含着笑意:“桂音,给我条帕子擦汗。” 桂音身也不转,拎起秋香帕子朝后随声甩去,听得哎呦一声,连忙回首看,帕梢正擦过玉林师兄眼睛上,气忽没了,只抿嘴笑,“还大武生呢,这都躲不开,不过是个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 “等哪日明媒正娶了你……”玉林伸手掐她嫣粉粉的腮,“看你还敢不敢这样说!” “讨厌!”她眼波潋滟,又欢喜又害羞,一只昏鸦哇得落在梧桐枝桠间。 他们不约而同仰起颈,盯瞧满树碧翠间那抹黑色,桂音心头莫名泛起一缕悲凉。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玉林师兄、师兄……”她不知怎地又躺在大红喜床上,满室的龙涎香,窗前月光白淡淡,屋内暗色青溶溶。 她做了许家二爷的妾,却在床上同玉林交颈为鸳鸯。 他撇开头,拿往昔她说的话来揶揄:“你不是不肯给我看、不肯给我亲么,骄矜的丫头,现在怎又肯了?” 桂音听得廊上一路脚步声伴着谈笑,渐渐由远及近,怕不是二老爷吃好喜筵要来与她洞房。 她心底又急又怕,心一横,顾不得羞赧,“玉林师兄,这身子一直为你守的,你拿去,快拿去,再晚些就没了,没了啊……” 看他傻乎乎只笑没动作,她急得要哭,索性咬紧银牙扑上去…… 许廷彦吹熄烛火,脱鞋上床才躺下,桂音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嘴里哼哼唧唧低念着什么,一脑门子的薄汗,似乎被梦魇住了。 “桂音!”他伸手来回摩挲她的脊骨。 她挣扎着要醒又不愿醒,折腾着自己一会儿,蹙眉颦眼有点悲伤,“傻呀,你真傻,真傻!” 没好话的丫头,梦里还在教训人。 许廷彦噙起唇角想笑,却见桂音忽然拼命地往他怀里钻,纤白小手一把握住他,恐慌道:“快,快,要来不及……” 许廷彦咧了下嘴,先前明明把她喂饱,这会儿怎又要上了?他倒不是不可以,只是才把两人清理干净,再要一趟水,许锦那把不严的嘴,只怕明儿个就传遍许府,老太爷有得烦。 不管了……年青夫妇天雷勾地火,怎样都是理,箍住桂音的腰肢翻身,却见她泪花乱转滚湿粉腮,“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那语调着实酸楚凄凉得很,许廷彦没了心思,看她半晌叹了口气,吻去她咸涩的泪,嗓音愈发温和:“是想回南边么?怎会回不去,我送你回去。” 桂音环紧他的腰,把脸埋进他胸膛里,又抽抽噎噎好一会儿,才终平静地睡熟了。 许廷彦松了口气,捏捏她红通通的面颊,真是个折磨人的丫头。 天已大亮,门外走道有小贩在喊:“豆汁豆腐脑!茴香猪肉馅大包子!” 桂音已醒转,脑里空空,盯着青白纱帐顶很久,昨晚的事才如潮水涌来。 她摸摸衣衫整齐,身上黏腻已被清理,床单换过,豆绿褥被成了大红色。 身边枕头有睡压的零乱痕迹,许二爷不在房里,她自在了些,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 趿鞋下床,拾起扔在地上的那件丁香绣花布袄,有两个盘扣扯坏了,没法再穿,她丢进篓里,寻了件茶色绣粉牡丹花绸缎袄裙换上,梳起元宝髻,插根金镶碧玺桃蝠簪子,皆是原要悉数归还许二爷的衣饰,现又重新穿戴起,委实天意弄人! 大铜镜里的女子未曾涂脂抹粉,气色却好极,眼波蘸水,白颊流红,一抿嘴儿如鲜花绽放。 少女的青涩一夜褪去,这一身嫩骨便哪哪儿都不同于从前,说不出道不明的娇媚风情。 她心底辨不明的滋味,只把竖领往上拉紧,遮掩颈上一枚胭脂红的咬痕,也就这当儿,忽听吱扭一声门响。 “二奶奶早起!”许锦提了食盒子进来,笑盈盈问安。 “不早了。”桂音才梳洗毕,站起走至桌边坐。 许锦揭开盒盖,取出一大碗热腾腾浓稠小米粥、一副夹满五香驴肉火烧,又要端一盘猪肉大葱馅包子。 她阻了只道吃不完,舀了一碗小米粥,就着驴肉火烧慢慢来吃,抬眼见许锦站旁边干看着,顿时不自在,指指椅子笑说:“你也坐下吃,在这不必拘礼。” 许锦道声谢谢二奶奶,从盒子里端了包子和一碗豆汁吃起来。 桂音抿了抿唇,说道:“以后莫二奶奶二奶奶叫,旁人听去还道是我教你的,若传进谢小姐耳朵里徒增烦恼。” “只要二老爷不嫌……”许锦看桂音脸色忙打住,“晓得晓得,二姨奶奶。” ------------ 第38章 请安 桂音笑道:“在南边没吃过饼子里夹驴肉,原来驴肉是这个味儿,倒是好吃得很。” “这是石虎胡同铁拐李家的驴肉火烧和小米粥,昨儿我特去打过烊,晚间二老爷出来要水要褥被,闻着喷香,命我一早去买来也给姨奶奶尝尝。” 桂音脸颊泛起红晕,沉默少顷才道:“昨晚……没请个妈妈伺候么?” 许锦摇摇头,“不过二老爷今儿会从府里调丫头婆子来……”话才说一半,听得门外有叩门声,他拔高嗓问:“是谁?” 却是许廷彦身边另一长随刘焕,他老成持重,规规矩矩给桂音拱手作揖,回禀道:“二老爷的马车在宿店门外候着,姨奶奶今日必须去许府给老太爷请安,否则难走出京城的门儿,也莫再让二老爷为难!” 桂音低嗯一声,心已死,情已逝,见谁不是个见呢,她旁的无能,唯只会的就是作戏。 戏如人生,生如戏唱,浑浑噩噩的活过这一年,或许更容易些。 她推开碗,重新洗漱,面上搽过胭脂水粉,提起裙摆出门过廊,外面果见靠墙停一辆崭新的青篷马车,走近前欲要拉车门,倒先从里打开,原来许廷彦正端坐着等她。 “上来!”他伸长胳臂,嗓音清润。 桂音便把手往他掌心生疏一搭,踩着踏马凳才俯身进厢内,却被他突如其来略使劲儿一拽,猝不及防就跌坐在一双健实的腿上。 “放我下来。”桂音不乐意这样亲密,好似昨晚两人作了回真夫妻,就非得恩爱缠绵不可。 “不放。”许廷彦低笑起来,握她腰肢的大手反紧了紧,沉声问:“那里还痛么?” 车夫噼啪甩一鞭子,马车摇摇晃晃沿着街道前行。 愈是不想忆起昨晚那一场,他却偏愈要问。桂音挣脱不开,索性撇开脸假装没听见。 凉薄的晨风时不时掀动车帘子。 有许多鱼龙混杂的徽班进京,并不是谁都能跻身进戏院唱台的,有些班子只得在街边随便圈个场地,拉胡琴敲锣鼓,伶人扮好头面开嗓即唱。 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讨生活总诸多不易,甭管是皇城根儿、天子脚下也是一样。 桂音就听得那扮苏三的青衣含泪唱起二六转流水:自从公子回原郡,奴在北楼装病形。公子立志不娶妻,玉堂春守节不嫁人。 要守着王公子不嫁人,至后不照样嫁了? 桂音抿嘴冷笑,果然听闻个常逛戏园子的爷促狭嚷嚷:“既是不嫁人,为何又嫁那山西沈燕林?”生生抢去他人旁白。 苏三惊了惊,忙稳着嗓子唱:那一日在楼上梳头照罢镜,在楼下来了沈燕林,他在楼下夸豪富,灭却了公子王金龙…… 马车拐进个高墙胡同,眼前一片青灰斑驳,那凄凄凉凉的声儿便渐远去了。 银钱判生死、断情爱,是这世间最污糟不堪的东西。 桂音收回恍惚神绪,看到男人的大手摸来,连忙抓住他的指腹,睁圆眼,羞愤愤地胀红了脸,“你要做甚?” 许廷彦挑起眉梢好整以暇,“问你不答,我只得自个来验。” “痛不痛总得经这一遭儿,若我说痛,二老爷就会放过我么!”桂音偏不好话答他。 许廷彦看穿她别扭心思,“若是明言痛,我怜香惜玉今日放过你,若是好了……”嗓音忽显灼哑:“趁还有些余暇,我们多尝尝鱼水之乐!” 桂音察觉到他当真有些动情,顿时被唬得心惊胆颤,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不学好,连忙叠声儿低道:“痛、痛、痛得很!” “哦!这会儿又痛了?”许廷彦一本正经道:“那更得瞧瞧是哪里伤了?” “二老爷……”桂音紧咬牙关,看他勾起薄唇神情戏谑,晓得中了计。 “二老爷是读书人,深谙孔孟之道的大儒……”她说了一半只觉白费口舌,他自个摆明早就不认了! 此时听他偏又承认:“我确是读书人,深谙孔孟之道的大儒……” 许廷彦慢悠悠道:“但大儒是男人非神仙,亦有七情六欲,为这床笫之事也得暂且放下不是!” 桂音有种在听些艳藻的错觉,偏生那语气认真得很,抬首瞧他眉眼皆含笑。 又在逗弄她!桂音不觉有什么可笑的,气咻咻伸手把他胸膛狠劲一推,径自要坐到一边去。 许廷彦不便弄花她的腮红口脂,只把白嫩若玉的耳垂亲啄一下才松了手,想想再嘱咐:“老太爷原职大将军,戎马倥偬半生,性子耿直暴烈且爱憎分明,你乖巧些,温顺少言他亦不会太过刁难……还有我护着你!” 在南边老宅里,桂音听老佣人提过这位老太爷,岂如他说得如此轻描谈写。 老太爷因对许父浪荡性子怒其不争,常年充耳不闻,甚在他逝后,亦决绝不曾过问一字。 许母是续弦,从未进京拜见老太爷一面,不是她不想,是老太爷不允,不允就没名没份,只能在老宅里暗无天日一辈子,至死也进不得许家宗祠族谱。 桂音先前听许锦提起过,老太爷对她过门不入大为恼火呢。 正暗忖该如何应付,马车忽而一顿,就听得车帘外有人喊起一亮嗓子:“二老爷二姨奶奶过府!” 许家前厅宽敞及豪富,雕花扇门镶着青白玻璃,地铺狮子滚绣球织金毯,墙上挂一幅董其昌的山水图,下有花梨夔凤纹翘头案,除宝瓶及插屏外,还另放一架镀金嵌珐琅方型四柱自鸣钟,前摆一米见方黄花梨八仙桌,及两张太师椅,另东西一排两面相对六张雕漆椅,已坐满人,有男有女。 丫鬟伺候在旁端茶倒水,无论是坐着或站着的,皆屏息正气,寂然无声。 桂音随许廷彦身后跨进槛内,余光所到之处皆是价值不菲的珍玩古器。 一上年纪身穿锦袍的男子原在吃茶,瞧见他们,连忙搁碗起身凑迎过来。 桂音听许廷彦唤他大伯父,晓得是府里的大老爷,连忙搭手见礼。 他倒是慈眉善目,诶诶答应着,又朝许廷彦催促:“快、快,趁老太爷未到,你俩先去八仙桌前跪着请罪!” ------------ 第39章 挨鞭 两丫头各拿一个红锦绣缠枝莲纹的圆垫,飞快跑到地央并排搁放。 许廷彦面容略显凝肃,回身牵住桂音的手大步走至圆垫前才松开,撩袍先自双膝跪下。 桂音暗悔早知如此,应穿短袄和棉裤子来,行动跪坐都方便,这世上也无后悔药吃,只得学他样儿屈膝抻直腰,袄裙因跪姿贴身,不落痕迹地悄悄拽松绷紧的褶皱。 忽听廊上有脚步奔跑声,许锦从门外探半身禀报:“老太爷过来了!”说完一溜烟儿没了踪影。 桂音瞟见大老爷抬袖擦拭额上冒出的薄汗,其他坐着的皆站起候迎,转头看许廷彦,素日泰山崩于前也巍然不动的人,此时却也蹙眉敛唇,隐有不安。 桂音有些纳闷,这老太爷究竟是怎样的可怕,既是曾经驰骋沙场的大将军,定为高大威猛、杀伐决断的人物,不过看大老爷笑与不笑皆弥勒佛似的脸,他应不至太凶相才对。 正在脑里乱跑马之时,就听大老爷低唤一声:“阿爹。”桂音微微抬眸望去,也不由面色一变。 竟是个矮小精瘦的老人,头戴瓜棱小帽,身穿雨天灰夹棉厚绸袍,外罩一件黛青圆宝纹马褂,倒有双大脚,穿黑面白底镶鞋。 这都不足为奇,令人胆寒是他手中的乌金鞭子,鞭身带有鳞节,拇指粗细,长如游蛇。 他不言不响朝太师椅撩袍落座,乌金鞭子往八仙桌上重重一搁,像盘着条大蛇。 两丫头上前伺候,一个端烫过的四方棉巾,一个捧泥壶青花瓷盖碗。 大老爷在旁小心翼翼道:“阿爹,廷彦带桂音给您请罪奉茶来哩!” 老太爷进门早把桂音上下打量个仔细,一身银白丝织的袄裙绣着牡丹,幸是朵朵嫣粉,没犯小妾不得着大红的忌讳,但这种玲珑暗争宠的小心思,他就有五分不喜。 更何况瞧她那身皮太绷,因跪姿紧贴浑身肉骨,若无那牡丹花,倒像一条挺胸拧尾、银光闪亮的白鱼,让人拿捏不住。 又因那些牡丹花,牵枝扯蔓地爬,所经之处曲线挺伏乱人神魂,他便又多五分厌恶。 这倒委实冤屈了桂音,衣裳皆是许廷彦采买给她的,穿这身也是随意一拿,未曾经心,哪里会想到这许多弯弯绕儿。 老太爷愈看愈气。廷彦是他打小亲自调教出来的人中之龙,就恐学他那浪荡老爹,整日为美色所迷,至而一事无成,死也死在烟花寨的妖妇怀里。 而今这小妾太过漂亮妩媚,恃宠而骄,胆敢进京不来拜见,还得他大发脾气才姗姗来迟,廷彦这孙儿竟还不当回事儿。 色字头上一把刀,今儿他要好生将他俩教训一顿,以示惩诫。 老太爷把手巾掌中搓揉两下甩进盘里,嗓音洪亮响在厅里都带着回声:“奉茶?她奉哪门子奶奶茶!谢琳琅那丫头才是正宗的孙媳妇,她算个球!” 桂音垂着头,听得有人低低吸气。 大老爷嗓音小心翼翼,做和事佬劝道:“阿爹留口德,给廷彦个面儿,一早就跪这里请罪来着,知错了!”说着又朝桂音歉然地眨眨眼,让她勿要往心里横。 桂音粉颈低垂,抿唇不语,再难听龌龊的话她都不知经历过几遭了,这着实算不得什么。 生而为妾本就低贱,比个端茶送水的丫头也好不到哪里去。况且对许二爷她也没多少感情,一年之期的作戏,这一切于她都无谓了。 倒挺能沉住气!老太爷掀开碗盖,吹开茶叶梗,啜三四口,眼皮子底看她不哭不辨,脸不红身不颤,倒有几分任你怒骂跳脚、我自岿然不动的沉稳姿态。 再看廷彦孙儿,娘的,以为他看不懂脸色?连个小妇人的定力都不如。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同他爹是一个货色。 刹时恼恨从心底起,老太爷把盖碗往桌面一叩,交手就抓起鞭头一甩,盘旋成弯曲弧度,迅雷不及掩耳直冲许廷彦肩膀打去。 桂音只觉面前一花,似划过一条黑线乌梢蛇,瞬而就听啪地尖锐厉响,及许廷彦一声闷哼,她脑中一片空白,扭头看那鞭子抽离他身,随即又甩来一道。 她也不晓自己怎么了,一骨碌跳起来,眼明手快一把抓住鞭梢,连着三个反鹞子翻身,那鞭子便将她缠绕,再杏眼圆睁、银牙紧咬,使力一拽,老太爷也怔住,只觉手心一松,鞭头被她轻松抽去,再紧握于掌中。 众人惊呆了!一时鸦雀无声。一只虎皮狸花大猫似受不得这番冷寂的空气,喵呜着抖擞胖身子钻出帘外。 “好功夫!”大老爷平日常行走梨园戏院,是个懂门道的,喝彩一声就差鼓掌相迎。 众人目光谴责地瞧他,这不是火上浇油再添把柴么,老太爷面子在他们小辈面前丢了,日后难得安生啊! 老太爷把脸一沉欲待骂人,桂音却抢过话柄,指着许廷彦,瞪着他硬声问:“您为何要鞭打他?看衣裳都打烂了!” 大老爷忙劝慰:“这种锦绸料子本就娇嫩,稍微一挣也会破的。” 桂音接着说:“他二十有三年纪,顶天立地的爷们,出去是要见人的,怎还能使这样残暴酷刑呢!” 残暴酷刑……众人倒抽一口凉气,许廷彦眼底不易觉察地掠过一抹笑意。 “他有错就该惩!”老太爷拍得八仙桌砰砰响,心底也在琢磨。 这孙子自十五岁那年起,就再没让他的鞭子近身过,今儿却众目睽睽之下、带爱妾给他请罪时,反不躲不闪,生生挨受他两鞭,莫非巧合? 诸事多巧合,其定存蹊跷,不是天赐,必有阴谋。 桂音听得更气了,“二老爷他何错之有!皆因我不曾进府拜见么,老太爷大可不必迁怒他,冤有头债有主,直接鞭子冲我来就是。” “哼!”老太爷鼻孔哧哧喷气。 大老爷代他发声:“桂音啊,老太爷的鞭子从不打女子,女子是什么,那是水做的骨肉……”睃见老太爷又横眉竖目了,连忙清者自清,“可不是我说的,是贾宝玉说的!” ------------ 第40章 奉茶 桂音把鞭子从身上扯下,圈盘起搁一边,复回到许廷彦身边跪下,嗓音愈发清亮:“原道是二老爷身边一贱妾,并非正正宗宗娶的孙媳妇,应有自知知明,莫要来污浊了老太爷的眼,却是我想错了,而今的祸皆因我而起,又犯下忤逆长辈之行,老太爷不妨命二老爷将妾身休弃,定当无二话!” 老太爷顿时喜上眉梢。许廷彦则神情难辨,看向他淡淡道:“言行如走棋,一动思三步。” 大老爷嗯嗯附和:“鸟三顾而后飞,人三思而后行,阿爹言行谨慎啊!”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四老爷插话进来,亦是苦口婆心。 老太爷气上心头,老脸一沉,以他曾指挥万军谋略作保,诸事都透着不对劲儿。 “桂音你扶我起来!”许廷彦以防老爷子傲骨逆反酿大错,还是自救较妥当。 桂音抿着嘴不吭声,假装没听见,还在等老太爷发话。 许廷彦忽而嘶了一声不轻不重,蹙起眉似疼痛难忍,“桂音!” 桂音见老太爷端起盖碗吃茶,心底隐隐泛起些许失落,看向许二爷又觉自己卑劣,眼眶一红去扶他的胳臂,却被他反握住手。 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指腹有薄薄的茧子。 许廷彦朝老太爷道:“纳桂音为妾实非母亲强逼,是我心甘情愿,不管你们肯不肯、愿不愿,我俩总要过完这辈子的。”嗓音沉稳平静又不容辩驳。 老太爷哼哼鼻孔出气,“她算你哪门子母亲?” 大老爷跟弥勒佛似的笑开,“肯肯肯,愿愿愿。” 桂音面无表情,“戏真足!” 许廷彦拉着她转身往门外走,恰一大群鸽子暗压压从屋檐飞过,气温虽然凉意深浓,但不碍是个晴好温阳的天儿。 背后老太爷中气十足一声吼:“茶也不奉就这么走了?成何体统!” 大老爷连忙吩咐几个丫头:“还不去重新泡茶端来?用珐琅胭脂彩茶壶、朱漆三清茶诗茶碗,老君眉!” 许廷彦顿住脚步回看,与老太爷炯炯有神的目光相碰,遂勾起唇角拱手相谢,果然是刀子嘴豆腐心的爷爷。 “狗孙子!”老太爷暗骂,有些晓得怎么回事了,敢算计他,这笔账日后慢慢还。 敬过这盏茶,老太爷接下吃了,桂音入到宗祠族谱,便有扶正的机会,从此她生是许家的人、死是许家的鬼,插翅难飞,再逃脱不得。 几个伯母已上前来恭喜桂音,桂音一一答礼,瞧着满堂众人眉飞眼笑,她心中为何隐隐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奉茶诸事毕,桂音随许廷彦回他的房,奶娘赵嬷嬷、大丫头素琴、入画、染书笑迎过来行礼。 入房一眼便见那一大张紫檀金漆架子床,挂檐横眉皆细致雕缕着流云百福等吉祥纹饰,被褥倚垫皆为簇新。 她的脸莫名发热,调转视线扫了一圈,果然是高门大户富贵人家呀,纵是台上摆的一个珐琅墨绿壁瓶,两三竹节、三五叶、爬两只喷金阖翅虫,尽是精巧心思。 白玻璃青玻璃倒见过,这种磨砂的绿玻璃倒稀罕,她好奇地抬手抚过,觉得自己仿若那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 她的脸上本是好奇,忽又露出一抹难形容的凄凉之色。 许廷彦坐在椅上吃茶,看她先还挺高兴东摸西瞧的,怎地就又怏怏不乐起来,待要说话,门帘子响动,是许锦探进半身回禀:“爷不是要去庆春园子么,马车已备妥当!” 桂音想想,径自走到他面前,“二老爷才挨过鞭子,背上不抹些金疮药就要出门么?” 她以前也被抽过,晓得那样的鞭那样的力道,他定是受伤了。 许廷彦摇首,指向靠墙紫檀云纹竖柜,“时候已来不及,你替我寻件袍子,要往庆春园子与端王爷等几应酬,马虎不得。” 桂音心思一动,却没说什么,去拉开柜寻了件宝蓝绣仙鹤纹的绸袍,伺候他换上,面对面扣襟前元宝扣儿。 她只抵他胸口,额前一齐刘海儿轻触垂眸密黑的睫毛,秀气鼻尖小嘴朱润,眸光再往下,紧身白袄子丝光银泛,一朵牡丹红蕊开得艳盛。 桂音不经意抬头,见他眸光黯沉横流,想也不想抽出绞在白玉镯子上的绢帕,往他脸上甩去。 许廷彦连帕带手一并握住,再拥进怀里,抿起薄唇轻笑,低声道:“还没谢你今日鞭下勇救夫呢!” 桂音挣脱几下反倒被抱得愈紧,顾及他的背伤,索性僵着身不动了,语气闷闷地说:“才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精明如他,装什么糊涂? “没关系。”许廷彦嗓音一贯的温和,神情平静,松开她朝门前走去。 桂音嚅嚅嘴站着,眼看他掀半帘要没影了,抓起搁在椅上的镶毛皮马褂追了出去。 “二老爷,二姨奶奶……”许锦出声提醒,许廷彦正要上马车,连忙收步,见桂音跑过来,把褂子递到他手里。 她喉咙吃了风有些哑:“绸袍不抵京城凉寒,您把这穿上,园子里烧火盆又太暖,到时再脱,只着绸袍刚刚好。” 许廷彦接过依言穿上,桂音转身要走,手腕却被拽住,遂回首问:“你还要……唔!” 话未说完,却被猝不及防堵住了嘴唇,他亲吻得格外急切灼烈。 桂音先还使劲推他,后便没了气力,晕沉沉意朦朦竟伸手攀紧他的脖颈。 “二老爷不早哩!”许锦五指山捂住眼睛,却指缝大开窥得起劲。 年轻少年郎正是对风月起兴趣之时,他还想多窥会儿,可是天色不饶人,再不出言提醒,待会端王爷那边不好交待。 二奶奶听得催促,狠推了二老爷一把,红霞满面地跑了。 “晚间要你好看!”唉哟喂,二老爷真是爱开玩笑,这会儿也不知是谁要谁好看。 许锦指指二老爷的嘴角,许廷彦手里攥着二奶奶留下的落花流水撮穗天青帕子,面不改色地擦了擦。 许廷彦迈进车厢里,下帘,稍顷才嗓音沙哑道:“还不走!” ------------ 第41章 席局 桂音回至房里,心怦怦跳着,听马车轱辘圈圈渐远无声,再略站了会儿,才走至梳妆台前挨绣凳坐着,看着黄澄澄铜花镜里的自己。 夭桃扑面,一团春意甚浓,唇瓣微肿,噙含的艳色欲滴,怎能一副心猿意马的模样呢! 昨儿虽是圆房,同他有了夫妻之实,却终是为现实所迫,有些不情不愿。 玉林师兄、谢琳琅、四喜班子、南边老宅、老太爷,一幕幕若走马灯在脑里凌乱而过…… 桂音失神地环视满屋的荣华富贵,与她而言不过是握手云烟,攥紧就散了。 * 许廷彦下了马车,由伙计引领朝庆春园子深入走,沿回廊曲榭兜了半圈,才进至花木掩映的一间房前,他脱下镶毛皮马褂递给许锦,自己挑帘进房内。 已有几位客人在座聊闲,其中一个起身朝他迎来,笑呵呵当胸一拳,“穿得倒精神!你纳妾摆筵竟不知会我,可还能做兄弟!”不是旁人,正是商场相熟的陈钧楠。 许廷彦蹙眉闷哼,陈钧楠愣住又戏谑道:“这般虚弱!可是被掏空了身子?” 许廷彦懒得理他,给端王爷及另两三官儿作揖,早有一人站起等给他行礼,却也是见过的,大武生乔玉林。 简单寒暄即落座,席不过才开,跑堂先给每人一碗炖得粘稠的燕窝。 端王爷有些不满,“酒还未吃,上这汤汤水水的作甚?” 跑堂唬白了脸,广州都督陈全笑着开脱,“稍后玉林要唱戏,先给他润润嗓也好!” 端王爷这才不作响,另个江西知府张洪琛穿件夹棉袍子,烦热得很,苦恼地说:“外头天寒我穿得厚实,不想房里却暖似春日。” “看你就是穷乡僻壤呆惯没得见地的乡巴佬。”众人把他调笑一番,才命个伺候的带他去换衣裳。 陈钧楠依旧看着许廷彦似笑非笑,陈全察觉好奇地问:“你怎地这副表情?可有我们不晓的事?” 陈钧楠颌首大笑,“廷彦纳的那妾可不得了!” “怎么个不得了?”陈全追问,其他人也投来眼光。 陈钧楠清咳一嗓子,接着道:“他那妾是个唱堂戏班里的花旦,名唤桂音。” 许廷彦眸光倏地黯沉,端起盖碗吹散浮叶,不落痕迹地扫过一旁的乔玉林。 乔玉林低垂着头吃燕窝也是一怔,不过京城里的梨园班子不胜计数,艺名为桂音的他都晓得一两个,倒也不稀奇,如此一想未放在心上。 “这花旦性子忒烈,廷彦五弟同帮好友吃酒听戏,言行举止稍嫌放浪,她便觉受辱,纵身从窗跳下。” 稍嫌放浪,乔玉林心底冷笑,恐是群污不为过,拿眼去暗打量许廷彦,很是儒雅,虽年纪轻轻倒端沉稳重,像个人物。 不过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斯文败类比比皆是。 再听那商贾接着道:“桂音命大,被廷彦徒手接住,竟是一见钟情,登报纳其为妾。” 端王爷正吃酒,咂着满齿清洌,也随意玩笑道:“登载于哪版期刊,我怎不知晓还有此等风月韵事?”随后命侍从给许廷彦盏中酒斟满,举杯以示贺喜。 恰鸨儿领数艳妓来请择选陪局,各人叫的都是老相好,许廷彦旁也被指了个怯生生的清倌坐旁伺候,他抿唇未说什么。 鸨儿又问可要大烟,她新得的精细货,可先让烧一手好烟的翠凤去内室准备。 众人皆默然不语,端王爷看了一眼广州都督陈全,方摆手笑道:“皇帝下旨缉商封馆,广州禁烟颇有起色,京城亦在严查,我等岂能顶风作案,还是算罢。” 鸨儿喏喏称是,又给那些姑娘交待两句,自退下去了。 陈钧楠凑近许廷彦低语:“听闻你那小妾风情妩媚,熟过手后给我也换玩两把可否?我身边几个随便你挑……” 乔玉林坐旁再听不下去,请端王爷点戏,一出《金玉奴》,一出《状元印》,遂下席请乐师调音拨弦,吊嗓开唱起来。 “你可答应?”陈钧楠见他不应,还在死皮赖脸地歪缠:“你不说话就当肯了。” 许廷彦抿唇冷笑,“你随意打谁主意与我无关,我的人想都甭想!” 陈钧楠吃了闭门羹有些讪讪,坐陪的嫣柳给他盏里筛上酒,又暗里用帕子掩手指轻掐他胳臂一下,斜眼飞瞟许廷彦身旁那清倌。 嫣柳捂嘴轻笑,“她原是扬州瘦马,不晓怎地流落京城被卖给妈妈,手段不俗,竟还是清倌,比旁人的姨奶奶不是更得趣!” 陈钧楠顺梯而下,“许二爷不会这都不肯吧?” “随你。”许廷彦满脸无谓。 嫣柳便站起同那清倌换了座,殷勤地提壶凑将过来筛酒。 许廷彦闻她身上浓香四溢,知晓是个奸滑的,遂蹙眉冷声警告:“勿要使些下作手段,我不屑这个。” 嫣柳脸庞一阵红一阵白,勉力笑了笑,“爷这话打哪里说起!” “你心知肚明。”许廷彦不再睬她,酒也不碰,只一面吃茶,一面听喝高的端王爷道:“悔不该送福锦出洋沾染一身坏习气。” 陈全笑问:“大格格怎又惹王爷不高兴了?” 端王爷指着唱戏的乔玉林,“昨用迷药把他昏了,两人滚一宿夜,我今儿问他两句,直言错不在他,且已有定终身的妻,这桩糊涂事宁死不肯认,想着终是福锦理亏,传扬出去折损王府颜面,倒拿他无法子。” 张洪琛压低嗓音:“他个低贱戏子能被格格相中,是几辈修来的福份,焉有不肯的道理,若非矫情,就实在不识抬举,只是格格清誉受损,王爷有何打算?” 端王爷冷笑,“已遣人去查他那妻来历,既然倔性不肯相就。”他顿了顿,“人死如灯灭,我倒要看他还否长情。” 众人面面相觑,心生寒意,因有妓再侧恐惹出事端,遂把话岔开另说起旁的,也是一番热闹。 许廷彦抬眼慢慢看向乔玉林,听他嗓音峭拔有力在唱:他本是无义人把天良丧尽,我岂能俯首听命…… ------------ 第42章 擦药 用过晚饭,天色已暗,许廷彦身边长随归府传话,二爷回来得晚,让桂音先歇着不必等他。 桂音落得自在,各房送来不少贺礼摆了一桌子,丫头捻亮了灯,白灼灼光下,金银玉翠好不炫目。 她咂舌暗叹,东摸摸西碰碰个不够,奶娘赵嬷嬷困觉,打着呵欠先退下,只有素琴、入画及染书三个大丫头在旁陪侍。 桂音小心翼翼端起一柄灵芝式玉如意,用材青玉,缕空透雕喜鹊登梅,柄尾吊一束蓬蓬鹅油黄撮穗。 她看得眼睛闪闪发亮,自言自语:“这玉如意值不少银子吧!” 素琴想想回话:“曾在三奶奶那里见着个没雕花的玉如意,闻听要一千两银子,这个市面价儿更高。” “这么贵重呀!”桂音的心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握柄的掌心都湿滑了,若是拿走玉如意去当铺子换成现钱,哪还需再苦熬这里一整年。 素琴几个抿嘴轻笑,桂音自觉失态,放下玉如意看着她三个,有些奇怪地问:“你们名里合起应是琴棋书画四人,还有位怎不曾见?” 染书抢着说:“姨奶奶提的应是妙棋那丫头,她心高也想做姨娘,整出祸来,被二爷逐出府去了。” 桂音哦了一声,想必又是场腥风血雨,她没兴趣知道,双手捧起一个粉彩荷塘玉壶春瓶,看着又美又贵。 “这个价值几何?”她舔着唇望向素琴不耻下问。 素琴认真地估个价儿,“五百两应有的。” “一个春瓶这么贵!”桂音啧啧惊叹。 许廷彦挑帘进房,看到的就是她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素琴几个连忙起身见礼,许廷彦命她们打盆热水来,也不唤桂音帮忙,只自己反手去脱镶毛皮马褂,忽蹙了蹙眉眼。 桂音一直悄悄打量,这时挪步走近,接过马褂搭在椅上,不经意瞟过他背脊有血渍洇出,变色道:“二老爷勿要动,我来替你。” 说着凑近伸手替他解松衣襟,嗅到酒的清洌,还有一股子胭脂香气,她自然懂那副场景,曾台前唱戏,看台下有那厚脸皮的妓滚进爷们怀里,真是热闹得很啊! 桂音都不愿替他脱了,可瞟扫那满桌亮瞎眼的珠光宝气,抿紧嘴唇加快动作,不似先前的小心温柔。 许廷彦看她冷冷淡淡的,却低笑起来。 桂音没好声地问:“笑啥?” 许廷彦笑而不答,抬手去抚摸她的粉腮,却被她一甩帕子打掉,恰素琴端盆热水站在门边,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桂音拿着袍子走开,去翻柜子取金疮药,素琴这才入房把盆顿在架上,欲要退下,才走两步又被桂音叫住,把药递给她,“二老爷背上伤了,你替他擦吧!” 素琴怔住去看许廷彦脸色,连忙机灵地直摆手,“姨奶奶使不得,二爷可不许我们丫头近身,否则要被撵出府呢。” “没错,你退下!”许廷彦颌首认同,赤着胸膛踢掉鞋袜,便往矮榻上一趴,离得远看,背上两道长长鞭痕红紫交错,厉害处滚着血珠子,竟比想像的还严重。 桂音叫住悄逃的素琴,“你把棉巾湿了绞干给我。”就不要如他意单独相处着,至于介怀什么也不愿细想。 她走到榻沿挨着坐,素琴瞧矮榻那处背光,握起烛台连同绞好的棉巾一道送来,亮是亮了,许廷彦肩背上凌乱的指甲印也不遮不掩。 除了男人,两人都不自在地红了脸。 桂音接过棉巾,让她去厨房端碗醒酒汤来,许廷彦道不爱紫姜味儿,盛一碗排骨汤就可。 素琴应承着离开,桂音指尖轻捏巾子替他擦拭伤处,洒了药粉,想想又问:“在南边老宅那晚你可是故意装睡?” 赵妈同她说的话其实都听去,害她把那味道怪怪的牛奶喝了。 见他没搭声响,应是被猜中,那她偷看他小解……咬着牙根手下一重,听他嘶地低声痛吸,顿觉心里十分解气。 许廷彦回首见她笑得比花娇。 “好啦!”桂音被逮个正着,索性把棉巾往他腰间一摆,站起就要走人。 哪想手腕被他迅雷不及掩耳箍住又一拽,桂音脚跟碰到榻腿晃了晃,终是站立不稳坐倒在榻间,许廷彦腾腰抬腿而上,轻易便把她整个人禁锢在身下。 桂音使劲推他精壮的胸膛,听他吸着声低沉道:“你愿我伤口裂就尽管来,小没良心,也不想想我这是为了谁!” 桂音不敢轻易再动,抬眸正与许廷彦的目光相碰,他的乌瞳清亮又深邃,眼尾有些吊梢,平素不曾注意,原来竟是天生的桃花眼。不能多看,会被他吸去魂魄。 “我宁愿鞭子打我身上,才不要欠你什么!”桂音咬着唇撇开脸,却被许廷彦挟住她的下巴尖儿躲避不得。 “让我仔细看看你。”许廷彦嗓音温润,若南边吃惯的金华酒,绵甜清洌,不知不觉就令听的人醉意微熏。 他伸手将她额前刘海儿拨弄一齐盖在眉间,“喜欢你梳根乌油大辫子在腰间摇来晃去,新鲜没看几回就梳起妇人髻,前面就这般可好,留个念想给我。” 南边有不成俗的习惯,嫁为人妇后,前刘海儿需梳成燕眉式,像人字形,过了二十五岁,还要把刘海儿全撩上去,额头光光地露出方显端庄。 “找那滚到你怀里的去,让她把刘海儿剪成满天星想必也是肯的。”桂音轻哼一声。 许廷彦却听出别样味道来,“我素来洁身自好不爱招惹她们,但逢场应酬也不可太清高,沾染到而已,没有出格之举。说清楚了,你就依我这次。” 桂音默了默,“装嫩!母亲要骂人的。”嗓音莫名娇气,却有所松软。 许廷彦的手指顺着她的鼻梁划到嘴边轻描唇线,桂音酥酥痒痒难受,不示弱地咬一口,一对月牙印儿。 “属野猫的么?会咬人,更会挠人。”他沉沉笑了起来,又哄她:“母亲骂你,就说是我的主意,莫说南边,就这府里都是我说了算!好不好?” 桂音抓住他的话柄:“我要把你这话告诉老太爷去,让他再甩你两鞭子!”自己说着不由噗嗤笑了。 “你舍得?”许廷彦问她也问自己,暗解松她衣襟颗颗珠扣,手不急不躁沿着纤腰顺脊背慢慢朝上爬,“这么瘦都能摸到骨节,牛奶是故意给你喝,想把你养得丰腴些。” 桂音咽了咽口水,心乱得厉害,怦怦跳到嗓子眼儿,连“舍得”两字都百般说不出口,终是气咻咻尖叫起来,也未如她想的凄厉,声里混杂的皆是一团娇媚。 这人可让人厌………桂音臊红了脸,情急便慌不择路,伸手揽住他的脖颈勾下,主动亲上他的唇,以吻封缄。 许廷彦眼里充满笑意,此招温水煮青蛙之策,大功告成! ------------ 第43章 你的 陈廷彦爱极了这份难能主动,好似满心戒备的小兽终于慢慢靠近,终愿啄食他的手心。 陈钧楠生意局从不避他,多是强取豪夺兼言行粗暴,只顾享乐无甚怜香惜玉之心。 是以想起同桂音洞房那晚,把她弄得面色惨白,啼哭不断,虽有初次的缘故,但自己被陈钧楠带偏道亦有可能,慎重起见,偷让许锦弄了数本册子,得闲研究,便有了些心得。 许廷彦此时愈发耐心,看她星眸乱恍,双颊两团嫣红,怎生的天然媚态挠人神魂,沉沉笑着咬她汗湿的下巴尖儿。 桂音蹙眉咬唇,附他耳边嘤嘤哭了,“你怎么这样的坏!我要死了,定要把那满桌财宝埋了陪葬……” 许廷彦听她哭唧唧的话,有些可怜,又不由想笑,“财宝乃身外之物,你死了该带我去方明智。” “我才不要你,不要你……”桂音抽抽噎噎地伤心,“我就要财宝,好多好多的财宝!” “好好,我的全是你的!”许廷彦柔声疼哄,看她梨花带雨俏模样,又去亲吻微肿的嘴,爱极了她。 素琴提食盒子进院要往正房走,赵嬷嬷打着呵欠拢起袖坐在外间槛上,见她来阻住路问哪去。 素琴笑道:“给二爷送肉骨汤。” “二爷正在吃肉骨喝香汤!” 素琴听得不明,“汤明明在我食盒里哩,谁又多献殷勤了?” 赵嬷嬷瞟她两眼,“你去,你去,不长眼的丫头,莫怪我没提醒你。” 素琴迟疑地走至帘外,恰听到泄露出来动静。经妙棋被撵后,她也渐通人事,顿时红臊起脸转身往回走。 赵嬷嬷眯着眼嘿嘿看笑话,“明儿我要告诉二爷你听房。” “赵妈妈可不兴胡说欺负人。”素琴脸色由红转白。 赵嬷嬷抬手抚着睡得毛躁的发髻,站起身慢声耍歪理:“我有阻你没?我可是二爷的奶娘,说的话你不听,抬步硬往里闯,不是要听房还能作甚?或者你对二爷也存有那样的心思……” “赵妈妈您一把年纪的人,这种瞎话胡编不得。”素琴急得直跺脚,朝周遭看一圈静悄无影,才白眉赤眼问:“您到底要闹哪样才算罢!” 赵嬷嬷朝她食盒呶呶嘴,“肚里咕咕响个不住哩。” “给了您,二爷问起该如何答他是好?” 赵嬷嬷瞅准机会一把将食盒夺下,“二爷可没闲情吃这个。” 她往外间槛里跨,回头看素琴呆呆站着,摇头道:“还不赶紧寻人烧热水,你旁处勿去,就守在这等二爷吩咐,总有你的好处。” 房内不知房外事,恰一片春情意浓满堂香。 许廷彦赖着不肯起,拨开桂音濡湿滴汗的发丝,温柔亲吻她潮红未褪的颊腮。 桂音蹙眉阖眼,一场恩爱耗尽她所有气力,虽余温未散,理智却悄然悉数回笼。 洞房那晚是有些不甘愿,毕竟许廷彦实非她执念的良人,而是她欠下五百银的无情债主。 她以身偿还一年,说起皆是苦情,其间哪有丝毫愉悦,若他胆敢再来讨什么鱼水之欢,她就死鱼板板一条给他看。 可如今真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她非但没有死鱼板板,好像摇头摆尾蹦跶得比二老爷还欢快,羞愧恼怒薄凉悔恨各种莫名滋味交缠,扯拽她那颗脆弱敏感的心。 想起离这里隔两条街皇宫内的玉林师兄,因着锦绣前程背弃了她,她也不曾怪过他,世间贫贱之人各有各的不得已,如今更是没那个资格怪他了,瞧她也没有坚贞到底。 忽然想躲得远远的,不用呼吸同样的空气,不看同样阴晴圆缺的月亮,不怕抬首偶然邂逅,天涯海角彼此一生不复相见。 “二老爷。”桂音依旧阖着眼,轻声道:“我想回南边去了。” 许廷彦想起乔玉林,“他……”却又顿住,看着桂音在自己怀里不胜妩媚的模样,眸光深邃地颌首应下:“好,不过我在京城还有事,你先行回去,若是不愿,等我……” “不用!”桂音拒绝得太快,见他挑起眉梢,瞥开眼道:“京城一天冷似一天,风吹得人又干又燥,我受不住。” “这次暂且饶过你!”许廷彦嗓音温和:“但总要尝试习惯,待明年南边生意稳定后,你还是要随我常居京城的。” 明年啊,明年他要迎娶正妻谢琳琅,而她偿债期满自行离开,京城有太多伤心结,打死她也不会再踏进这里一步。 “在想什么?”许廷彦不满她走神,轻咬一口。 桂音娇嗔:“还咬,都肿啦!”又去推他精壮的胸膛,“起开,重。” “让你喘口气而已。”许廷彦沉沉地笑。 “不要脸皮!”桂音脸颊腾得泛红,明明是帮他擦药的,怎就不知不觉间被他使出轻软手段惑去了神魂? 瞟向满桌喜礼,她抿了抿唇,“我要把那些都带走。” 许廷彦嗯了一声,“那些春瓶绣屏难带易碎,经不得路途颠簸,就摆在这里候你日后回来。” 桂音觉得也是,有些可惜地点头。 听他接着说:“这些喜礼合起也算贵重,你个小妇人携着一路打尖宿店,难保不会钱财外露遭人觊觎,甚至谋财害命亦有。纵是你侥幸无虞至老宅,依母亲禀性,定要按规矩由她替你收着,倒不如等我回去时,一并带给你更为妥当。” 桂音暗暗审视他真诚无欺的模样,想来倒占在理上,暗忖若由他悉数带回,那时再想偷偷变卖换钱恐是不易,却也无话反驳,默了稍顷,自暴自弃道:“那我就带那柄玉如意好了。”也很值钱,做人不能太贪心。 单纯的丫头,什么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好!”许廷彦依旧爽快地答应,看她迷蒙的眼神倏地焕发神采,有些忍俊不禁。 “你可要好生保管,这些喜礼都是宫里御赐打赏之物,皆戳有内务府造印不得售卖。若是被贼子偷窃盗取去,当铺或珠宝玉器行非但不敢收,还得报官缉拿捉捕,到时查至你身上,总逃脱不了干系!” 桂音原还自乐,听得此番话,心底如狂风刮过般一点念想都没了。 许廷彦大笑,重重亲她一下,“傻桂音,这府里的老爷太太都是精明人,喜礼送来送去不过是自家人转个手,转来转去还都是许家的东西,跑不掉的。” 他抬手捏捏她的粉腮,说得意味深长:“只有我的,才全是你的!” 桂音哪里听得进他说的话,恼羞成怒地起身就要下榻,腰一扭,纤腿一蹬。许廷彦猝不及防一扯,两人又纠缠在了一起。 ------------ 第44章 别离 桂音眯起眼慵懒地坐在许廷彦腿上,有冷风顺着窗缝钻进来,吹动柔软的鬓发,便往他怀里窝了窝。 许廷彦轻笑,手掌上下摸着她的紫貂毛大衣,像在摸一只猫儿。 “有许锦和老陈他们护送你回南边我放心,都是极可靠的人。”他仔细嘱咐:“一路需要什么尽管向许锦提,别怕难为情,进了老宅子勿要胡思乱想,乖乖等着我就是。” 不晓得是他的怀抱太暖和,还是说的话太温情,桂音竟莫名暗生出些许依恋来,如今这世间,就她而言,与其最亲近的,只有他了! “你没话要同我说么?”许廷彦等稍顷不见声响,索性挟抬起她的下巴,目光深邃看她的眼睛,有些期待。 桂音晓得他想听什么,却挣扎着说不出口,不过是场富家老爷和卑贱戏子间的钱色买卖,注定一拍两散结局,何必再用虚无飘渺的感情加持。 许廷彦低叹一声,俯首亲吻她的朱红唇瓣,急切而猛烈,胭脂混着茶香。 桂音喘不过气来,使劲推他,却被攥住手腕。 “受不住了!”她柔声求饶。 “说会不会想我!” “什么想不想的。”只想敷衍过去。 “昨晚你还说会想我的,现又不认了?”许廷彦愈发觉得怀里的人儿爱得不行。 “哪有那样逼人的。”桂音脸庞泛起红晕,这男人天生就是猎情高手,各种手段信手拈来,说他是才开荤真没人信。 “快说!”他不依不饶。 桂音不愿在清醒的时候说,说了,似乎坚守的什么就会崩塌一角,不是她能承受得起。 “就这么难吗?”许廷彦眸中有抹光芒一闪而逝,含笑轻问。 车厢外传来许锦的声音:“二爷,城门开哩!” “没良心的丫头,下次可不会轻易放过你。”许廷彦慢慢放开手,看着桂音急忙从他腿上下来坐到一边去。 她头上什么也没插戴,太素淡了,许廷彦从袖笼里取出一支银镀金镶宝点翠牡丹戏凤簪子,伸手插进她的发髻里,整个人顿时明媚鲜妍起来。 “我送你的这支簪,可不许丢了……”他顿了顿又道:“更不许卖了!” “你说的什么呀!”桂音心底猛然一紧,嗔怪地瞪他一眼。 “二爷,守门官儿催得紧!”许锦又在大声嚷嚷。 “走了!”许廷彦摸摸她的脸,掀帘撩袍下了车。 一个丫鬟紧跟着进了车厢,看她满脸春俏整理衣襟系元宝扣,镇定地唤声:“二姨奶奶!” 她明面上是老太爷遣来伺候她的,名唤蕙霞,颇具姿色。 桂音颌首没有多言,悄撩起棉帘一条缝,天色阴沉沉无日光,二老爷背向同许锦等人交待着什么,他着宝蓝团花厚绸袍子,清俊高大,一身尊贵。 马车开始摇摇晃晃,二老爷瞬间就看不见了,她将棉帘整个掀起探出头朝后望,那身影已经远得眉眼模糊。 傻丫拎着五六个热腾腾的大葱肉馅包子,从簇拥成一堆的人群里挤出,正待要走,忽见一辆青篷马车从眼前轱辘轱辘而过。 里面有个妩媚多娇的小妇人恰探出头来,她呆了呆,再抬袖子擦擦双目,那不是不是小花旦桂音么! 乔四叶氏说她在沈府不堪受辱跳楼摔死了,沈府的老爷给了一大笔钱遮羞,他们戏班连夜撤出往京城赶。 哪想到,哪想得到,桂音竟活生生的出现在她的眼前,已是妆扮成妇人模样。 “桂音!桂音!”她拔腿高喊着在后面追,手里的包子顾及不上,滴溜溜乱滚了一地。 好些人看着她指指戳戳地笑,三五叫花子拼命争抢掉在地上的包子。 马车一晃影已不见了。 * 十二月江南的空气是什么颜色?在蕙霞的眼里,卯时的天是蟹壳青,石板是虾背青,院墙是花青,唇间呵出一缕白烟,恰拎的灯笼噗灭了,她看见空气泛起了青。 比蟹壳青淡,比虾背青浓,又比花青透,多一点又少一点,深一点又浅一点,难以形容的青。 不像冬日的京城,刨去皇宫那片儿,就灰黑白的简单,若是飘场大雪,连灰黑都不见了。 她四顾一圈无人,便把灯笼随意扔在路边,看着手背冻得发白,清晰可见一条条血管发青,如树杈般交缠,连忙拢进袖里抱在胸前,身骨哆嗦着跑进水房。 水房里亮着灯泡,被水气层层笼罩,氤氲成了秋葵黄。 七星灶前已站着三个妈妈围在一起,边悄声说话,边等水开,上了年纪的婆子早上通常是睡不着的,而年轻丫头正是好眠时,更何况这般的凄冷天儿。 一个妈妈抬眼看见她,笑容满面地招呼:“蕙霞姑娘倒来得最早!” 蕙霞认出她是太太房里伺候的,连忙回礼:“李妈妈您也早。”又朝另两个颌首笑笑。 李妈走过来亲热地拉她的手,又看向那两妈妈,“你们瞧瞧这美人相貌,倒半毫不输她伺候的二姨奶奶呢。” “是啊,是啊!”随声附和,未见得真心。 蕙霞的脸庞有了些红色,抿嘴道:“哪里能和二姨奶奶比,京城府里上下都夸赞,没见过比她还美的,二爷眼光高会挑人。” “老太爷也夸她了?”李妈凑她耳边压低嗓音问道。 蕙霞点点头,“老太爷挺满意,还特赏了一柄宫里赐的玉如意。” “是嘛!”李妈还待要再问,有个妈妈朝她叠声喊:“你的水滚开!再不拎起扑出来啦!” 她便拉着蕙霞走到灶前,抬手拎起面前一壶,又指另个滚开的壶笑道:“这是我多烧的,你拎去用吧!” 蕙霞连忙摆手,使不得。 恰又有个女孩子打着呵欠、头发蓬乱地甩帘进来,嘴里嘟囔着问:“可有烧现成的?三姨奶奶急得很哩!” 蕙霞便要谦让,李妈使劲给她瞟眼色,她便会意,拎起那壶出了水房。 李妈才喘口气道:“三姨奶奶每早都急,来给太太请安却最晚,秀琴那丫头就好吃现成的,可招人白眼!” 说着眼见前面三五丫头陆续来了,嘻嘻哈哈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 第45章 高枝 蕙霞提着水壶回房,灯光亮灿灿的,桂音坐在妆台前,赵妈在替她梳头,听得进门声笑道:“我才把头发梳通透,你就回来了!” 蕙霞一面往铜盆里倒热水,一面回话:“是太太房的李妈,多烧了壶便给了我。” “她何时有过这样的菩萨心肠?”赵妈哼了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可没安好心,你可有给她说了什么?” 蕙霞心一紧,继续往铜盆里兑凉水,拿手指划着水温,稍顷才回:“没有。” 桂音不惯人样样伺候,自走到脸盆架子前俯身洗漱。 赵妈慢慢踱到蕙霞跟前,目光炯然地扫看她,肯定道:“撒谎,你定是有话说了。” “赵妈你不信就算!”蕙霞把头一低,露出泛起粉红的颈子,忽听门帘子响动,遂抢着话问:“是谁?” 是大奶奶房的丫头小蝉,探头进来问道:“二姨奶奶这里还剩有热水么?一早去水房跟打仗似的,没抢着。” 就听得她身后秦妈的大嗓门:“人家都能抢着,怎地就你不能?无用的东西。” 桂音已洗漱毕,赵妈揭盖觑了眼看还有半壶,拎起要走,蕙霞急忙拦住她小声说:“我还没洗脸哩!” 赵妈神情显得淡薄,“我们常用主子用过的水,放心,她的脸可比你我都干净。”伸手把她拨拉一边去,径自走到门前递给小蝉。 蕙霞气得手脚发凉,走到面盆架子前把棉巾甩进水里洇透了,弯下腰整个捂住脸掉眼泪,再抬起头擦干水渍,眼睛红红的。 桂音着甜白色紧身薄袄裙,赵妈拿来件珊瑚红葱白一线滚的马甲帮她套上。 桂音看着相赞:“你最会搭衣裳。” 赵妈笑道:“是姨奶奶长得美,穿什么都好看,”又意有所指:“不像有些人呢,旁人似假非真一顿夸,就想上天了。” 蕙霞脸上火辣辣的,抿紧嘴唇端起面盆出去泼水。 桂音看着赵妈,这话说得想不多心都难。 赵妈凑她耳边一阵嘀咕,方才出去给小蝉热水时,恰有个婆子遣丫头来给她报口信,说的就是早晨水房的事儿。 这宅子里但得你开口说一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桂音默了少顷才淡淡道:“随她去吧!若能攀着高枝儿是她的能耐。” “就怕她为攀高枝儿踩姨奶奶你一脚。” 桂音笑了笑朝外走,再踩她也不过一年光景而已。 廊上的穿堂风呼呼往人的衣缝里钻,电灯泡被吹得摇摇摆摆,连带把她的影子也拉扯得忽短忽长。 昨晚三更天睡意朦胧时,发觉许廷彦穿着宝蓝棉袍坐在床沿边,笑意温和地凝视着她。 桂音做了一个到现在都觉羞耻的动作,竟然直扑过去,双手紧紧搂住他脖颈,男人的唇贴过来,她忙呼应,是个久旱逢甘霖的深吻。 许廷彦猛地把她压倒欺身而上,“想不想我?” “想……”她脑里一片混沌,想他的久违宠爱,想要他填满空虚。 许廷彦却不动,只居高临下噙唇看着她,“你心里还有你的玉林师兄么?” 玉林师兄!她脑中如一响炸雷轰过,猛然惊醒坐起,是因绮念而生的一场梦,她觉得自己的心和身都有些失控了。 * 许母端着碗银耳红枣莲子羹,边吃边听李妈吹耳边风。 “蕙霞说二姨奶奶在京时被接进大府,跪着给老太爷奉茶,老太爷还接了,这样儿她就名正言顺地上了宗祠族谱。” “蕙霞说老太爷送给二姨奶奶一柄宫里赐的玉如意。” “蕙霞说老太爷还有老爷太太们都夸二姨奶奶长得美,很欢喜她那狐媚的小模样。” “蕙霞说……” “够了!”许母皱起眉头,吐出颗枣子核来,不晓地含了多久,光秃秃不粘一丝肉儿。 许母心底像绞肉馅般难过,顶恨李妈讲这些令她不好受,又偏要听她讲,一字字穿耳不肯遗漏。 她铁青着脸沉默半晌,才开口道:“你说老太爷为何偏这时候弄个蕙霞到宅子来?” 李妈刹时怔住,她的胸怀仅局限在对桂音的羡慕嫉妒恨,旁的倒不曾多思,是而发自内心地赞叹:“还是太太想得深远!” 许母放下瓷碗,端起香茶漱口,再用帕子蘸蘸嘴角,“蕙霞的来历不可小觑,稍后我要亲自审她一番,再做打算。” * 桂音来到等老太太召唤的外间,里头已按辈份坐得满当,年轻辈的各房姨奶奶只得站在廊上吹寒风。 “二姐姐过来这边站。”三房姨奶奶珍兰亲热地朝她招招手,她站得地方背风,不易吹毛头发。 桂音挨近并道谢,珍兰笑嘻嘻地揭开手帕伸到她面前,里面是糖渍的嫩姜,“你吃一片,她们里面有火盆子,我们这样的冷还要这样可怜巴巴地干候着,不吃这个回去易患伤寒症,可没人疼惜咱们。我们自己要把自己当个人,你说是不是?所以你吃一片。” 桂音只得拈了片含进嘴里,表面糖霜很快化了甜味,嫩姜辣辣的烧心。 许廷彦不爱吃这个,其实她也不爱。 珍兰抬眼瞅到她发髻里插的银镀金镶宝点翠簪,凑近过来问:“你这簪子倒是精美异常,想必价值不菲吧?” 桂音闻到她嘴里飘出的辣味儿,抿唇回话:“二老爷送的,我便戴了,未曾细问过他。” “没想到二老爷这么会疼人。”珍兰羡慕地看了会儿,方低声道:“你这簪子委实贵重,老太太都未必有,更况那些正奶奶们,太打人眼遭人嫉。” 她从自己头上拔下支金镶彩珠桃蝠簪子,“这个你先用着,等回去了再戴你那支,姨奶奶地位低贱,在这里由不得任性,否则吃亏的是你自己。” 桂音晓她是好意,便转身对着窗扇拔换簪子。 窗扇没关紧实透着条缝儿,她看见五六个老姨奶奶们笔挺挺坐在椅上,穿着藏青、斑鸠灰、茄皮紫、砚台墨等色彩浓重的对襟宽袖三滚边大袄,头发全往后梳成大圆髻,露出光溜溜的脑门,脸搽得雪白白,嘴抹得红艳艳,神情麻木呆呆坐着,三寸金莲皆一色大红绣鞋,看着倒像五六个灵堂前扎着的纸人儿,无魂无魄飘游在这幽深诡暗的老宅中度日。 她会不会在这里待久了,有朝一日也变成这副模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 第46章 喜字 许母身边的丫头春梅出来,请姨奶奶们进房,珍兰便拉起桂音很快挤到外间里,寻着靠炭火盆近的两把椅子。 珍兰一屁股坐下,拼命搓冻僵的手指,催促桂音赶紧坐好,桂音则想着这是方才那些老姨奶奶坐过的,心底莫名的抵触,只摇头靠墙站着。 椅子很快被个小姨奶奶占去,脸生,不晓是哪个房的,看着还很稚气。 另一边几个正房奶奶凑在一起吃茶嗑瓜子,她们穿着明艳又淡雅的袄裙,皮肤白晳,圆脸盘儿看着都很福相。 相由心生,大抵就是如此吧。桂音看着炭火燃着红星子,明明很暖和的房间,她却觉得更冷了。 老姨奶奶们见过出来,几个正房奶奶相携着轻声细语起身离开。 珍兰在逗稚气的小姨奶奶,几句话功夫就没了闲趣,用绢帕蘸着眼角,朝天打个大呵欠。 大铜火盆里炭火通红,铜铫子里炖着水,噗通噗通欲把盖揭翻。 春梅掀帘进来禀道:“老太太原话,今儿和奶奶们商量重要事儿,有得耽搁辰光,免你们等的心里怨,就先各回各院吧,不过老太太近日馋黄豆煨猪蹄,又嫌厨房弄得不干净,特吩咐给姨奶奶们每人一小袋黄豆,回去用热水泡个把时辰,再将豆皮剥光即可。” “嫌我们素日闲着吃白食,隔三差五的就要给些罪受。”珍兰撇着嘴发牢骚,又道:“当我不晓那重要事儿么,又要抬姨奶奶进宅子,我说的对不对?” 春梅假装听不见,朝桂音笑说:“老太太让二姨奶奶进房去哩。” 桂音颌首,扯平袄子,抬手把颊前凌散碎发捋至耳后,这才随春梅出外间拐个角进了许母的卧房。 今日天色阴沉沉不见日阳,老房里光线就更昏暗,没有装电灯,还是点的一排大粗蜡烛,映得每个人的脸泛起老酒黄。 桂音上前问安,许母嗯了一声,看她一眼,“似乎比往日瘦些,下巴愈发尖了。” 三奶奶笑道:“我们南边人总是不惯京城水土的,更况舟车劳顿才回,养段日子就会活过来。” 许母侧脸对着她,“你也去过京城不成?” 三奶奶讪讪摇头:“听三爷时常说一嘴子。” 许母道:“我曾随老爷去京城住过阵子。”这话说得隐晦又明显,老爷和自个的妻去京城能住哪儿,自然是许家大府,她也是名正言顺过的。 这些奶奶们个个人精,谁不晓她那点心思,明明没让进府还要硬撑底气,都讥笑在心表面却不露,还佯装一副感兴趣的样子。 许母便接着说:“你们不晓京城开春时,那风刮得黄沙土尘漫天飞,出趟门再回府,灰头土面的,许隽那会儿跟着去患了风寒,鼻孔一哧溜,淌下两条流沙河来。” 众人用帕子捂起嘴笑起来。 “还有他们最爱吃的,用卤水煮着猪大肠、肺片、猪心、五花肉,再添些豆干和面饼就是一碗,拼命地放蒜泥、辣椒、红腐乳,还有韭菜花。这叫什么来着?”许母问桂音:“我倒忘记名了?” 桂音回话:“叫卤煮火烧。” 三奶奶用帕子轻轻蘸了蘸鼻翅,拔高嗓音:“天哩,那不嘴里哈的气都是股子酸臭味儿?” 桂音想想似乎没有,许廷彦嘴里只有香茶的甘涩。 “所以京城我是不喜的,宁愿回这里,继续吃我的芝麻汤团和糖年糕。”许母再看向桂音,“老太爷身子骨可硬朗?记得他高大又壮实。” 高大又壮实?桂音怔了怔,明明矮小又精瘦,还暴脾气。 瞬间心如明镜,也不戳穿,她略思忖,回道:“不曾抬眼细看,只闻声亮若洪钟,身骨应是硬朗的。” 许母松口气,让丫鬟搬张椅子伺候她坐下,看向大奶奶,“今是给建彰纳妾的日子,原该他出来过过礼,谅他腿脚不便就一切从简,稍会儿轿子到了,你们几个正房奶奶坐着陪我同她吃道饭,算是补个全面。”又朝桂音说:“二房无旁人,你也随着一起吧!” 许母叫李妈拿来红纸和剪刀,调浆糊,让媳妇们围坐在一起,照花样剪双喜和鸳鸯。 高门大户的女孩,深闺里常做这些事,是以把红纸裁好对折,持着剪子熟门熟路,没稍顷就剪出一个红鲜鲜的喜字,丫头连忙指头拈着两边,蘸上浆糊贴上窗棂。 桂音不会,大奶奶冯氏就手把手很耐心地教,待她学会了,却不经意瞟见,冯氏把自己剪的喜字和鸳鸯悄悄剪碎了。 谢家的轿子是晌午时到的,一串噼啪鞭炮声迎进来。 送亲的敷衍,喜娘都没请,由女家两个妇人搀着进房来拜见。 桂音观她穿着水红绣花短袄长裙,也不晓是什么衣料,绸不像绸布不像布的,就坐轿子那一会儿,腿胯间皱出两条深深的褶子,她时不时垂下颈,伸手别扭地拽平,露出一截光溜溜的手腕,头上搭的红布连着金黄穗子不停摇晃,一团的庸俗廉价。 三奶奶噗嗤笑出声来,其余几个,甚至一向面和心善的大奶奶,此时也不由弯起嘴角。 桂音想起自己被纳那日,通身的锦绣,凤冠霞帔,穿金戴银,连金指甲套上都镶着颗雕花红宝石。许二爷……不晓可已在来时的路上? 许母则看得一腔火气,咬牙冷笑,“说起谢家也是富贵门户,我们许家给的聘礼并不算少,怎地新娘子这身行头,反比不过普通人家,你们不要脸皮,我们还要呢!” 其中个妇人不甘示弱,嘴皮子利落:“瞧老太太说的话不中听,难不成天下姓谢的都要归谢家管么?这位谢姑娘又不是谢家嫡亲的女儿,只不过沾些亲带些故,是而勉强让她从谢家门抬轿子出,已是给足面子。况且您说的聘礼谢家可一分没得,皆被她爷娘老子悉数拿走,你要有不满自寻他们去,勿要再扯着谢家说话。” 另个妇人接着道:“新娘子我们送到了,这就告辞。”她二人搭手鞠躬作势要走。 李妈欲上前递赏钱,被许母使眼色喝住,听春梅轻声说:“没抬什么嫁妆,只拎来个小皮箱,怕就是些换洗衣物。” ------------ 第47章 烟色 许母直到围桌吃饭时脸都是铁青的。 没人敢说俏皮话逗乐,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地小口吃碗里白饭,只敢挟眼面前的菜色,生怕老太太不郁,把气撒到自己身上当那冤头鬼。 桂音悄眼看新娘子,晓她名唤谢芳,原是说给二老爷作妾,圆脸盘儿,圆眼睛,肉嘟嘟鼻子,嘴巴又小又肥,涂得口脂都被吃光了,颊腮浓抹的红胭脂斜插入鬓,倒像花旦里分出的玩笑旦,专扮喜剧里的角儿,但眼前的景显然不是一出喜剧,她的眼泪偷偷滴进碗里混着米粒在吞咽。 一顿饭吃得七七八八,大奶奶领着新娘子回房。 许母气鼓鼓要睡中觉,其他媳妇出门也各自散了。 桂音看着窗牖上红鲜鲜喜字,再是满地鞭炮炸过的红纸屑。 春梅带着丫头,用水把喜字泼湿好揭下来,婆子握着苕帚开始洒扫院落。 桂音觉得满目一片荒凉,心底说不出的晦涩滋味,闷头出了院门,只有赵妈立在墙边候她。 “蕙霞呢?” “被李妈叫去了,鬼鬼祟祟不晓做什么!” 桂音抿抿唇不再言语,走过月洞门,一阵寒风迎面而来,她抬手抚整吹乱的鬓角,恰摸到三姨奶奶珍兰借的簪子。 * 桂音等在门边半晌,丫头秀琴急促地迎出来,她便把簪子递上道:“无旁的事,只来还这个。” 转身就要按原路回,秀琴连忙上前阻拦,陪着笑,“二姨奶奶既然都到门口了,好歹进去坐坐,否则我可不好交差!” 见桂音还待婉拒,索性扯住她绣海棠花的袖侧,低声道:“三老爷吃官筵去了,不至半夜回不来,您尽管放宽心就是。我家奶奶出身不高,遭她们多嫌弃,只得整日呆房里冷清清,就盼有人能来聊闲呢!你就可怜可怜她吧!” 言已至此,再推脱太不近人情,桂音客气两句,便随她进院穿堂,一路花木凋零,未遇见仆佣半个影儿,心底暗不解间,秀琴已打起门帘请她进房。 房里一间又套一间,隔着酒红镶金线的纱帘子,本就是老宅暗昏昏,又未掌灯,天色也阴,仅有的光线是窗户缝儿由风漏进的自然亮,雾蒙蒙青袅袅皆是稀薄的烟色。 “怎这么浓的烟?”桂音咳了一声。 秀琴轻笑嘀咕:“新来的丫头惹祸,以为香片烧的越多房里就越好闻,哪管还有烟呢!” 桂音闻着果然一股子浓烈的龙涎香,秀琴揭起纱帘她走进里间,顿时怔了怔。 一张容两人宽的黄花梨矮榻,珍兰头倚青缎面粉花底高枕,侧身躺着,一手持着景泰蓝烟杆,一手拈烟针捅着烟斗喙尖上的孔,胸前搁四方红漆烟盘,里摆一盒烟膏、一壶茶、一茶盏、一碟五香蚕豆,一盏烟灯燃着黄幽幽的光,映得她眼眸半张半阖,面庞笑容迷离。 她并拢交叠的两条腿,丁香紫的裤子往上褶,露出一截纤薄的足踝,三寸小脚套着鲜红绣花鞋,翘翘尖尖若春日泥里新钻出的嫩笋。 桂音一下明白了,珍兰在抽大烟。 “我还是不打扰得好!”她嗫嚅要走。 秀琴捧来滚茶堵住去路,“来都来了,姨奶奶坐榻床上吃口茶再走啊!” “二姐姐是来还簪子的么?”珍兰嗓音软绵绵的。 桂音低嗯一声,只得挨在榻沿边坐了。 秀琴坐回珍兰腿侧,边烧烟泡,边拿过一条水烟筒慢慢装烟丝。 “二姐姐心里很鄙夷我吧,年纪轻轻的做什么不好,偏要吃这烟膏呢!”珍兰放下烟杆,舔舔焦干嘴唇,端起茶盏来吃。 桂音看着她,平日浓妆艳抹不觉得,此时脂粉未施素净张脸儿,明显泛露起浅黄的烟容。 “吃这个总是不妥当。”桂音抿唇。 珍兰嗤嗤笑起来,“你是不晓得我的苦啊!七岁被卖给伢婆当瘦马,受尽苦楚,十五岁卖给盐商作妾,事未成反灌一肚子红花绝了子嗣,这还不算呢,每每癸水临至腰膝酸软、腹痛如绞,下面跟血崩似的流,三老爷有趟宿这里亲历,可被吓坏了,自此后就鲜少再来走动,还有老太太、和那些清门净户的富贵奶奶,把我百般瞧不上,底下仆佣更是势力眼,明着暗里也要踩踏一脚,你不知这生不如死的日子真是难熬!” 秀琴烧好一口烟装上,珍兰接过,吸得满脸青烟氤氲。 “这东西好啊!”珍兰拈颗五香蚕豆嚼得满嘴生香,“我痛得险险死去时,谁也救不回,一抽这个就好,邪魔去了,神魂给镇住,心底万般冤恨也随青烟上了天,你别不信,吃口就晓我说的一字无差。” 给秀琴使个眼色,秀琴烧好,把烟杆递到桂音嘴前,“二姨奶奶不妨吃口玩玩,吃一口不会有瘾头。” 桂音推开不吃,珍兰笑看她稍顷,忽而问道:“听闻今儿入门的大姨奶奶出足了洋相,可是真的?” 秀琴抢着话道:“可不是呢!蹩脚寒酸的模样,那身喜服的线脚歪歪曲曲像长虫爬,头上的大喜盖头还掉色,把额头都染红一片,也没什么像样的嫁妆,就拎着个小皮箱从轿里下来了。”说一声,嘻嘻笑一声。 珍兰撇撇嘴,“有啥可笑的?甭管蹩脚寒酸,还是风光大嫁,都是姨奶奶被随意摆弄的命!” 她瞟一眼桂音,“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许府里的男人我算看透了,都是喜新厌旧的货色,想当初三老爷稀罕我那会儿,也是捧在手心含在嘴里宠着,还不照样说不爱就不爱了,随你怎样的求都不肯来……” “二老爷现在宠你,图的不过是个新鲜劲儿,再貌美又如何?他那样混在商界风声水起的人物,身边环肥燕瘦岂会缺呢,待到明年这时他也差不厘儿吃腻你了,谢家小姐恰时嫁进来。她呀,有姿色,家境好,读的又是洋学堂,广见世面,日后可以帮携二老爷打理生意。你呢?不过是个唱花旦的戏角儿,能帮二老爷什么呢,总不能他设筵待客时你上去唱两折子吧!” 桂音的心情难以形容,她不知怎地竟然还笑了笑。 ------------ 第48章 慰藉 珍兰又吸一口烟缓缓吐出,悠长地问:“你可怀上了?” “怀上什么?”桂音倏地背脊僵硬,脸色发白。 珍兰奇怪地看着她,“你真是戏班子那种污浊地出来的?怎连这都不晓得?二老爷身体健壮,你又青春年少,欢爱多了难保不珠胎暗结,你若是怀上,出生就得养在谢家小姐名下,要叫她娘亲,唤你为姨娘,你想见他们还不能随时随地得见,得看谢家小姐心情,她高兴呢,让你们见一面,不高兴呢,你这辈子都见不着,更甭提日后她有了亲生骨肉,贞娴些的还算罢,若遇见那种心肠狠毒的,可就要遭罪了……” “别说了!我是不会给他生的!”桂音出声打断,手指尖儿被发搅缠得青白,心里乱如麻团。 她怎把怀胎这出遗漏了呢,想着在京城那几日夜无休的缠绵,天杀的,她会不会已经怀上了? 珍兰抿着嘴笑,“你呀还是孩子气,老爷们为何要纳妾,不就为开枝散叶延绵子嗣么,你若生不出,爷们倒无谓再纳就是,精明的老太太可不依,你就惨喽,落得下场就是我这样,没人疼没人管,连个佣仆都能任意糟践你。” 她叹息一声,不晓说给谁听的:“瞧呀,为人妾室就是这样的难!” 桂音只觉胸口闷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里间仄逼狭窄,仅烟灯窜动着一簇黄红星点光芒,四围暗影迭起,酒红镶金线的帘子把着门不许谁进,那颜色好生老旧,像干涸斑驳的一滩血渍,看久了触目惊心。 秀琴递来水烟筒,殷勤道:“二姨奶奶脸色不好,尝尝这水烟,掺了甘草薄荷水,很提神醒脑呢。” 江南这边男女老少吃水烟倒不足为奇。 桂音恍恍惚惚接过,凑近吸了口烟嘴,一股甜隽清凉的味道汲满齿舌,浅淡透明的烟线,从红唇微张处袅袅飘出,慢慢洇没昏暗的空气里。 她觉得胸不闷了,又吸一口,气也透了,再吸一口,人似浮云端…… 不晓吸了多少口,眼前迷离起来,脊骨撑不住肉身,不自主就倚倒在榻上,枕头高厚却柔软得不成样子,头颅压上即深陷进去,像栽进个香甜无底的陷阱里。 乔玉林、许二爷、谢琳琅、许母、恼人的身份、难为的子嗣……都从耳边随着流光呼呼地一闪而逝,她变得无牵无挂,亦有恃无恐。 娇小的珍兰蜷起身子,面容隐在烟灯后,似看她又似没看她,忽明忽暗辨不分明。 她也无须要辨得分明,两个许宅里身卑人贱的小妾,面对面对躺着,像躺在一口富贵棺材里,互以慰藉。 不觉恐惧,反觉安稳,就像这样烟笼雾锁,不管人间春秋地慢慢死去。 珍兰忽而又笑起来,“二老爷是怎么疼你的?” “别提他!”桂音眯起猫儿般的眼眸。 “怎不提呢!”珍兰神情莫名地亢奋,“你说,你说,二老爷每晚几次?可爱玩花样?” “他呀……”桂音吐出口烟圈儿,脑里迷迷蒙蒙,连二老爷的面容都模糊了,只看见高大的背影,头也不回地愈离愈远。 她伸长胳臂张开五指,无数青烟从指缝溜过,却抓不住那个人,不禁凄然地笑了,“他坏得很!我不认识他。” 珍兰撇嘴嗤笑一声:“那你说,你没遇见二老爷前,可有意中的情人?我晓得戏班里,大多是成双成对的。” “小桂音,小桂音!”有熟悉的嗓音在焦灼唤她,黑暗处立着谁,人形似鬼魅。 “玉林师兄,玉林师兄……”桂音呢喃,猛得打个激灵,似又重新活过来。 她怎不知不觉就躺下了,连忙抻直腰坐起,把水烟筒搁进盘里,下地时趔趄一下差点跌倒。 秀琴连忙上前扶住她,“二姨奶奶这是要走吗?水烟还余了些,吸完再走也不迟。” 桂音摇摇头,推开她的手径自掀帘离去。 秀琴也不送,眼神森冷,就势坐在她歇过的地方,挖开一块墙砖,从洞里掏出一团黄纸,揭开里有小半的乌黑饼块,是生膏,散发出一股子臭味。 她掰了块小心置在手心,仍旧把黄纸包好塞回洞里,填上砖,一面凑近烟灯烤生膏,一面低声道:“奶奶只有这点膏子了,至多再抽两三回。” “我的那对玛瑙雕螭杯呢?” “奶奶忘记上回就没了?”秀琴回道:“能当卖的都当卖了,实在找不出值钱的东西。” 珍兰懒洋洋对着灯,看秀琴熟练地揉搓生膏,硬跟铁饼似的,终经不住火烘泛起软润。她似不经意问:“水烟里添过了么?” “添的,否则二姨奶奶怎会躺下来。” 珍兰便打了个呵欠,轻声言语:“那怕甚呢?她自会送银钱来……” 声越来越小,终是睡着了。 * 晚间淅淅沥沥落起雨来,桂音站在窗牖前出神,屋檐挂盏红笼被风吹得左右晃荡,园里像重泼了浓墨,正被雨丝缓慢稀释,待得墨色浅了,天或许又该亮了。 熟悉一声响,是移挪黄花梨椅的声音,跟着咚咚声,像是木棍点着地板,再是架子床噶吱噶吱。 “好了!”大奶奶说,原来是在扶大老爷上榻,才入门的姨奶奶简短低喃两句,嗓音可新鲜,像两棵枯木间悄展的嫩芽。 今日是大老爷和姨奶奶的洞房花烛夜。 赵妈捧水进来伺候她盥洗。 “蕙霞呢?”桂音走到脸盆架子前,卷起窄袖往上捊,随意问道。 “晌午后就没见着人,晚饭时倒回了,转眼又没了影子,听说在老太太那里。”赵妈神色不太好看,“姨奶奶也该管管!” 桂音接过棉巾擦拭满脸水渍,忽听帘子响动,赵妈开口问:“是谁?” 小蝉打起帘子,大奶奶冯氏走进来。 桂音连忙招呼她坐,命赵妈斟茶。 冯氏摆手阻道:“勿要忙活,我晚间不吃茶,否则难睡着觉。”又看向她说:“一人睡怪冷清的,想来这里同你做个伴,不知可打扰?” “大奶奶客气,怎会呢!”桂音笑着朝赵妈看了看,赵妈领会,开了橱柜抱出条暗绿玉色洒桃花锦褥,忙着收拾床榻。 ------------ 第49章 不念 她们说了会儿闲话,再前后脚脱鞋上榻,冯氏扫眼打量架子床,忍不得笑说:“真是张好床呢,显见母亲费了心思。” 收回视线恰见桂音只着肚兜,银红缎面当央绣朵牡丹,露出的胳臂柔腻洁白,不晓得新纳的小妾是否也是这副媚样,应也是吧,那浑身青春的圆润遮瞒不了谁。 桂音瞟见冯氏怔怔看着自己,有些不自在,拉起锦褥盖至肩头躺在枕上,瞧她慢慢解去外衫,露出荼白里衣,斜襟一划贝母扣,细小若米粒儿,是极老派的式样。 桂音心底思量却沉默不言,赵妈夹短烛芯,捻灭灯泡,蹑手蹑脚放帘阖紧门。 房里阴暗且静谧,窗外则淅淅飒飒,一呼风过,又紧雨扫,停了片刻,又听女孩儿忍不住因吃痛在嘤咛啜泣,后隐隐有男人粗浊的喘息。 桂音抿紧嘴唇,知冯氏也醒着,想说些安慰的话又算了,此时无论说什么,好或坏,都是刺尽心底的一柄利剑,血淋淋的。 “你这里听得真清楚!”冯氏忽然开口,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你同二老爷洞房那晚,动静比这还大,我与老爷就这样直挺挺躺在床上,难以入睡,迫着听你们恩爱个不休。” “我那晚很早睡下……”桂音脸色大变,背脊僵直,此话比烛尖袅起的灰烟还脆弱。 果然冯氏冷笑一声:“架子床都快摇散了,唱戏的伶人喉音若萧管,叫起来真是好听。瞧谢芳这声儿太嫩,还是不如你呢,都是浪荡胚子。” 阴阳怪气,话意难明。 桂音根本没听她说什么,只震惊于那晚,自认为同玉林师兄的一场梦,竟然是真的。那晚除了没真的要了她,许二爷该做不该做的原来都做透了。 那边房里动静渐止,冯氏已朦胧睡去,孩子般咂嘴唇。 帐子上绣的一双双交颈鸳鸯,盯得久了,成了一滩滩红色血团,桂音扭头看向烛火如豆,像极珍兰房里那一盏烟灯,赢弱却充满诱惑,渐渐拉长成了条弯曲妖娆的大蛇,钻进她的胸怀,融进骨血,把千疮百孔的心吮咬得酥痛难忍。 她只想吸一口那水烟筒,任焦香迷乱神智,青烟模糊面容,就这样软烂成泥,头脑空空,不想不念,不喜不悲,如具行尸走肉不知人间何世,恍惚似见许二爷乔玉林摇着头离她而走。 走吧,都走吧,她现在谁都不需要了。 她不晓自己何时睡着的,忽被胡琴嘶哑声惊醒,拉来扯去倒把苍凉泯灭,听得李妈笑嘻嘻在恭贺大老爷,一准是来收帕子的。 满脸爬着冬晨清冷的空气,桂音看向床里,冯氏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帐外赵妈和蕙霞在鸡鸡狗狗,为那盆洗脸水的事儿。 “赵妈!”她坐起低唤,蕙霞啪地摔帘子出去了。 稍顷赵妈过来撩起锦帐挂上鎏金大银钩子,边伺候她穿衣,边火冒三丈地吐怨气:“方才老太太房里婆子送来一壶热水,指明是给蕙霞洗漱用的,以后日日都会送。我骂她一句,她回我三句,还摔帘子,这房里到底谁是奶奶,谁是丫头!” “不是奶奶,是姨奶奶。”桂音坐到铜花镜前,淡淡矫正:“蕙霞在京城府里时,是老太爷身边的大丫头。”也不多说,点到为止。 “那又如何?”赵妈替她梳头,郁郁不乐道:“既然老太爷把她拨来伺候你,就该认天命、尽人事,哪能这样身在曹营心在汉,骄恣狂大的。” 说着声到底小了,后终闭紧了嘴,宅子里的姨奶奶,见着那些抻直腰走路的丫头和婆子,多是要将脊骨弯一弯的。 何况蕙霞,明眼人都晓得老太太存的那点心思,不由叹了口气,透过镜子看着姨奶奶的脸色。 桂音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 转眼已至大雪节气,江南比不得北边,北边若是玉碾乾坤,江南至多阴雨缠绵不停。 今年却生意外,一晚万里彤云密布,早起给老太太请安时,窗外竟飞盐撒糖起来。 大家都兴奋得跟孩子似的,站在廊前赏雪,有人打趣里带些讨好:“是托蕙霞的福,把京城的雪一道带来。” 桂音手拢在袖里,斜眼看蕙霞同李妈并肩而站,外披老太太赏的艾叶绿镶银鼠毛斗篷,倒似一棵神气活现的松树,听了那玩笑话,银鼠毛如覆于枝上薄雪,颤抖抖将落未落。 蕙霞表面还是她房里的丫头,却每日傍在老太太身边,只晚间回来睡一宿。 赵妈赶早往水房拎热水,都晓她和蕙霞之前罅隙,有些个墙头草便使暗绊子,令其很受了番苦楚。 桂音有几趟没热水用,也未曾怪她,小蝉悄送过一两次,或咬牙凉水将就着用了。 她转身走回外间,姨奶奶们围在桌前剥黄豆皮,地央大铜火盆里红炭燃得正旺,四围温暖如春。 桂音房里好些日没炭可烧,耳上生了冻疮,遇到热就泛起嫣红,一小朵像绽开的梅。 谢芳从袖笼里掏出个茶色小玻璃瓶,从桌底递给桂音,“治冻疮的,好用。” 桂音接过,湿漉漉沾着泡黄豆的温水,轻声道过谢,不再多言。 奶奶们围着火盆说话,三奶奶的娘家妹妹也在,性子活泼,叽叽咕咕笑声脆亮。 三奶奶拧她的腮,“老太太就在隔房,最不喜女孩疯疯颠颠的样子。” 那妮子闭了嘴,却从装干果盒里拈起颗红皮大枣,丢进炭火盆里,把银白灰屑砸出个坑,一团火焰追来,噼噼啪啪的打架,房里散了一股子清甜味儿。 她是闲不住的,又去搂着看报纸的大奶奶脖颈,好奇地凑近问:“一月前的废新闻,奶奶怎瞧得起劲儿。” 冯氏想收起来,已被她看去七七八八,偷笑起来,“二老爷在上海和薛小姐的桃花事,都传到这里了呀。” 三奶奶问:“你才从上海回来,晓得底细,这事儿到底是真还是假?” 她的语气神神鬼鬼:“七分假三分真……” 被冯氏打断了:“没凭没据的话少说。”却朝五六步远桂音的背影呶呶嘴,听着呢,把报纸揉成一堆搁在桌面上。 ------------ 第50章 自辱 几个人挑眉抿嘴,心照不宣地笑起来,窗外的雪大得像白鹤抖落的羽毛。 那妮子又问三奶奶:“二老爷从前洁身自好,不是这样的吧?” 五奶奶把嗑的一把瓜子壳也丢进炭盆里,腾得窜起一缕黑烟,“男人没开荤前易守得住,一旦尝过女人滋味后,就难再把持住了!”又问:“二爷在上海,不晓会不会回来过年?” “大抵不会回了!”三奶奶接下话:“这里又无什么值得留恋的……” 还待要说,蕙霞掀帘探进半身来,“老太太叫奶奶们过去。”又朝桂音她们说:“老太太吩咐,姨奶奶们剥黄豆也有一早晨,怪累的,回去歇着吧!” 冯氏几个连忙起身扯袄裙,抬手捊鬓边碎发夹至耳后,紧跟着走出去。 珍兰抠着自己的指甲尖儿,抱怨才染的红都褪色了,又朝桂音笑道:“我让陶妈蒸了桂花糖年糕,随我一道去尝尝!” 桂音垂颈不理睬,她也不恼,似笑非笑地弯起嘴角,披上貂毛斗篷由秀琴扶着率先打帘迈出了槛。 有人带头离开,陆陆续续没半刻,只余桂音落在最后,她这才站起走至桌前,顿了顿,将那份揉皱的报纸拿起抚平,赫然入目,便是许二爷和个穿旗袍的婀娜女子,站在街头亲密相拥,黑白双影清晰地刺人眼,想骗自己都不行。 她慢慢叠成豆腐块,拢进袖里。 出了房,一股子挟风带雪的冷气直往人面扑,赵妈撑起青布油伞遮住桂音,彼此一路无话。 穿过茫茫园子走进楼里,桂音瞧见谢芳走在前头,上前几步追上她,摒开赵妈,似不经意地问:“妹妹识字么?” 谢芳点头,“识得一些。” 桂音拿出报纸递给她,“上面有二老爷的新闻,我不识字,你念给我听吧!” 谢芳接过就着廊前的灯光细看,稍顷有些踌躇地说:“都是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当不得真。” 桂音笑了笑,“我不当真,怎会当真呢?只是好奇而已。” “你别往心里想,二老爷不是那样的人,待他回来说明白就是。”谢芳把报纸还给桂音,看她的脸色略透些青白,倒还算平静。 桂音摇摇头,抿嘴勾起笑容,随手把报纸递给赵妈,让她拿去生火盆子,管事送来的都是湿炭渣碎,难点燃,弄得房里烟雾腾腾的呛人。 终于晓得自己为何处境这般艰难,许二爷玩腻旧喜贪恋新欢,只有她是最后一个晓得。 珍兰诚不我欺,在这古深霉重的老宅子里,所有人都学会看碟下菜。 失了丈夫倚仗的小妾,上至老太太,下至丫头婆子,都可以变着法子把你作贱得生不如死。 她轻推了推谢芳,呶呶唇,“大老爷等你呢。” 谢芳急忙回首看,果然许建彰坐着轮椅守在门前,她颊腮泛起红晕来,眼睛闪闪发亮,走两步又觉难为情,扭身挽住桂音一起。 “外面冷不冷?”建彰语意温和,一面拉住她的手,觉得冰凉,整个攥进掌心。 谢芳嗯了一声:“外面雪下得很大。”脸更红了,手任由他牵着。 建彰仰颈望向搭手见礼的桂音,忽而眸光微睐,她发上戴着一枝银镀金镶宝点翠牡丹戏凤簪子。 “等廷彦回来吧,再耐心些!”他素日不常于兄弟妻妾多言,一为避嫌,二为免祸,点到为止,让谢芳推他入房。 桂音掀起棉帘,赵妈开着窗在燃火盆子,灰浓烟色滚滚,火星亮了又熄,她脾气本就易爆,一来二去,赤红双目跳脚骂:“杀千刀的坏种,等二老爷回来,看不生剥了你们的皮。” 可怜的赵妈,与她一样蒙在鼓里。 她被熏地清咳两声,拽紧斗篷慢慢坐到梳妆台前,看着铜菱镜里的自己,削瘦、苍白、无神、焦惶。 拿起香粉扑子把脸搽得雪白白,再取了胭脂抹得嘴唇鲜红,掌心还余些,索性眼皮连颧骨都擦红了。 这副模样像极了那些枯守宅里的老姨奶奶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她欣赏了许久,先是咯咯地笑了会儿,然后清唱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铜盆子里的火苗终于簇簇燃烧起来,赵妈抬手抹一把沾满脸黑灰,眼睛酸涩直流泪,嘴里赞叹:“姨奶奶唱得好!”又骂:“等二老爷回来收拾你们!” * 落了整日的飞雪至晚间渐渐停了,一丸白月吊在乌黑的天空,树影子斜斜映在凄清月影里,四寂无人声,青石板路覆了雪,绣鞋踩上嘎吱嘎吱,在空旷的园里回声分外清亮。 桂音提的灯笼被一阵风扑灭,她略站了站,待眼睛适应了夜色,继续往前走。 抽开门闩,东西两排小楼夹一条穿堂,剥漆红窗紧阖,黑漆漆的。 冬季日短夜长,孤独的孀妇们早早入了梦,偶尔有两扇窗漏出鸭嘴黄的烛光,是老姨奶奶起身的咳嗽吐痰声,床板咯咯作响复又躺了回去,伴着一声苍凉而绵长的叹息。 秀琴手插在衣襟里,慢腾腾从房里走出来,看见桂音掩嘴打个呵欠,嗓音懒散问:“二姨奶奶大晚上不睡觉,跑这儿来做什么? “要烟。”桂音不理她话里嘲讽,取了枝金镶宝石蝙蝠簪子递上。 秀琴不接,只笑道:“这簪子姨奶奶还是自个戴吧,不值铜钿的玩意儿,老早咱奶奶心善抛不开面子,算是半送给你抽,可现膏子市面一日贵过一日,她哪有闲钱再供着你这尊佛哩,上回就同你讲过,要银钱、现成的银钱,你偏就听不进耳里去,让我还怎么说你!” 桂音抿抿嘴唇,“我的银钱都给了你们,现只有插戴的这些玩意儿!” 秀琴叹了口气,“原以为二老爷的姨奶奶定不缺银钱花,哪想竟寒酸成这副样子呢,早知招惹谁都好的,就不该招惹你这穷鬼。” 桂音面沉如水,自取其辱已经够了,转身便要走。 秀琴却又上前拦住她去路,笑嘻嘻道:“姨奶奶怎地气性还这么大,气性大了苦得可是自个,与你玩笑呢!”指指她头上的簪子,“瞧着还值些银子,就拿这个换吧!” 说着,她从袖笼里取出个用黄薄纸包的膏子,圆厚大小似芝麻烧饼般一块。 桂音抬手拔下簪子,是离京时许二爷插进她发髻里,他说:“我送你的这支簪,可不许丢了……更不许卖了!” 世事本就无常,人情更似纸薄,他能弃她如敝履,她又何必珍留一支簪来戳自己的心。 ------------ 第51章 透凉 秀琴见桂音面色有丝犹豫,不耐烦地将膏子塞进她的手里,一面抢过簪子,头也不回地跑进房里。 桂音攥紧那硬梆梆的膏子,她的粉绣鞋被融化的雪水浸成深红,脚底刺冷冷的,只能慢慢地往回挪步,夜太静了,白日里不察的细微响声,此时仿佛扩大了数十倍数百倍,振得耳鼓嗡嗡地疼。 风穿过枝桠哨嗖嗖,寒鸦低咕着扇翅扑簌簌,院墙外有马车轱辘一声声沉重碾过。 “夜点心!煎馄饨!鸭血粉丝汤诶!”挑担卖小吃的路贩还在边走边叫卖讨生活。 桂音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呜呜哽咽又怕被夜游神听了去,索性用膏子捂住嘴,黄薄纸很快被泪水洇透了,露出里面黑糊糊的丑陋一团。 * 许母手握象牙梳子正很小心地梳发,掉一根便满脸心疼。 李妈掀帘进来,把食盒子往桌面一顿,神神秘秘凑将近前,压低嗓音:“瞧我都看见什么,太太定是想不到的。” 许母朝她翻了个白眼,最见不得这般故意卖关子,有话就直说。 李妈接着道:“二姨奶奶竟然抽上了。” 许母放下梳子,沉默少顷,语气不冷不热地说:“蕙霞倒提起过两回,能怎么办呢?她是廷彦讹了我五百两银、自个挑选的小妾,皆是我头顶上的祖宗,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能假装不知,由着她性子去吧!” 她又嘱咐李妈:“你也把嘴封封牢,勿要到外面又管不住,待哪日廷彦计较起来,人家若揭皮讲是你说的,我也难逃干系。” 李妈诺诺应了,从食盒子里取出鸭血粉丝汤,还滚滚地冒升烟气儿,直往月白色的窗纱扑去。 “我好像听见什么动静?”许母右眼皮子跳了跳,再竖耳细听,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此时一辆青篷马车,从黑浓的夜色里由远及近驶来,停驻在许宅大门前,两个年轻管事率先跳下踩地,搁好踏马凳,再拉开厢门,“老爷到府哩!” 门檐挂的红笼被风吹地摇摇晃晃,照亮那位爷清隽儒雅的面庞,不是旁人,正是从上海披星戴月赶回的二爷许廷彦。 许廷彦足踏乱琼碎玉往楼里走,远望见冯氏孤零零披衣站在廊前,遂上前含笑招呼:“夜深寒冷,大嫂怎还未歇息?” 冯氏神色惊诧,一脸猝不及防,看着他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你……你不是在上海么?” “生意上的事情。”许廷彦话意简短:“大嫂还是早些回房吧。”说着拾梯而上。 “二弟,你慢着,我有话同你讲……”冯氏在后追了两步,难得抬高嗓音大声喊道。 “明儿再说。”许廷彦似是一刻都等不了,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疾步朝自己房里去,掀帘才推门,一股子寒气直往人面扑。 许廷彦蹙眉,见火盆子零星闪烁着猩红微光,走近拿起铁锹铲些兽炭添上,只听咝咝闷响,竟熄灭个透凉,他伸手捻搓炭渣,潮湿得似要滴水。 一抹戾气在眼里渐凝,他蓦然察觉什么,猛得回首朝架子床望,大红鸳鸯戏水帐幔紧密阖着,一缕晕黄的光被放大,微微颤抖如幽冥鬼火般,映在两只交颈鸳鸯间。 许廷彦慢慢站直身躯,一步步走至床沿,略站了站,攥紧拳沉声轻唤:“桂音。” 那个模糊一团的身影远离灯光,像个褐色茧子结在床角处,不言不语,纹丝不动。 他抿紧唇瓣,一把扯开帐幔,因太过用力,嘶拉划开一条长口子,狠狠刺穿满室的静谧。 黑漆四方小桌上,一盏烟灯,玻璃罩着金黄幽蓝的火光,妖娆而魅惑,一杆青花瓷柄水烟筒,一盘黄纸包裹的膏子,有掀开的痕迹。 许廷彦拿起膏子,是生膏,又干又硬散着股臭味儿,完好无缺并未烧用。 他俯腰伸长胳臂一把将她从床角剥离,拽近自己身前,又低唤一声:“桂音!” 依旧不吭声,连头都未仰起,如入了迷梦般,许廷彦挟抬起她的下巴,烟灯照亮她的脸,苍白透着淡青,如一块冻磁实的水磨年糕,不见丝毫血色。 许廷彦只觉满腔难以言喻的愤怒与心痛,京城离别时那样千娇百媚的女孩儿,怎短短数月却被折磨的苍白憔悴至斯。 “桂音,桂音……”他把她的身子紧搂进怀里,没有一处不冷的,又垂首亲吻她薄凉嘴唇,用自己的炽烈与热情哺喂她昏沉的意识。 桂音似乎这才清醒过来,她的眼神惺忪而迷蒙,看着他铁青的面容,伸手去触摸,下意识地喃喃自语:“二老爷……” “谁给你这些的?”许廷彦嗓音喑哑。 “谁呢?”桂音偏头凝神,“三姨奶奶卖给我的。” “你抽了几次?”许廷彦接着问。 “抽了几次?”桂音懒懒打个呵欠,又阖起眼眸,“两次还是三次?记不得了!” 她不愿再费力多去想什么,看到许二爷的脸庞,感受他温暖的怀抱,忽而就像卸去了浑身沉重的枷锁,她已许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 “太太,太太!”许母被李妈急促的呼唤叫醒,她坐起身撩开帐子,窗外依旧黑浓一片。 “你发什么疯?”沉下脸来喝斥。 李妈神色紧张,“二老爷回来了,命各房主子都到前厅去,请太太您也一定要至!” 许家前厅捻开了电灯,明晃晃亮得刺目。 许母房里还在用老式的蜡烛,昏黄又温存,若揽镜自照,挤干水份的脸面晕得分外柔润,额纹、鱼尾纹、唇纹统统都淡了,似回到自己十八九当姑娘时候。 那时她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守在自家豆腐摊前,穿件蓝底白碎花的布衫,正是当下贫民女儿家流行的样式。 你往街上看,十个里就有一个,衣衫裤子穿一整套,像行走的一只青花瓷瓶。她顶看不上眼,便给自己配了条白纱镶银丝裙,站起身伸手托豆腐切时,露出紧窄的腰和一截雪白的腕,高挑又娴雅,别样的气质。 “豆腐西施,豆腐西施!”他们有事无事的时候,总爱这样此起彼落地唤,这条街好多年轻人明里暗里都欢喜她,她也是风光过好一阵子的。 而今她也不过四十来岁,却早早成了孀妇,没名没份,同一群姨奶奶守着这宅子荒度流光,混吃等死。 “老太太!”不晓是哪房的小姨奶奶,脸生,拘谨地见礼。 许母忌讳这个“老”字,擦身而过入厅,连忙抬袖遮到额前,不喜这电灯,光线白渗渗的,照射斑驳的脸容、打褶的皱纹、肥圆的腰身,哪哪儿都无法遁形。 ------------ 第52章 惩处 正堂八仙桌两边各搁摆一张太师椅,许廷彦面目冷沉地坐左边,头也不抬自顾自地端盏吃茶,连表面的礼数都懒得应付。 许母看他一眼,便让李妈扶她坐右边去。 许锦拦上前,要笑不笑道:“太太请坐那边吧!” 许母随他手指侧脸望去,竟让坐许廷彦下座的第一张椅,对面是大儿许建彰。 这是要夺她的权啊!“廷彦你……”好狠!许母嘴唇哆嗦地说不出话来。 “太太忍一忍。”李妈环顾四围,“现不是置气的时候!” 厅里挤得满满当当,各房的爷们、奶奶、姨奶奶皆到了,半夜里匆匆爬起被叫得来,随便穿的衣裳,睡眼朦胧,头发打毛,少了白日里的光鲜齐整,倒却更显真实落俗。 仆佣跑前跑后地忙活,有的端茶倒水,有的递滚热的棉巾和醒脑的薄荷膏,有的拎起装兽炭的织袋往火盆子里倒,听得轰隆一声闷响,火苗簇簇旺燃起来。 许母压下满腔怒意,一把甩开李妈的手,绷着面皮愤然落坐,丫头递来茶水她也不接,只看向三儿廸彬正懒懒打个大呵欠,嘴张得洞开像要吃人。 要真能吃人就好了,这无用的东西,自个的亲娘都无力保护,活该受欺负!她的心底浮起一股子酸楚悲凉来,扭脸望向黑森森的窗外。 一时人都到齐,皆敛声屏气,面面相觑,连轻微咳嗽亦难闻。 许廷彦把白瓷茶盏往桌面一搁,抬起眼眸从许母开始慢慢打量,移至大哥建彰,及他身后的冯氏和谢芳,再至廸彬,目光所到之处,皆令人心一抖。 他收回视线,语气淡淡地问赵妈:“蕙霞在何处?” 话音才落,蕙霞已从角落处现了身影,小心翼翼走至厅央,俯身见礼。 她穿莲青滚粉边锦袄,玉色夹纱绸裙,发里插镶花金簪,比旁的丫头穿戴贵气许多。 许廷彦朝赵妈看了看,赵妈会意,走上前绕至蕙霞身后,蕙霞不解其意正猜疑,忽觉猛然巨痛袭身,腿似要断折,向前趔趄站不住,砰地一下重重跌跪在地。 却是被赵妈在腿窝处狠狠踹了一脚,“没规矩的丫头,见了二老爷怎就不跪?” 许母忍不得怒嚷:“蕙霞是老太爷身边的大丫头,你怎能这样待她?我要如何向老太爷交待?” “母亲原来存的是这番心思。”许廷彦嘴角噙起一抹冷笑,“却是用错地方。” 他看向蕙霞,沉声问道:“老太爷遣调你至桂音身边时,叮嘱过什么?” 蕙霞浑身抖若筛糠,牙齿都直打颤:“老太爷说……要好生伺候二姨奶奶,不允……不允太太欺负她!” 许母闻言微微一愣,神情稍变。 许廷彦转而问赵妈:“我不在的数月,她可有尽其职?” 赵妈本就有着满腹的委屈愤恨怒怨,憋着无处说,听闻二老爷问,顿如竹筒倒豆子劈里啪啦一通倾尽,恨不能生出两张嘴四根舌头。 许廷彦目光愈发阴鸷,沉默不语,屈起指骨敲击桌面,咚咚敲得似催命夺魂般。 蕙霞唬得心突突蹦至嗓子眼儿,哭着辩白:“是二姨奶奶先不待见我……” 许母环顾四围,蹙着眉问:“桂音人呢?” 许廷彦扫过拿帕子掩嘴打呵欠的珍兰,说道:“她病了,母亲不晓么?我已命人去请洋医生来诊。” 许母眼皮子一跳,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倒让她无言以对。 许廷彦实则也无需她答,稍顷又开口:“看在老太爷的份上,我就对这丫头网开一面。” 蕙霞松口气才要称谢,又听他朝许锦说得轻描淡写:“你现去雇辆马车,给足往京城的银钱,让她独自回去复命吧!” 许锦称是,急急离去。 蕙霞眼前倏地发黑,南边往京城山水迢迢,不乏为非作歹之徒、行劫财掠色之事,她一个弱女子孤身上路,十有八九是没命到京城了。 她忍不得哭天喊地求饶,见许廷彦不为所动,只得跪爬到许母跟前,紧抱住她的腿不撒,眼泪直流,“太太救救我,若能平安抵京城,定在老太爷面前替您多多美言,太太入宗祠族谱是早晚的事……” 许母的脸色红白交错,当着乌压压众人的面,深埋心底秘而不宣的伤疤被生生撕开。 她额上青筋跳动,恼羞成怒,“该死的丫头,胡言乱语什么?”朝管事许隽厉喝:“还等什么?!” 顷刻过来五六仆从,将蕙霞连拉带拽拖将出去。 许廷彦冷笑,端起盏吃口茶,“我今晚进房,寒若冰窖,欲燃炭取暖却是徒劳,赵妈,炭呢?” 那赵妈早按吩咐备好,听得问,忙从墙角拎来半麻袋的炭,哗啦全倒在地央,皆是细碎炭渣,潮得洇湿了地毯。 许廷彦目光森然望向许母。 许母莫名生出惧意,连忙道:“你看我作甚?我不过是个不中用的妇人,哪里能事无巨细全盯得到。桂音也是倔性子,她怎就不吭声儿,她若来同我说,我能不管么?” “母亲说的是,这宅深人多你确实难顾周全。”许廷彦颌首,转而问管事许隽:“执掌火炭采买分发的仆子在何处?” 不多会儿,过来五人,浑身瑟瑟发抖。许隽晓得自己难逃干系,亦撩袍同他们一并跪下。 许廷彦慢条斯理道:“我毋庸多问缘由,无非是看人下菜碟的小把戏,此趟却是瞎了狗眼,桂音至今是我唯一的女人,我宝贝都不及,岂容你们将她这般糟践!” 他看向管事许隽,嗓音低沉:“我很生气,你说该怎么惩处?” 许隽谨慎回话:“各打二十板子,撵出府去!” 那五人听得面如死灰,纷纷哀告求饶。 许廷彦摇首,云淡风轻道:“太重。拖出去各打二十板子,革两月月银。” 随后又问他:“你说,该如何惩你?” 许隽斜眼悄睃许母,见她垂颈不言,只得低声说:“打二十板子,革几月月银……由二老爷定夺!” 许廷彦依旧摇头淡道:“太轻。撵出府去!” ------------ 第53章 问罪 众人一片哗然,面面相觑,连许建彰亦有些惊诧。 这许隽十岁入许府,从牵马童做起,凭其聪明机灵及不斐口才,转至许父身边做了长随,再后升任总管事,这一风光就是数十年。如今时至不惑,却惨遭驱撵,任谁都不敢置信。 许隽脸色铁青,甚是愤慨地诉冤:“我在许府这些年当值,纵没功劳也有苦劳,就为个些炭渣子被扫地出门,二老爷你未免太过暴力恣睢!” 许廷彦冷哼一声,“自我从京城踏入这宅子门槛起,就遣人在暗查你的账,驱撵已是轻饶,否则你下半辈子就在牢狱里过吧!” 许隽瞬间额面汗水淋漓,衣裳黏贴背胛,感觉浑身又湿又冷,目光逡巡他的神情,或许是耍诈也未定。 许廷彦喜怒不形于色,“你应知我的为人,从不打无准备的仗。” 朝许锦微颌首,许锦得命,从箱中取出一撂账册扔甩到许隽面前。 许隽取过一册翻开,愈翻手愈抖得厉害,终是拿捏不住滑落于地。 初见二老爷时,只道年纪轻轻温文儒雅,待他更是宽容和善,终日忙于外头生意,无暇顾及宅中琐事,是以大意轻了敌,阴沟里翻了船,被他结结实实擒到把柄,耐心候着时机,来个蛇打七寸。 许隽深知大势已去,撩了撩袍子,一直顺风顺水的,数年没跪过谁了,爬起来甚是艰难,或许以后他将再也爬不起来。 许母目送他的仓惶背影消失于帘外,眼里腾起一片红雾,喝命李妈扶她回房。 许廷彦笑了笑,“母亲是最爱听戏的,还有一场大戏未上台,你岂能走!”语气三分温和五分胁迫,皆是不容置疑。 李妈不敢违命,只嚅嚅低语:“太太再等等吧!” 许母不理,自顾挣着身子,小脚踩地却如踩在棉上,轻飘飘无力,哪里起得来。 一众恭肃严整或坐或立,连气儿都不敢重喘,皆是会看眼色的,此时都已明白,今晚二老爷端得冷酷无情,谁的面子都不卖,为了二姨奶奶,一副拿人问罪的架势。 那心有亏者自是如丧考妣,悔不当初。 秀琴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偷瞧三姨奶奶珍兰,被叫来训话前刚吃过膏子,还是烟笼雾琐不知人间几何的作态,不由心底发急,把薄荷膏悄放她鼻息处,忽听阿嚏一声,在寂静无声的厅堂里,显得十分惊心动魄。 珍兰涕泪横流,人总算是清醒过来。 也就此时,帘子一阵响动,是许廷彦身边长随刘焕,神色凝重地直朝他而去。 许廷彦听刘焕附耳禀报,面容浮起一抹狠戾,眯眼淡笑,“拿进来吧。” 众人晓得又有事生,个个如履薄冰,颤颤兢兢,唯恐大祸突降临头。 刘焕出去,复又转回,和两三佣仆将手中物搁至地央,一众细看倒吸口凉气,珍兰与秀琴脸色骤变。 一四方红漆烟盘、一盏笼玻璃罩子烟灯、一根景泰蓝烟杆,两块圆饼由黄纸裹着未开封,另有的余半块,黄纸撕裂处显出黑硬的生烟膏子,竟有人胆敢在宅子里抽大烟。 许母也怔住了。 刘焕把个黑漆描金缠枝莲盒子递给许廷彦,他拈起葫芦式小铜环往上掀,盒盖打开,里头清一色女子金翠珠玉首饰。 许廷彦熟悉得很,都是他一件件精心挑拣给桂音插戴的,拾起其中一支银镀金镶宝点翠牡丹戏凤簪子,他指骨夹着翻来转去,抿唇不言,而眸瞳墨黑深浓,恰似窗外凄冷夜色。 许建彰离得近,看清他手中之物,立即明白过来,不安地唤一声:“二弟!” 许廷彦单把这簪子拢进袖里,看向坐椅间、头点如鸡啄米的三弟,扬嗓厉喝:“许廸彬!” 许廸彬只觉耳边响起一声炸雷,一哆嗦惊跳起来,说实在的,他天不怕地不怕,娘老子不怕,大哥不怕,独独见这个二哥心底就发怵,明明他看上去最是温文尔雅。 这才瞧见地央抽鸦片的烟具,赶情是怀疑他不成,廸彬连忙走近许廷彦身前,抬手并紧五指向天发誓:“我是活得浪荡不羁些,却绝不碰这玩意儿,二哥你要信我。” 许父的死从来秘而不宣,与这鸦片有千丝万缕之连,是以老太爷痛下的规矩,许氏儿孙若有谁吸食鸦片者,将被逐出家门,族谱删名,永无回转之余。 “跪下!”许廷彦一拍桌面,砰地一声重响击荡耳鼓。 廸彬不知怎地,双膝一软扑通跪地,丧着脸叫屈:“我就是窦娥冤。” 许母唬得面如土色,知子莫若母,看廸彬这般反应,心中微定,颤着嘴皮子喊:“廷彦你要对我们孤儿寡母赶尽杀绝么?闹腾了半宿,原来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好狠啊你!” 许廷彦冷笑不理,刘焕拱手作揖,开口禀话:“太太、三老爷,这些烟具皆是从三姨奶奶房中搜出,且诱骗二姨奶奶也吃了些。” 廸彬猛地转身看向珍兰和秀琴,稍顷又回首无赖:“二哥要惩尽管惩她们就是,与我毫无干系……” 话未道尽,一片青袖划着眼帘扫过,听得啪一声脆响,他半边颊腮红胀起,如被炽火灼过般烫痛。 许廷彦竟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再伸腿重踢了一脚。 “二哥你打我!”廸彬捂住半颊,跌坐地上,巴巴找建彰求救:“大哥替我作主。” “该打!”建彰咬牙怒骂,撇过脸去。 廸彬转而望向许母,“娘啊,二哥打我!” 许母只觉那一巴掌,似生生扇在自己脸上,火辣辣烧又麻,气得浑身抖若筛糠,噎着喉咙说不出话。 许廷彦沉声怒叱:“她是许家轿子抬进宅门、你求娶的妾室,在这一日,就是生为你人、死亦为你鬼一日,何来的毫无干系?她与你同锅吃饭、同床共枕,如今抽大烟,挥霍钱财,与你也毫无干系?我素当你游戏世间乃是浪子心性,却原来薄情寡义,生而不配为人!” 许廷彦继续发话:“秀琴打二十棍子,交由牙婆发卖。” 看一眼失魂落魄的珍兰,收回视线再朝廸彬痛斥:“府中不容许氏子孙沾染鸦片,内宅女眷遵规同守,你明晨将她带离此地,何时戒了烟何时再回来吧!” ------------ 第54章 长情 院里棍子打的皮肉噗嗤闷响,凄厉喊叫先是尖锐,后渐渐不再耳闻,厅堂寂寂无声,众人缄默不言。 窗纸发青,有数只家雀跳在枝上啁啾,竟是天微微亮了。 许廷彦站起朝门外走,身型洒脱,听得许母冷笑问:“桂音该如何处置呢?她也吸了的。” 他并不回首,只沉声道:“桂音受人诱骗并非情愿,我自会亲自督促其戒烟,若三个月后她还如此,定当驱撵不留!” 脚步不再停,走出厅下了踏垛,一股寒凉的空气扑面,他问迎来的许锦:“医生还在等?” 许锦点头答是,又道:“爷舟车劳顿,且整晚没睡,不妨歇会儿再……” 许廷彦抬手轻揉眉宇间的疲倦,摇首说道:“走吧!” 桂音难得没被冻醒,只觉浑身暖融融的,一暖就懒,懒得不想动,朦胧睁眼,透过红绸帐子朝外看,窗牖红、炭火红、橱柜红,连那人身影都是红的。 她伸出胳臂悄撩开帐缝,昨晚原不是幻影,二老爷是真的回来了,他正坐在桌前,捧卷书认真翻着,而手侧一边,赫然摆放她的水烟筒、烟灯还有生膏子。 心底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有种再相见已是百年身的苍凉感,她缓缓坐起。 赵妈过来挂帐子,笑嘻嘻道:“姨奶奶好睡!” 桂音含糊应了,赵妈拿来簇新的衣裳伺候她穿上,嘴里念叨着:“是老爷从上海带回的,俏得很哩。” 提及上海,不由就想起报纸上一双黑白人影,她未吭声,看着梳妆镜里的自己,上身穿肉桂色团花云锦紧身短袄,下着葱白银丝夹棉裙,纵是脸色白里透青,却因衣着的鲜,透出股子颓废而柔媚的美来。 赵妈悄推她腰间,直朝许廷彦方向呶嘴,明白,是让她去求好。 桂音悄吸口气,慢慢走至他跟前,垂颈低唤声二老爷,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许廷彦放下手里书卷,眸光深邃地自上而下打量她,不露声色地抿紧薄唇,稍顷站起,朝赵妈道:“伺候她洗漱用饭,许锦会拿套衣裳来,你给她重换上,半个时辰后,我在二门马车里等着。” 他交待完也不同桂音说话,头也不回地挑帘走到廊上,若没这些糟心事,他一定会一把将她摁在桌案上,扯开短袄褪下棉裙,他自京城离别后就想得不行了。 他其实更想她,从没这般思念过一个女人,想得心里又甜又痛。 瞧,对桂音的喜爱何时就深入了骨血,他也寻不着来处。 其实他是如此的清醒理智,凡事利字当头,从不讲情面。 这次却认了栽,因她美貌也好,性格也好,房事契合也好,浮浮面面各种旁人看来,将来都会变心的理由,可他就是爱了,没道理可讲。 没谁知道,他其实是个性子长情的男人,认定了就是一辈子。 故而昨晚间看到她迷蒙而堕落的模样,他愤怒地只想杀人。 * 马车穿行于街市,太阳出来了,不冷不热,却也能消融屋瓦间灰白的薄雪,顺着檐沿滴嗒滴嗒往下淌。 “这是南边入冬后第二场雪了。”桂音轻撩帘子,鼓起勇气,有话没话找话说。 却未有回声儿,悄悄看向坐对面的二老爷,他眉头微蹙,阖着双目似乎睡着了,眼底泛起淡淡的青色。 他真是个长得好看的男人,乌黑眉毛高挺鼻梁,唇角微弧似含着淡笑,但杀伐决断起来,那笑容能要人命。 桂音已听赵妈说过昨晚前厅的惊心动魄,训的训,打的打,撵的撵,卖的卖,许母倒头昏晕过去。 早时出院子恰看见三姨奶奶珍兰,脂粉未施,满面烟容,显得格外憔悴,手提个半新不旧的皮箱子。 赵妈说百里外郊县还有处许宅的房子,荒废许久,只留几个又聋又哑的佣仆看守,往年犯重错的姨奶奶都往那里送,便似半条腿入了坟墓。 秀琴天亮时被牙婆带走了,也没见得三老爷的身影,倒是三奶奶和她妹妹站在廊下,目送了一程。 原是痛恨她诱骗自己吸鸦片烟,而此刻那份痛恨在现世动荡面前,却苍凉若冷夜催生的一缕寒烟,分不清辨不明,不知为何就散了。 马车忽而停住不前,传来许锦的声音:“老爷到哩!” 许廷彦睁开眼眸,未曾理睬桂音,撩袍率先出厢。 许锦伸出胳臂给桂音扶,桂音摇头道不用,自个跳了下来。 许锦打量着她笑道:“好个清俊的小厮,可把我都比下去了。” 出门前,桂音换了套青霜色粗布夹棉薄袄和裤子,梳条油松辫子再戴顶宽毡帽,女扮男装自带三分俏。 她抬眼朝四周打量,倏然变了脸色,这是胭脂巷,臭名昭著的花柳之地。 纵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也有窑姐儿掇条板凳坐在门前,翘起金莲眯眼晒太阳,见得买春客路过,懒洋洋摆晃手里的红帕子。 “来这做什么,我不进去!”桂音止步巷口咬紧嘴唇,倔着不肯走,二老爷带她至此处,非奸即盗。 莫不是三姨奶奶被赶去废宅,她要被卖这里?愈想愈可能,抱住棵老树泪眼汪汪,这杀千刀的奸商。 许廷彦转身看着她冷笑,这时候倒晓得怕了,语气透着不耐烦:“不走就把你卖这里。”再不回首只往前行。 许锦连忙凑近过来低声劝慰:“奶奶委实想多,老爷可宝贝你,哪会把你卖这窑子里受苦,更况要卖你,何需他亲自跑一趟哩!” 似乎很有道理的样子,桂音抬袖抹一把眼睛,“许锦你要合伙二老爷哄骗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的。” 好怕啊!许锦朝天翻个白眼。 他三人走过百米处,见着处灰墙乌门的小楼,屋檐挂副漆红匾牌,刻“迎春堂”三个大字,过来四五堂倌热情招呼,许廷彦只道:“来见陈钧楠。” 其中一人殷勤在前领路,进得房里,倒是十分宽敞,东西两张长烟榻,从最尽头摆到门前,两两相对侧躺着在抽大烟,有的腿边俯着打扮妖娆的女子,伺候着边烧烟泡、边荤言挑逗,扇窗阖紧,没有点烛,只有烟盘里的小烟灯,在朦胧缭绕的烟雾里,摇晃着那一簇幽冥鬼火,在嗤嗤娇笑中,慢慢把人的三魂六魄摄了去。 ------------ 第55章 真心 原来这是一处花烟馆。 许锦留在花烟馆外,桂音则随许廷彦上了楼梯至二层,仅有一间雅房阖着雕花木门,堂倌轻叩三下,把黄铜门钮一转,就听得里面咯咯传出女人娇媚的笑声。 “许二爷怎才来?”陈钧楠朗笑着问,早瞥见许廷彦身后露出一片青霜粗布,却不动声色,待走近后倏地伸颈探过他的胳臂,恰与桂音的清水眼相碰,不由一怔,又是心照不宣地勾唇一笑,“好个貌美如花的……小厮。” 他是常年脂粉里行走的英雄,是男是女自然一眼即定乾坤。 “废话少说。”许廷彦沉声警告。 陈钧楠耸了耸肩,只笑不语。 房里还有六位华衣锦服的老爷,围在桌前吃酒聊谈,身边有妓依偎相陪,听得动静齐齐起身寒喧。 许廷彦颌首淡笑,随意择把空椅落坐。 桂音站在他身后听了几句,皆是江南商会的人在此玩乐,她又听珍珠帘子噼啪相撞的声响,随音望去,原来里厢还有个隔间,隐约透过晃动的帘缝可瞧见搁着大张烟榻。 走出来个女子,生得艳丽,白净肌肤,鹅蛋脸儿,一双俏眼娇滴滴含笑,一点朱唇红艳艳生情,发髻戴着一支银镀金蝴蝶纹簪子,着海棠红袄裙,容颜风情皆是不俗,竟足以与桂音平分秋色。 旁人唤她秋香,是从妓院里请来陪局的花魁。 她近至许廷彦身侧一坐,随意半倚他的肩膀,一手拎壶斟酒,凑近他耳边柔声笑问:“二老爷想听什么戏目?” 许廷彦没有拒绝她的亲密,噙起唇角点戏:“来段西皮摇板《人面桃花》。” 那花魁戴着镶宝指甲套,轻戳他颊腮一下,软声嗔道:“二老爷晓得这戏是我短板,故意要让我出丑不成?”嘴里说着却站起身,去取琵琶了。 桂音在旁明眼看着,这般熟捻得打情骂俏,是老相好吧!心底忽地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滋味,如有小猫爪子在抓挠似的,憋屈得喘不过气来。 天下乌鸦果真一般黑,往昔传闻许二爷洁身自好不沾烟柳原来都是假的,瞧他乐在其中,逍遥得很呢。 乱糟糟地不想看了!她垂颈低声道:“二老爷自在潇洒吧,我去烟馆外面等。”说着要走。 “哪里都不许去,给我老实待着。”许廷彦嗓音冷肃,犹带几许怒气,不仅桂音怔住,其他爷们也听进耳里。 有人好奇地问:“这位是?” 许廷彦轻描淡写道:“不过是乡下的亲戚,带来见见世面。” 看他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恰秋香抱着琵琶坐下弹唱,其它人等亦知趣地不再多问。 一曲唱罢,酒席吃得差不多了,堂倌麻利地把桌面打扫干净,重换了新茶及茶碗,再摆上碧玉制的麻将牌。 许廷彦、陈钧楠和另两位爷开始打麻将,桂音抻直腰板站着,面无表情。 其它爷们挨肩扶着各自的姑娘,往里间去了。 秋香摇着白绢团扇,仍挨坐在许廷彦旁侧,拈起一颗紫葡萄剥去薄皮,白嫩指尖拈起莹绿果肉,殷勤地送到他的嘴边。 许廷彦摇头拒绝:“你手上有脂粉味儿。”又命桂音:“你来伺候我。” 秋香转而把葡萄喂了陈钧楠,再端起盘子递给桂音。 桂音不接,只背着手道:“我是乡下人,葡萄都整颗吃惯的,剥不来皮,二老爷您另请高明吧。” “倒是个倔驴脾气!”秋香呶嘴笑看着她,“就你这样的若落入虔婆手里,非生生剥下层皮不可,由不得你不会。” 许廷彦也没再迫她,一面出牌,一面同几位牌友说起商会的事来,似乎与官府有些干系。 桂音瞪了秋香一眼,扭转头朝珍珠帘子方向望去,顿时唬得呆住。 珍珠帘子一串勾搭上了窗棂,露出内房里的光景。 青烟迷蒙间,吸足大烟的人物便如腾云驾雾的魑魅魍魉,褪去变幻,现了原形。 有人哭泣,有人狂笑,有人喘息,有人尖叫,甚还有个爷在暴打,拳拳扎实落在皮肉上,噗嗤作响。 桂音的心揪成一团,用指尖悄戳许廷彦的肩膀,“要出人命啦!”却见他动也不动,似乎早已见怪不怪。 秋香一直在看牌,忽而拍起手惊呼:“二老爷好牌!” 许廷彦把麻将牌一推,断两门本会龙五魁,胡了! 另两人打起呵欠,由身边姑娘陪着往内房去,要吃烟过瘾。 秋香也起身抬手撩鬓发,笑问:“两位爷不吃膏子么?烟泡儿早烤熟了!” 陈钧楠掐她腰骨,言语轻佻:“吃什么膏子?咱爷俩今儿要吃你。”目光却掠过许廷彦身后那小厮惊骇的面容,挺有意思,他好像猜出她是谁了! 秋香嗤嗤笑着,涂满蔻丹的指尖轻解红袄,挪着步往后退,足跟抵至靠墙安置的紫檀雕花矮榻,趁势半倚半躺下去,面含春浓。 这画面莫说男人,纵是桂音看着,也觉活色生香得很。 陈钧楠站起卸解外袍,听得许廷彦用低得不能再沉、仅他俩听见的嗓音道:“不许脱里面的!” 陈钧楠手一顿,惊诧地看他平静地端盏吃茶,神情却不容置疑,不满地把外袍一扔,嘴里嘀咕:“许廷彦,总有日我要被你玩残!” 桂音把拳头攥了攥,震惊了,如五雷轰顶,二老爷竟连男人也不放过…… 陈钧楠这才缓缓走近矮榻,秋香已迫不及待伸臂揽他颈子,又媚眼如丝朝许廷彦挑来,嗓音勾引:“二爷快一起来呀。” 忒不要脸了!一个男人不够,还要两个,桂音又羞又气,满面通红。 许廷彦起身,手伸至衣襟处欲解纽扣。 桂音想也未想一把抓住他的胳臂,“二老爷你要做甚?” “做甚?!”许廷彦看向她眸光深邃,语气漠然:“没听她催我吗?你不乐意?你管得着么?你对我无情无意无半点真心,你有什么资格问?” 见她倏地收回手背至身后,许廷彦心底一沉,怒极反笑,“你看她姿容身段不逊你丝毫,对我又真心实意,比你强过百倍!” 桂音立刻反驳:“她身上伏着旁的男人,哪里对你真心实意了?”至少,至少她就只有二老爷一个男人! 许廷彦懒得和她掰扯:“我恰有了兴致,你去门外候着吧!”似是对她失望至极。 他边解袍子边朝矮榻走,眼见要至陈钧楠身后,胳臂又被紧紧抓住,“不许你碰她,就是不许!”是桂音倔强打颤的嗓音。 许廷彦深深闭了闭眼睛,喉结轻滚,她要还在那犹豫不前,要再胆敢晚一步,他就真的放弃了! ------------ 第56章 信诺 许廷彦阴郁着脸色拉桂音出花烟馆,上了马车,见她眼眶泛红、抿紧着唇楚楚可怜的模样,冷笑一声。 他开门见山道:“你有想过一年期至,离开许宅该怎样生计?纵是我给你再多钱财,也终有被鸦片瘾蚕食殆尽之日,到那时你怎么办?你腐心已深,意念混沌,身无分文,又该如何是好?” 他微顿,挟抬她的下巴尖儿转朝窗外,让她望花烟馆门前正抽水烟的女子,又迅速松开手。 “那时你能卖的只有这副躯体和几分姿色,收起倔性儿,任男人随意欺凌辱骂殴打,这样的日子至多持续不过一两年,你已满脸烟容,浑身烟臭,或染上梅毒,连最肮脏的码头工都不敢碰你,你居无处所,徘徊街头,遭人厌弃,想死的心都有!却死不了,鸦片烟腐得你留恋这世间,还想再吃它一口!” 他沉声问:“桂音,你真要这样行尸走肉的活么?” 桂音看向他,眼泪一下子都涌堵到了喉咙口,咸涩得无法言语,面颊湿濡地连连摇头。 不过才十七岁,韶华鲜活,容颜娇嫩,岂容自己急景凋年早早逝了,怪只怪一时迷糊心窍,犯下错事,她已悔不当初。 许廷彦从袖笼里取出帕子扔给她,她自己有帕子,却还是接过擦拭着脸,有麝香味,淡淡的。 许廷彦默了会儿,叫了声桂音,又默然少顷,方慢慢道:“桂音,我其实有些欢喜你。” 看着她惊诧的瞪圆泪目,一旦说出,反觉也没那么难以启齿:“别问为什么,我也不晓得。从上海回来前,我的心愿是教你读书识字算账行事,凭你的聪明勤奋劲儿,掌府里中馈指日可期。可现却不这样想,我终是个商人,权衡利弊,从不做赔本买卖,纵然再欢喜你,也不愿只一厢情愿,更容不得女人吃烟膏,这是我的底限,不得触碰。你若也有些欢喜我,愿意戒掉烟瘾,我可倾力相助,但若你一味自甘堕落,毋需再等一年,今日即可放你离开。” 或许会有段很难熬的日子,或许待女人再不付真心,但流光荏苒,春去春回,那份情窦初开,总会被浮尘厚厚遮掩,再也想不起。 桂音细听着这番话,心底五味杂陈难辨的滋味,但有股子不容撒谎的甜蜜,似偷含了块桂花糖,从舌尖流进喉咙,再往下浸润心,融进了四肢百骸。 她咬唇道:“我不要走,要戒掉烟膏,还要读书识字算账行事,二老爷你帮帮我吧!” 许廷彦握紧的拳头悄然松开,他颌首道:“你虽吃膏子,幸时日短次数少,又掺在水烟里,三月戒掉足矣。” 他加重语气:“彻底戒毕再来见我,你好自为之。”遂撩帘下车,吩咐许锦送她回宅子,自去扬招了辆黄包车。 桂音才发现手里还攥着他的帕子,忙掀起帘往外望,哪里还有他的身影,星星点点沁凉点上鼻尖,天落起雪来。 * “姨奶奶,姨奶奶!” 桂音眯起眼睛,看着许锦手捧一纸包糖炒栗子朝她跑来,雪后路滑,不小心绊一跤摔个嘴啃泥,却依旧高举着栗袋护得严实。 她噗嗤笑出了声,街道两边悬满红灯笼,商铺门楣新贴了春联,挂上桃符,小孩子们聚在一起玩摔炮,时不时猛地噼啪一声,把心不在焉行路的人吓得神魂回转。 临近新年已没几日,今日刚从洋医院复诊出来,用两月时间,她终把鸦片瘾戒除个干净。 自管事许隽被驱撵出宅子后,原先附随他的佣仆陆续换过,许廷彦捎信至京城府内,请来老管家赵伯帮携,纵是许母有再多异议,此时也不再声响。 京城许府是她回不去的黄粱梦,那里的人皆令她莫名心存敬畏。 赵伯确也有些手段,腊月时已命佣人动手掸尘,刷墙换窗,打扫宗祠,早早置办齐全年货,行规有条不紊,进退妥宜,令主仆上下渐赞口不绝。 明儿是大年三十。 许廷彦端坐桌前听赵伯禀事,地央大铜火盆烧着旺燃的炭,映得牖上喜鹊登枝窗花透满鲜红。 大哥建彰也在,赵伯正在讲二姨奶奶鸦片瘾已戒除干净,整日里跟着请进门的女先生读书识字,可谓废寝忘食,房里灯亮半夜不歇。 “就没提过我一趟?”许廷彦喜怒虽不形于色,嗓音却渐冷淡。 赵伯努力想了半晌,实事求是道:“确定未曾提起过,我倒在她面前说起二爷两回,只听着却不语。” “长本事了!”许廷彦把手里笔往桌面一扔,约定让她戒掉就速来见他,这可好,戒是戒了,人竟迟迟不见动静。 怎想出那种法子逼她戒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明明如花美眷近在咫尺,他却过着苦行僧的日子。 赵伯老来人精看透他的不郁,谏言道:“女孩儿做错事本就脸皮薄,虽改正了,那羞愧心却一时难解,二爷男子汉大丈夫,不妨主动搬回房,更显你胸襟宽阔,有包容之态啊。” “不可能!”许廷彦蹙起浓眉,笑话,攸关他身为丈夫的信诺和尊严,岂能轻易就此算罢。 建彰噙起嘴角,眼里含几许笑意,倒没想到二弟是属鸭子的,煮熟了只有嘴硬。 又聊了会儿话,建彰由许锦推出书房,见谢芳站在廊前,边看院里怒绽的梅花边等他,天寒风大,脸颊冻得通红,听见动静忙跑过来,谢了许锦,自己推着轮椅行在青石板道上。 建彰回首打量她,语气温和:“怎见你比初嫁来时倒瘦了许多?” 谢芳抿起嘴儿笑,“不好么?二姨奶奶就瘦得极好看,我羡慕她有那样的身段儿。” 建彰沉默少顷,淡淡道:“我喜欢你胖些,不要刻意去学谁。” 谢芳羞涩地嗯了一声,“大奶奶常炖膳汤给我滋补,哪里瘦的下来。” 建彰明白冯氏的良苦用心,是想让谢芳早些开枝散叶诞下子嗣,他却觉她年纪太小,过两年生育最恰宜。 “其实你不必……”话还未说完,桂音和丫头手里捧着梅花枝迎面走来,见到他忙过来招呼。 建彰摒退谢芳和丫头,只看着她笑问:“还不打算去见二弟?他最近憔悴了许多。” 桂音没想到他会说这个,眼眸微眯,颊腮泛起红晕,低声回话:“要见的。” “那就好,别让他等得心凉了!”建彰想想又道:“还记得那支牡丹戏凤的簪子么?” 桂音点头,自然记得,是二老爷离京时送她的,却被她拿去同珍兰换了生膏子,后来其它首饰都被退还,唯独缺了此物。 建彰看透她的心思,“这簪子是故去母亲的遗物,二弟轻易不示人,更况送人。那晚他收了回去,你若喜欢再问他吧!” ------------ 第57章 找他 年三十,窗外的黎明是虾子青。 远远有只鸡啼,便似约好般,接二连三此起彼伏地呼应,都能想像出它们脸红脖子粗的模样。 这是乡下庄上养肥送来的数十只鸡,性野悍斗,肉嫩紧实,强过街市采买的许多。 赵伯给每房各送了只拴在院里,皆有小厨房,打鸣听厌了,红烧或清炖悉听尊便。 桂音早起已洗漱过,换了杏子红袄裙,坐在妆台前,由着两个丫头伺候,上月新买来的,听话,会看眼色,其中名唤小翠的,梳一手好发髻。 赵妈掀帘回说:“许锦来了。” 话音刚落,许锦已走近前拱手见礼,又道:“二老爷遣我来问姨奶奶,讨身今日可穿的衣裳。” 桂音站起拉开橱柜,择了簇新的棉袍马褂交给许锦,想了想抿唇问:“二老爷一切可好?” 许锦笑嘻嘻地眨眼,“一人一口说不准,姨奶奶不妨亲自去看,就晓得二老爷好不好啦!” “滑头!”赵妈笑骂,要给他吃毛栗子,许锦连跑带溜去了。 桂音静默少顷,朝赵妈道:“把院里那只鸡杀了炖汤吧,大老爷说二老爷近日有些憔悴,待他晚间回房来喝。” “早该如此!”赵妈顿时喜上眉梢,真真儿是皇帝不急急太监,连忙出房寻人杀鸡抹喉咙,特吩咐放血时仔细些,要收拾得干净,二老爷欢喜这个。 高门大户年节最重祭祖,许宅里专僻出个坐东朝西的厅房,内设黄龛供奉祖宗牌位,多由许母和廷彦兄弟几个在首主祭,奶奶们伺奉,其它子孙按辈廊前排站。 桂音谢芳这些姨奶奶地位卑微,已站退到院里吃风等候,忽听传有人来了,纷纷左右让开条道,许母由大奶奶冯氏搀扶着率先走在前。 自那晚事后,许母一直称抱恙在房不出,晨昏定省也停了,桂音隔了数月还是首回见她,原来白净丰膄很富态的太太,如今却消瘦下来,脸上皮肉松垂,漾着泛油花的黄,眼神也无往昔光彩,凄凄黯黯,总显得受了莫大的委屈。 后跟的是许廷彦,推着坐轮椅的许建彰,他穿一身艾绿云纹镶滚湖色宁绸长袍,外罩玄色貂鼠毛马褂,如常的儒雅潇洒。 桂音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背影,莫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确是许久没见了,油然而升的欣喜掺着些酸楚,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滋味。 许廷彦收回眼角余光,冷哼一声,傻傻呆呆的,竟没半毫表情,是彻底把他忘记,过河拆桥的白眼狼! 祭祖事宜毕,众人都往许母房去贺年喜,许廷彦等几兄弟象征地拜过,说些恭敬话就撤了。 老姨奶奶、奶奶和姨奶奶还有后辈子孙则等在外间,轮流进去跪拜领压岁钱,至桂音时,许母仅看她一眼,并未多问什么。 用过晚饭已是彩霞满天,桂音回到自己屋里,大铜盆里燃着通红的炭,小翠和小蝉凑在一起在玩解连环,遂问二老爷可曾回来过? 小翠摇头,过来要伺候着解斗篷,桂音道还要出去,命她把鸡汤盛在瓯内装进食盒里,待备妥当,随手拎一盏莲花灯出门,穿园过院直往许廷彦的书房走。 山不就她,她来就山,他不肯回来见她,那她就去找他好了。 他说过有些欢喜她,她也有些欢喜他,其实不是有些了,她觉得自己很欢喜他…… * 窗外隐约传来炮仗声,书房里很安静,许廷彦拈支毛笔在宣纸上练字,心却未见得平静。 忽听门帘一动,他脱口而问:“是谁?” 许锦探头进来禀:“二姨奶奶来看爷哩!” 沉默少顷,他语气寡淡:“没见我忙着么?”手未停,神情亦是喜怒难辨。 要命!这是在赶人?许锦挠挠头一脸难色,“二姨奶奶要走么?” 她要是胆敢就这样走了,明儿就娶一堆姨太太回来。 桂音抿唇微笑,摇头,接过小翠手里的食盒径自入了房内。 “二老爷!”软起声地唤,却见许廷彦蹙眉垂眼不理她。 桂音便乖觉地自寻窗前把椅坐了,把食盒置于香几之上。 这书房她未曾来过,遂好奇地四下打量,最醒目是个枣木红漆的宽橱,整整齐齐堆满各式书籍。墙上挂着名人山水字画,掐丝珐琅香炉檀烟袅袅,另还有张黄花梨卷草纹矮榻,铺着藕荷色仙鹤纹缎棉被,及同色枕头。 火盆焰腾腾烧得暖,坐没会儿,桂音只觉得脊骨起汗,遂将斗篷解下搭在衣挂上。 她换了杏子红袄裙,穿件雨过天青小袄,蟹黄洒花锦袴,袄子裹紧腰身,曲线蜿蜒,显得妖妖娆娆。 这是来勾引他的,许廷彦很自负地想,现才念起他这个人来,晚了。 他清咳一嗓子,声音低沉:“许锦惫懒,什么阿猫阿狗都让进。” 桂音认真想了想,“二老爷把我当猫儿也愿意。”狗就算啦,她是狗,他不也是狗。 许廷彦笔尖微颤,最后一笔捺甩尾有些毛燥,索性搁下笔,端起手边盏吃口茶,随后问道:“你来有何事?” 桂音站起身,揭开食盒,端起那瓯鸡汤摆到他面前,又拿来筷箸和调羹,笑盈盈地说:“早起时炖的鸡汤,滋味又鲜又浓,特拿来给二老爷补身子。” 补身子?他健硕精壮的像条活龙,能把她摁在榻上大战三百回合,于是语气愈发不霁:“油汤黄腻,搁边上吧。”拒接筷箸调羹。 桂音自盛了一瓷碗,傍到许廷彦身边来,拈勺舀一匙汤送他唇边,“我把黄油撇了,二老爷尝一口吧。”眼波春水流转,话里皆是讨好。 他似是勉为其难地吃了,一匙汤落腹,评道:“差强人意!” 桂音执筷挟起一块鸡肉:“二老爷再尝尝这个。” “大失所望。” 送上一颗珍珑鸡心。 “心怀叵测!” 再递一只鸡腿。 “来之晚矣!” 桂音将鸡肉剔骨送他嘴里。 “不予置评!” 桂音把汤肉不剩的瓯儿复放回食盒,取来香茶伺候漱口,再拈一颗薄荷糖给他含着。 ------------ 第58章 良人 许廷彦享受着桂音温顺贤良地伺候,觑眼看她泛起嫣粉的颊腮,朱润的嘴唇,诱人的身段,鲜活似朵盛绽的娇花。 两月前那赢弱苍白、面容空洞、眼神迷离、心若死灰的小桂音终是一去不复返了,他唇角悄勾起一道微不可查的弧度,甚好! 饱暖思婬欲,有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在身边转,况且他又被旷了那么久。 桂音拧了帕子来给他擦手,不经意与他视线相碰,心微微一颤,他的眸光幽深炽热,怎地还有些发绿,极像一只见着肥美猎物而饿极的野狼。 桂音忽然起了怯,前趟恩爱还是在遥远的京城,她原就受他不住,何况今时今日,遂垂眸轻声说:“我先走了,二老爷记得回房。”说着就要去取衣挂上的斗篷,能逃一时是一时。 许廷彦似是看透她的心思,轻笑一声,“急什么?同女先生读书识字已有数月,我听闻你常偷懒耍奸,可是真的?” “何时偷懒耍奸了?”桂音睁大眼睛,有些委屈被误会,“一直勤学苦练不曾懈怠过。” 许廷彦拈起毛笔,一面垂颈书写,一面沉声道:“你过来,告诉我这是什么字?” 这是要考学了,桂音走到他身边,仔细看后回说:“是花好月圆!” “这是四个字,你怎答五个?果然有惫懒!” 桂音急忙更正:“花好月圆。”撇撇嘴,二老爷太严厉了。 许廷彦又写四字给她认,桂音此趟乖觉:“风月无边。” “世外桃源。” “伉俪情深。”她抿起嘴,小脸微红。 许廷彦勾起薄唇,“再考你个容易的。” 龙飞凤舞几笔几划,一气呵成。 桂音瞧着笔划繁多,端看半晌,有些羞涩地摇头,“不太认得。” 许廷彦没为难她,只道:“缠绵缱绻。”又问:“你可解它的含意?” “不知呢!”桂音眨巴着清水眸瞳,一脸虚心求教的可爱模样,“二老爷教我!” “好!”许廷彦得偿所愿,满口答应,搁下毛笔,朝她清润一笑,忽得伸长胳臂,一只箍住她的蛮腰,一只圈住她的膝窝,微俯身一把将她轻松抱起仰躺在桌案上。 桂音猝不及防,瞬间慌张起来,抓住他的肩膀,抖颤颤道:“二老爷这是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你不是让我教你吗?这就是在教你!”许廷彦嗓音喑哑,他一路忍到此时就怕吓着她,现是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 “回……房……里去!”桂音语不成调,觑眼看着二老爷也好不到哪去,抛却平日里惯常的温和儒雅,俊朗面庞浮起一狂肆,倒有些狰狞之色。 胡乱挣扎着,却被他锢住手腕按在桌面,不慎推倒一挖方砚台跌落下地,哐当一声巨响。 “二老爷!”守在门外的许锦闻声近前,不敢进,只隔帘询问。 “滚!”许廷彦沉声厉喝,待脚步响动如兔子般瞬间跳远,他目光灼灼,紧盯住女人的眼睛,一字一顿:“桂音,你还是不情愿么?” 大铜火盆里轰隆隆似闷雷嗡鸣,是下面兽炭燃烬成白灰,再受不住叠堆上头新炭之重,倏然坍塌的声音。 桂音觉得自己心底某处也轰然倒塌了,浑身再没一丝力气,推拒的手交绕到他的颈后,示意他俯下头来,“二老爷……” 她说:“我欢喜你!”主动亲吻上他的唇。 三十晚上没有月亮,许廷彦却觉窗前似挂了一轮,月意映进桂音的眸光里,泛起薄薄亮亮的涟漪。 他喜欢她如此乖巧模样,桂音却有些受不住,想推开又舍不得,心底才恍然,情早不知何时渐生,纵百般不愿认,竟浓烈得已没他不行。 “冤家!”桂音轻声含泣。 “哭什么?我也欢喜你。”许廷彦放开她明艳的嘴,嗓音沉柔。 这么久没碰她,记忆里青涩的身段因着被他暗捧手心锦衣玉食养着,长成了他期许的模样。 “吸人魂儿的妖精。”许廷彦话里皆是得意,忍不住轻笑,原来并不止只有他,她亦是同样迫不及待。 若是往昔无情意的桂音,才懒理他,而此时心境倒底大不同,既然视他为一生良人,总想把最好的给他,却又是娇矜性子,只嗯一声,含羞默认。 许廷彦爱极了她,温柔亲吻,“喊我廷彦哥哥!” 桂音愣了愣,这什么癖好?却也乖巧如他愿:“廷彦哥哥。” 许廷彦心底炽火如浇上一盆热油,劈啪蓬勃烧旺起来,不再给彼此喘息机会…… 桂音耳边是许廷彦炽热紊乱的喘息,看他因为她褪去斯文儒雅而失控的模样,不由悄悄弯起嘴角。 许廷彦抬首恰捕捉到她那一抹娇媚的笑容,不由也笑了,撩起她鬓边汗湿成缕的乌发捊至耳后,嗓音温柔:“我重不重?” 她背抵坚硬的紫檀桌案,又承受他覆压之上精壮身躯,年轻而娇软的女孩儿,颤笃笃的,他心底疼惜满溢,欲要起来。 桂音环绕他的玉臂却紧了紧,不让离开,彼此肌肤相贴的感觉让她有了几分孩子气,纵是重重压着她,也有说不出的欢喜。 许廷彦笑看她撒娇,俯首啄着红唇,忽而将人一把托起,朝矮榻慢慢走去,卷土重来…… * 不出元宵不算年过,一大早儿就听劈里啪啦在放鞭炮,或砰地一声钻天响,又唰得像筛翻了豆子七零八落洒下来,窗牅外青烟篷篷,映得房内忽明忽暗。 许母精神好了些,懒倚榻枕留下几房媳妇聊闲话,桂音和谢芳也破天荒叫进来一道围圆桌坐。 李妈取了百果攒盒揭盖摆在桌央,春梅单把装松子那隔剔出来,拈着坐到榻沿边,拾起颗子顺裂缝掰开,揉松细皮,把淡黄穰丢进碟子里,她是个熟手,剥得又迅速又完整,没会儿碟就满了。 李妈送到许母面前,许母抓起一把放进嘴里,先用门牙切,再用槽牙嚼,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感觉满口的油香味儿。 春梅手里的动作更快了。 桂音则拈块云片糕给谢芳,自取一颗桂花糖含着。 ------------ 第59章 身份 大奶奶冯氏吃口茶,忽而道:“前两日回娘家,路过甜水巷时,瞧见秀琴做了站街拉客的,涂得一脸红白,不分说把男客往房里拽,被人家劈面就打个耳刮子,瞧着也怪造孽的。”有意无意瞟了桂音一眼。 “谁让她助着三姨奶奶吸食鸦片的?”六小姐许嫣嗑着香瓜子,“恶有恶报,不值大嫂烂好心。” “这叫烂好心么?”冯氏笑了笑。 许母反皱起眉头,“瞧你吐得一地瓜子皮儿,我是个吃糠咽菜长大的,这样没事,你好歹大家闺秀,嫁去夫家,人家要瞧不起你。” 许母现在也不避讳提自己出身,有时还会拿出来调侃一番,眼里却多少透露几许苍凉,让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许嫣是个老姑娘,年前好容易定了门亲事,男的比她小两岁,从北边迁居过来的,家境还算不错,就是没背景,愿意娶她或许还有这方面的考虑,所有人都这样猜测,包括许嫣。 她心气儿高,原是要死要活不同意嫁,宁愿做个老姑子,反正二哥答应养她一辈子。 后还是那男人亲自过来一趟,与她单独说了些话,也不晓得说了什么,她总算默认这门亲事,安心等待开春嫁娶。 “他们北边人没这么多规矩。”许嫣红着脸强词夺理,大家听得抿嘴笑起来。 “什么高兴的事,老远就听到你们在笑!”门帘子掀起,竟是三老爷许廸彬走了进来,穿着樱草色窄袖长袍,阴天灰水貂皮马褂,身段十分潇洒,一双桃花眼往众奶奶面一溜,嘴角一翘,总是挥之不去的风流相。 “你来做什么?”许母没好气道:“给我请安也过了时辰。” 许廸彬素来厚脸皮,不以为忤,笑嘻嘻走到榻沿边撩袍就坐。 李妈恰端着一碟新剥好的松子过来,他随手接过,一颗不剩全拨拉进嘴里,两腮圆胀成团子,鲜红的唇瓣一动,两腮就一鼓,一动一鼓,像极一只巨大的松鼠。 “三哥不要脸!吃白食!”许嫣手指刮脸羞他。 “哦!”许廸彬笑问:“不是给我剥的么?那是给谁的?” 三奶奶月仙只得开口道:“那是春梅剥给娘吃的,你进来问都不问就抢来吃!” 许廸彬挑起眉梢看她一眼,“你若是学二姨奶奶,亲口嗑好松子仁用手帕包着给二哥,我怎会在这里抢娘的来吃?” 桂音颊腮嫣粉,月仙有些没面子,冷笑道:“我什么身份,做不出那样讨好卖乖的事!” 许廸彬素不是爱杠的人,今儿却怪腔怪调:“你什么身份,你身份就是我的妻,给我嗑松子仁还糟践了你不成?” 月仙抿紧嘴唇不吭声,眼眶却泛起红。 许廸彬冷哼一声,“没说两句就甩脸子,无趣!”又五指捏起一撮松仁往嘴里送。 许母觑眼端盏吃茶,对三儿陡起的硬气很新奇,连待觉得窗外的冬色也明媚几分,却也不能让月仙太没颜面,她问廸彬:“珍兰怎样了?鸦片瘾可戒得干净?” 许廸彬含含混混嘀咕,许母听不清让他再讲一遍。 月仙插嘴:“母亲问他那是白问,他就是个吹灭灯挤眼儿——后来的事看不见。” “我晓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来说!”许母额头青筋直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许廸彬黑湿的眸光紧盯月仙,怒极反笑,“好你月仙,你就是个八十岁婆婆没牙——只会蠢说。”起身谁也不理,径自朝门外走。 “你说!”许母刚喝了瓶牛奶,嘴边一圈白渍顾不得擦,只紧逼她。 月仙有些后悔逞一时口舌之快,却也拗不过,硬着头皮道:“珍兰有夜逃走了,守门的看到许隽在墙外接应。” “许隽?!”一众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置信,她俩人何时成就这败坏家风的事,三老爷岂不是头顶绿油油了! 许母气得眼前发昏,双手直打颤,“守门的是吃干饭么?连个人都追不住?” 月仙期期艾艾,“守门皆是年长老汉,跑不快,不过黑灯瞎火的,认错人也不定。” 冯氏忙道:“定是认错,许隽升任总管后就不大往那荒宅子走动,时隔久长他们哪还记得面貌来,不过是以讹传讹,瞎胡传乱败坏三爷名声罢了。” 许母摒下闷气,接过李妈拧干的热棉巾慢慢擦脸,半晌后脸色缓和些,不想再多说,转过下巴对准谢芳,“你肚子还没动静么?” 见她红着脸摇头,又没好气道:“这谢家是真坑苦了我,一个连年拖着不嫁,一个嫁来不生蛋。” 桂音眼睫闪了闪,这话说得阴狠啊,不点名道姓地骂,却直戳人的心窝子。 冯氏笑着维护谢芳:“她看着结实,其实一掐一个坑,尽是虚胖,我求出宫的太医开了道方子,每日里给她炖药汤,先把身骨养实了,再孕也不迟。” 许母颌首沉吟:“待过了元宵节,我再带你们去观音庙吃斋念佛一趟,顺带求子去去煞气。” 众人都应下,有一句没一句地又坐了半刻,春梅摆桌椅要伺候许母用午饭,她们才从房里出来,由丫头伺候穿戴斗篷,辞了各自散去。 月仙挽住冯氏的胳臂,放慢脚步走在后面,一路死盯桂音和谢芳的背影远去,咬着牙低骂:“那小浪货果然骚主意多呢,使足狐猸子勾引男人魂儿。” 冯氏拍拍她劝慰:“这种手段都是为笼络恩客心惯用的,走江湖跑场子的戏班半戏半娼,都是一路的人,我们这样出身,怎能自轻自贱去与她计较,反得了她意,更况娶妻娶德,娶妾娶色,她本就以色侍男人,色衰爱弛不长久,你急什么?至最后呀,爷们倦鸟归巢,终还是得回来与我们相守。” “大嫂想得比我通透。”月仙叹息一声,“我就是气不过。” 冯氏摇头,“有什么气不过,三爷从前欢喜珍兰到没个法度,不照样说不要就不要,你是正妻,就算同他绊两句嘴子又如何,至多听他两句难听话,拿你却也没奈何。” “话是这样的理没错,可是……”月仙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若只为担个正妻名,何至于三爷夸那小浪货会来事,她就浑身筋骨与牙根都透满酸楚。 不愿再多想,她默了默,方四顾无人道:“那真的是许隽!” 冯氏折了枝腊梅,一个骨朵一个骨朵紧紧裹着,很是生嫩,黄的像鸡油冻。她凑近嗅不出香味,随手丢在青石板径旁,语气淡淡:“那又如何?与你我都无相干。” 月仙嗓子一噎,暗忖许隽在时待冯氏可不薄,什么都拣好的尽给她先挑,撵出去那晚也独和她道个别,哪想她却是人走茶凉,竟无半毫的情意。 ------------ 第60章 霸道 桂音远远看见许锦同小翠站门边说话,便知二老爷回来了,她进到房里,果然,许廷彦脱了靴履,倚在矮榻上拿本书正认真翻看,似是没听见她进来。 桂音解了斗篷勾衣挂上,咬起唇瓣,三两步近榻沿边欺身而上,挥起拳头又羞又恼地捶他。 许廷彦本等她等得要梦周公,忽面前一晃,腰间一沉,睁开双眸已挨了粉拳数下,酥酥麻麻倒是舒服,挺直胸膛任她肆意,含笑道:“胆子愈发得大了,连廷彦哥哥都敢打?说,说不出个所以然,看我怎么惩你!” 桂音咬着唇问:“你是不是……是不是把我嗑的松子仁给三爷吃了?” 阳光透过贴红窗花的牖映入她的眼睛,盈盈发亮。 许廷彦拍她娇臀一掌,“胡乱猜疑,我哪里舍得!” 桂音被打疼了,抓过他的手咬个月牙儿印,“那三爷怎会知晓?他在太太和奶奶们面前说一嘴子,我就成了浮浪货色。” “管她们怎么想,都是陈腐发霉的旧规矩,还不兴小媳妇对我表恩爱不成?”许廷彦略使力把她搂怀里,凑近耳边低笑,“我就欢喜你这般!” “谁要对你表恩爱……”桂音的脸颊染了红晕,明明是经不住他求才嗑的,再听后句话,纤白手指去掐他腰肉,“你还没说三爷怎知晓的!别想糊弄我。” 许廷彦握住她的指尖轻啄,“我在书房正吃着,他恰来讨骂,就那么随口显摆了一下而已。” 什么人呢?简直幼稚极了。桂音看着他儒雅的面庞,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目光相碰皆是炙热,忽然就有些害羞,埋首进他的胸膛,咬弄衣襟上一颗小金扣。 许廷彦则上下摩挲她的脊背,像爱抚只难得乖顺的猫儿。 大铜盆里燃着通红的炭,先前在炭灰里埋了好些带壳红皮大花生,此时劈劈啪啪作响,散发出一股子奇异的香味。 “老爷要吃花生么?我给你剥。”桂音抻起小腰要起,免不得腿心触着,顿时惊住,“你……你……不要脸皮。”话都说结巴了。 许廷彦被她的神情逗乐了,大笑着抱紧腰肢一个滚儿翻覆她之上,俯首噙啜朱红唇瓣,甜嫩可口似早起时吃的红豆沙馅糯米汤圆。 “桂音,桂音。”他把情话热黏黏地哺喂进她的嘴里,“我欢喜你,只欢喜你!” 桂音抬起胳臂揽住他的脖颈,特别爱听他说这些情话,其实哪个女孩儿不爱呢,一句一句让她的心稀软成泥,如沐骄阳,让她如深藏林间的鹿,一步一步被引诱,落进他的陷阱里不能自拔。 “我也欢喜你,只欢喜你。”她也一点一点回吻,“所以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什么谢小姐,你想都别想,我可不允!” 许廷彦爱极她此时这副样子,他的女人就该如此,浑身满是霸道娇媚,拂开她一缕散在脸颊的碎发,定定看进她的眼睛深处,“答应你就是!” 桂音心底一根绷直的弦瞬间应声而断,甭管二老爷的话能否成真,此时的他定是真心在欢喜她。 谁能想到青天亮阳他二人一时情动呢?邻房的建彰闲来无事,拿过胡琴想拉唱定军山。 一声嘶哑划弦声如石破天惊,着实把许廷彦和桂音唬了一跳。 桂音簇眉咬唇,又觉明晃晃下这般羞耻,打起退堂鼓,就要起身下来,许廷彦哪里会肯,索性直起脊骨箍住她坐起,嗓音粗嘎急迫:“莫走!” 两人正得乐处,却不曾想胡琴咿咿哑哑,不仅掩盖他们的动静,亦把偷窥那人的脚步声淹没。 许锦只觉眼前一晃,再细看来,咧起嘴笑着作揖,“大奶奶这是在寻什么?” 冯氏抬起头似才发现他,忙招手道:“你快来,耳环方才脱落了一只,我平日里常晚间做针线,眼睛熬得花涩,你帮我找找。” 许锦回声好哩,猫腰四处寻找,从墙角捡起丁香式的小金环,递至冯氏面前,“大奶奶瞧瞧可是这个?” 冯氏接过打量,夸赞道:“还是你眼睛尖利。”又从袖笼里取出一串钱,“拿去,打酒吃驱寒气!” “不过举手之劳,大奶奶勿用客气。”许锦摆手婉拒:“二老爷也不允。” 冯氏笑了笑,把钱塞进他的手里,“怎地这样老实,别告诉二爷不就好了!”再不多言,颠着小脚往自个房走,一闪身不见了。 “二老爷!”许锦隔着帘子禀话:“箱子已放上马车,一切备妥只等您出发哩!” 许廷彦怀里温香软玉,哪有闲暇答他的话。 桂音嗓音娇娇软软地应:“二老爷听见了,你先在外候着,稍后就来。”再迷蒙着眼眸,神色慵懒地看着许廷彦问:“二老爷这是要去哪?” “上海十天半月左右。” 桂音伸手使劲推他,却是推不动,索性一口咬在他肩膀上,“还在年节里呢,你就要往上海去?着急要见薛小姐么?” “薛小姐?”许廷彦吸了口气,小丫头刚还乖乖的,说翻脸就翻脸,“命都要搭在你身上了,还顾得什么薛小姐。” “什么命不命的,才没会儿不就生龙活虎?”桂音颊腮泛起绯红,推不开他,曲起腿没章法地乱踢,一面哼声说:“以前我不管,从现时起,你若与她勾勾搭搭牵扯不清,我定不饶!” “不饶你又能怎地?”许廷彦一把握住秀足,微微泛凉。 桂音把嘴一抿,“再不与你过!” 许廷彦面色微变,眸光黯沉看她稍顷,笑了笑,“不与我过、你要与谁过?玉林师兄?想都别想!” 他翻身而下,语气含威:“小报上的黑白影照是遭无良报社偷拍而被断章取义,那日在码头送别,薛小姐随未婚夫远赴英国留学,三五年不会归来。我是商人多的是饭局应酬,虽不碰红粉,胭脂却难免染香附衣,你若不能信我,趟趟如此,这夫妻情份再深厚也经不起拆。” 桂音裹褥坐起,亦是神情不霁,还说她呢,他其实也没怎么信她,不然干嘛提起玉林师兄。 ------------ 第61章 怡情 唤赵妈捧水进来,许廷彦已着竹青夹绵厚绸袍子及紫貂翻毛马褂,净了手脸,穿戴齐整,瞟了眼桂音,清咳一声:“我要走了!” 赵妈连忙笑道:“二老爷慢走!” 桂音俯首垂颈,慢吞吞系着衣襟前团花盘扣,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许锦隔着帘栊在催:“二老爷不早哩!” 许廷彦背手站着不动,冷声道:“夫君即将远行却不闻不问,这就是为妻之道?” 赵妈低唤一声:“二姨奶奶诶!二老爷同你说话。” 桂音原坐着不愿动,又备不住许锦和赵妈把她往他跟前推,羞恼地起身面朝他福了福,“二老爷慢走。” “听不清!你到我面前来。”许廷彦凝眉肃目,嗓音不容拒绝。 桂音咬紧银牙,慢慢走到他面前,“二老爷慢走!”盯着红绣鞋面一对俏鸳鸯,就是不抬头。 瞧这倔性子是半点儿都说不得!许廷彦看她松挽的乌油发髻,额前齐刘海儿只因他说好看才留的,心底瞬间变软柔,低声道:“乖乖等我回来。” 凑近亲她嫣粉的脸颊,把个荼白帕子塞进她手心,转身头也不回地挑帘走了。 桂音怔愣片刻,手指一捏似有硬物,揭开帕子看,赫然是那支银镀金镶宝点翠牡丹戏凤簪子。 大老爷提起过,这是故去母亲的遗物,许廷彦收着珍藏,后送给了她,她却拿去同珍兰换了生膏子,现他又再次把这枚簪子给了她…… 桂音鼻子一酸说不出话来,她跑着掀帘追出门外,廊道里已是空无一人,想想又往尽头跑,那里有个四方的天井,她扒住楼梯扶手往下望,幽幽暗暗的光影斑驳,刚巧出现许廷彦和许锦的身影,许廷彦披着黑色大氅,许锦提着行李箱。 “廷彦哥哥!”她喊了一声,他俩形色匆匆走过,未曾停步。 许廷彦忽问许锦:“你可听见二奶奶在唤我?” 许锦吊起眼梢,咧嘴笑起来,“二老爷这还没出门,就开始想二奶奶哩!” 许廷彦噙起嘴角浅笑,自挑起车帘俯身跨上马车。 许锦跟随坐定,提壶斟茶递过,见二老爷神情愉悦地接盏吃茶,能不愉悦么,他虽隔着棉帘还是听到些动静。 “告诉爷一句话莫要骂我。”他神神秘秘地说:“我在廊里瞧见大奶奶趴在窗口往里瞄呢。” “你没看错?”许廷彦蹙起眉宇,侧首看他,“兹事体大,关乎妇人名节,来不得半点虚枉!” 许锦被他这么一训反而有些不确定,挠了挠头道:“廊里昏蒙恍惚……不过大奶奶耳环掉了一只,我在墙角替她寻着,还赏了半吊钱。” 窥得二老爷的脸色,他连忙摸出串钱解释:“我说收了二老爷要骂,她硬是要给,还唆使我不要告诉您!” 许廷彦若有所思片刻,才道:“钱你拿着,今儿这些话给我烂在肚腹里,谁也不许提!” 见他颌首应了,又问:“唆使?你对佛口慈心的大奶奶有看法?” 许锦撇了撇嘴,“二老爷你是不晓得,大奶奶房里的丫头小蝉可是遭罪,有趟我在园里见她躲在假山后哭,瘦胳膊细腿全是掐拧淤痕,青青紫紫没块好肉,爷猜是谁干的?” “你让我猜?”许廷彦挑起眉梢,不要命了! 许锦连忙陪笑,“是大奶奶不舒心时罚的,还不准同旁人说,否则让牙婆领了卖窑子里去。” 许廷彦不置可否,吃两口热茶忽而问:“小蝉倒愿意在你面前伸胳膊露腿?择个吉日,让二奶奶帮你俩把事办了。” 许锦闹个大红脸,急忙摆手澄清:“我只当她是妹子……” “你有心帮她唯此之法。”许廷彦搁下茶盏,抬手揉弄眉间的疲倦,开始闭目养神,这才出宅门,就惦念起桂音那小妖精了。 看了簪子应懂他的心意,现怕是正后悔同他闹罢,小闹怡情,原谅她就是,但一通补偿少不了,她乖巧起来简直要人命。 不经意瞟过二老爷的面庞,莫名春心荡漾的感觉,许锦拍拍额头,索性撩起车帘往外四处张望,因快至元宵节,街市里影烟熙攘,灯火通明,路口有个两层楼的花烟馆,阵势铺张,人进人出好不热闹。 马车拐进条尺把宽的巷子,再出来已上状元桥。 许锦忽变了脸色,扯起大嗓门:“走岔路啦,往上海的船在南面桃叶渡口,这怎朝北面去了?” 许廷彦嫌他聒噪,睁开双眸道:“谁说我要去上海的?”他正了正坐姿,望向车窗外,不远处知府门前两只大石狮子,肃穆坐卧夕阳里。 * 珐琅自鸣钟敲了十下。 小翠放下大红鸳鸯帷帐,欲要捻灭电灯,却听二姨奶奶娇甜的嗓音:“我还要再看会儿书,你歇着吧,桌上的点心未动过,你也一并拿去!” 小翠道了谢,端起那碟还热乎的野鸭肉春饼,荡下帘栊阖门,廊道吊的灯泡被风吹得黄晃晃摇摆。 她走至尽头倒数第二间佣人房推门进入,赵妈秦妈不晓躲哪里去吃酒耍钱了,只有靠窗旁的床铺睡着小蝉,月光洒进来,泻在她搭被面的一只胳臂上,泛起青白色,渗了几处紫。 似听到脚步窸窣走动,小蝉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可是小翠?替我倒杯水来。” 小翠端了杯水连同那碟春饼送到床边,拉过凳子坐下轻声道:“你吃了么?这是二姨奶奶赏的。” “正饿得心发慌呢!”小蝉掀被坐起来,拿起一块春卷就咬,虽表面油煎凉了,底头却裹着一包滚热,顿时烫了嘴,哧溜哧溜直喘气儿。 “你慢些个吃,都是你的。”小翠压低声音抱怨:“人都说大奶奶性子最和善,怎待你这般苛责?年节里就又是打又是不给饭吃,你今儿又哪里惹到她了?” 小蝉不想说,嚼着春饼岔开话:“这个真好吃,野鸭肉一丝丝有劲道,还有黄芽菜香菇碎味也鲜得很,这么好吃的点心给你,二姨奶奶倒大方。” “二姨奶奶确是待我们极好。”小翠点头,又问一遍:“你说你怎么惹到大奶奶了?” ------------ 第62章 搓磨 小蝉已一块春饼下肚,又拿起一块,这次吃得不再惶急,一面慢慢品味,一面道:“还不是大姨奶奶,大老爷给她买了件胭脂红的袄子,她穿着问我好不好看,我肯定要说好看的,被大奶奶听见了,就随便指个事来搓磨我。” “看大奶奶平日里对姨奶奶挺亲近的,原来只不过表面和气。”小翠恍然大悟,“遭罪的却是丫头。” 小蝉看她一眼,:“莫说我,你也小心着点,待二老爷娶了正房奶奶过门,怕是你的日子也不如现今太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小翠的心莫名一沉。 小蝉瞅着她道:“你是新来的,哪晓这深宅大院乌烂事,纵是脾气最好的奶奶,丫头不顺眼照样打,你们那二奶奶是个作戏出身,比我们也没什么高贵。先被她们糟践抽了大烟,后二老爷大发脾气,管他是谁,撵的撵、打的打、发卖的发卖,闹个天翻地覆,佣仆去了大半,否则你怎进得来这里。” 小翠轻笑,“你是不晓二老爷怎么宠那位姨奶奶,瞧着怪脸红的。” 小蝉冷哼一声,“再宠也不是正头奶奶。” 月光如水洒进小翠的眼睛里,“也可以扶正不是?” “你问二姨奶奶她自己敢想么?”小蝉把春饼吃的渣滓不剩,取过杯来喝水,“这是什么样的人家,身份门第大过天,老太太至今还没名没份,入不得沈氏宗祠族谱呢。” 小翠抻直腰问:“早想问你呢,就听得只言片语,老太太她……” 小蝉身上疼得不愿动,让她凑近来,“老太太原是菜市口的豆腐西施。” 小翠啊呀一声,惊奇道:“原来家里是做豆腐的呀!那怎么攀上老太爷的?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 “听闻是有趟老太爷过菜市口时,马惊着了,冲撞到豆腐摊儿,老太爷又最是喜色爱香的风流人物……”小蝉闭口不愿讲了:“你可别告诉旁人,传出去便要了我的命。” 她道:“这些富贵爷们我算看得透透,皆是喜新厌旧没长性的,老太爷死在个娼妇肚皮上,大老爷也纳了妾,三姨奶奶吸大烟逐到废宅等死,三老爷去都未去看一次,如今又和个堂子里的女人打得火热,这些个正奶奶便都发了疯,能搓磨泄愤的只有我们。” 她顿了顿,又道:“二老爷订亲的谢家小姐今年怎么着都要嫁过来,听闻相貌好见识广,又读的洋学堂有学问,这样的人物谁不欢喜,二老爷原就一直在等她,纳这个二姨奶奶不过是阴差阳错。” “我看她呀也是个心气儿高过天的,说戒掉鸦片就戒了,现整日里刻苦读书识字,霸二老爷也紧,待谢家小姐入了门,还指不定怎样地闹,小翠你趁现今花好稻好时把这身皮养得瓷实些,唉哟,你别不信,这话我也想不出来,是偷听大奶奶同三奶奶说的……” 忽听门嘎吱响动,她二人随望去,是赵妈同秦妈红着脸走进来,浑身一股子酒气。 秦妈递个纸包给小蝉,“呶,油煎的菜肉馄饨!” 小蝉接过放一边,“明早吃,刚才吃过小翠给的野鸭肉春饼,二姨奶奶赏的。” 赵妈从养的一盆节节高里劈断一小竹片,再剥细了剔牙齿,“那野鸭肉春饼是二老爷吩咐许锦、赶五里外的陆长兴点心铺买给姨奶奶来吃的,倒便宜了小蝉你这张嘴,可谓是因祸得福喽!” 小蝉冷笑,“这福谁要谁拿去,你们是站着不腰疼,尽在那里说风凉话。”她气鼓鼓的谁也不理了,拉起褥被兜头睡了。 小翠翻来覆去睡不着,床板咯咯作声。 赵妈咂嘴道:“怎还不睡?明儿一早得起来干活哩。” 小翠不敢动了,直挺挺睁大眼睛躺着,没过多久听得风过洞口的呼哨声,夹杂赵妈和秦妈熟睡中鼻息出入在响。 她把头扭向窗牖,看见一轮月亮升上来,就像剪花贴在纱纸上,又大又白,与她面对面狭路相逢,映得满房雪亮。 她觉得自己朦胧睡去了,就传来小贩卖桂花糖年糕的叫卖声,悠悠长长含着甜味。 她以为是在卖宵夜,却听秦妈在催促小蝉,赶紧拿碗去门口买糕,大奶奶要当早饭吃。原来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天就亮了。 * 一早众人在外间等着给许母请安。 茶水已吃过两遍,炉里炭添了一道,李妈端来干果点心攒盒,歉然道:“昨夜里墙外不晓哪家放炮仗,一更放才歇下,二更又起,二更歇三更起,反复折腾人,老太太快天亮才睡着,起晚了些,让奶奶们好等。” 冯氏拿帕子按按发青的眼圈,微微一笑,“可不我也有听见,气得差点把牙咬碎!” 三奶奶睡得挺好什么也没听见,但她也不说。 春梅匆忙忙来报:“老太太请奶奶们过去!” 冯氏等几连忙起身,边扯平衣裳边迈出槛,房里安静下来,仅余桂音谢芳等姨奶奶们,也无事做,只嗑瓜子挟核桃仁吃着滚茶聊闲话。 年节里人的情绪,总是比平常显得更松懒些。 桂音剥了颗桂花糖舌尖含了,瞅着谢芳挑起眉梢,眼波流转地打量。 谢芳抚抚发鬓以为哪里乱了,看她神情又不像,便问:“你看什么呀?心里毛毛的。” 桂音抿起嘴笑,“昨晚我听到了!” “听到什么?”谢芳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桂音两手兜到她细颈上,露出半截滚白的胳臂,箍着一对赤金缕花镶宝镯子,凑近耳边低说:“你和大老爷……”那动静至后半夜才渐停。 谢芳听得双颊通红,臊急地轻捶她肩膀,嘴里嗔着:“二爷不在,你可是孤枕难眠,就偷听别人壁角,羞是不羞!” “我没偷听呀!”桂音一本正经道:“是光明正大地听,你那声响很大呢。”说完不禁噗嗤又笑了,却见她淡起脸闷闷不乐的模样,遂问:“可是生气了?” 谢芳摇头,轻声说:“你能听见,想必大奶奶也听去了。”冯氏就睡在隔间邻房。 她沉默少顷略显愁态,“我只跟你讲,也不晓得是否自己多疑,每趟与大老爷同房后,大奶奶总会打骂丫头,弄得哭天抹泪不太平。” ------------ 第63章 重礼 桂音劝慰:“大奶奶不是一直盼你怀子嗣么?不同房哪里能成,应是不介意的。”抬手摸摸她的下巴尖儿,“怪道你每日里汤汤水水滋养着,怎却愈见愈清瘦了呢?” 脸面也不太好,原红润润似苹果的两腮,现却褪得只能用胭脂涂抹赠些气色。 谢芳歪头躲避,神色缓和下来,“动手动脚作甚?大奶奶说我以往是虚胖,现开始长精实,自然会显瘦。” “我觉得自己胖了呢!”桂音皱眉,不晓得二老爷喜不喜欢她丰润些。 两人正嘀咕着,忽听廊上有噶吱噶吱轮椅声,谢芳拉着桂音忙走到门槛前,丫头打起棉帘子,大爷许建彰被秦妈推着过来,她俩叫了声“大老爷。” 谢芳忍不住问:“您怎么来了?” 建彰握住她的指尖,笑着解释:“母亲遣赵管事寻我来见她,道有急事相商。” 谢芳还想说什么,听得帘子簇簇响动,三爷许廸彬探出半身,笑嘻嘻嚷:“大哥来啦!”索性撩袍跑出来,从秦妈手里接过轮椅,“大哥要坐稳喽!”如滑冰般直往许母房里冲。 春梅忙打起帘栊,惊声高叫:“三老爷您小心些!”帘栊荡下时,伴随着许母忽明又暗地叱责。 “似乎出什么事了!”谢芳和桂音咬耳朵:“连大老爷都被请来拿主意。” 随后桂音也被赵管事带进房里,许母倚在矮榻上,左侧坐大老爷、三老爷和五老爷,右侧冯氏站着捧茶,三奶奶五奶奶也在旁边站,随时准备递递拿拿。 窗牖外斜横过开花的腊梅枝,遮挡了溜进房内的一缕阳光,却得意地送进满房冷香。 许母命李妈把灯捻开,白炽灯一下子亮起来,她眯起眼睛适应会儿,才看清桂音俏生生立地中央。 穿件藕合洒线缠枝黄梅锦袄,下边系了一条豆绿绉绸裙,像院里那株老腊梅成了精怪,满脸娇媚,身段曲婉。 脑里还是初见她时局促害羞的模样,像青酸的梅子下不去口,而此时你再瞧她,被采撷她的男人浇灌,已是甜香熟透。 再瞟过侍候一旁冯氏等几媳妇,纵是华衣锦服,总显得灰龊龊黯淡淡缺乏精气神儿。 以前太婆说过,这有男人疼和没男人疼就写在女人的脸面上,一眼就能分辨,她还不信,现是不信都不成。 “叫你进来,是有桩相关二房的事……”她开口说:“廷彦不在,二房除你也没旁人,建彰提议知会你一声,听听你的想法,免得廷彦回来怪我们自作主张。” 桂音听得明白,并不推脱,抿起嘴唇道:“桂音洗耳恭听!” 许母及冯氏等俱是一怔,原以为她会说任凭母亲和老爷们做主此类的,却是出乎意料。 她个姨奶奶,唤进来知会声儿不过走个场面,谁真的要问她想法,谁又在乎她的想法呢。她却较起真来,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 许母端起茶盏慢慢吃着,就是不吭声,冯氏等几个撇嘴似笑非笑。 桂音也不焦燥,面色平静地耐心等候。 许建彰倒很欣赏她的勇气,遂温和道:“做生丝生意的席家大爷席景荣遣管事送来节礼足有十大箱,指明是给二弟的。据我闻二弟与他竞商会会长时有番明争暗斗,此后一直面和心不和,他今番趁二弟不在相送重礼,巧合之下多有蹊跷,必得谨慎待之。” 他又朝许母说:“礼单给二姨奶奶过目,她现识得字。” 许母面色沉郁,朝李妈扯扯嘴角,李妈便拿了礼单递给桂音。 桂音谢了接过,垂颈细看,绸缎布料就近百匹,各类古玩玉器数众,甚至还有两箱填满雪花银。 三老爷廸彬不以为然,“那席景荣家宏业大,生丝生意财源广进,送的年礼我们觉得贵重丰厚,他或许还觉轻薄哩,我们许家也是见过世面的,大哥反在此疑神疑鬼,恐遭他人暗算的样子,十足小家子气。” “你懂什么?”许建彰叱责:“你有见谁送年礼直接送两箱雪花银的?” “怎地没有,二哥给乡下庄上的十几户长工送的就是银子。”廸彬不服气地辩驳:“老宅子好些年没翻修,终日阴森森的,跟二哥提过几次,他又不肯拿银子出来,这有人现成的送来,大哥你就别再阻拦。” “就这点出息么……” 建彰还要待说,却被许母打断:“席家是送给二房的过节礼,二房的姨奶奶还没开话呢,你们俩爷们争个什么劲儿?” 冯氏几个揩手帕捂着嘴偷笑。 许母又看向桂音,“你来说说看,这年礼是要呢,还是不要?” 桂音听许廷彦提过席景荣两次。一次是他为续任商会会长,因席景荣暗中使卑鄙手段而促迫纳她为妾;一次是带她去花烟馆,那馆子他说起为席景荣所开,满脸的深恶痛绝。 桂音看向赵管事问:“赵伯,今年二老爷可有备年礼送席家?” 赵管事稍思回禀:“呈报送年礼单子时,二老爷特意划去席家,表不再攀交往。” 桂音心下有了主意,抿唇道:“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来而不往,亦非礼。席家携贵礼相送,若是不报谓为无礼,而二老爷已表不攀往,既无回礼相还,何必再收他的礼授人话柄,图增麻烦!” 许建彰笑着颌首,“所言极是。” 许母瞟了瞟三儿,“你还有何话要说?” 廸彬总是惧怕二哥的,二房姨奶奶都不肯收,他又何必惹祸上身,遂摆手道:“不干我事,怎样都好!” 许母瞪他一眼,含糊道:“就这么办吧!” 赵伯在大府管事浸洇多年,也是老辣,他偏高声问:“我该如何回席家,请太太给个指点。” “你问她呀!”许母抬起下巴对准桂音。 “请二姨奶奶明示。”赵伯转身看向桂音,面庞暗含笑意。 桂音原还要推托,锋芒毕露未必就好,况自个身份也不上抬面,却见赵伯使来眼色,不容多想便道:“年过大半,再送来礼已不是年礼,是生意往来交际应酬的礼,需得二老爷从上海回来亲自收受,我们做不得主。” ------------ 第64章 花灯 赵伯领命而去,房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每个人都敛起笑容,若有所思的样子。 三老爷把最后一块绿豆糕塞进嘴里,起身溜走了。许母只道身子疲倦要继续躺会儿,冯氏推着许建彰先行,其他相继跟随在后。 待房中无人,李妈盛了碗鸡汤给许母,轻声说:“今儿二姨奶奶出尽风头。” 许母没吭声,拈调羹在碗里来回舀,她不爱吃肉,就爱吃鸡身上的附件儿,这是个好鸡,油黄汤浓味鲜,连一砣鸡心咬在嘴里都弹牙。 李妈又喃喃道:“二姨奶奶很讨二老爷宠爱哩!” “那又如何?再宠爱也不过是个小妾,还能翻了天不成?”许母终有些不耐烦,她原对桂音没恶感也没什么好感,不过经了今日这一遭,好感已殆尽。 既然为妾,就要安份守己,如谢芳这般温顺和从,想着怎么为许家繁衍子嗣为重,勿要起那些不该想的贪念,小戏子的野心,她今日看得仔细,是清清楚楚写在了脸上。 她很不喜欢,这宅里半生的墨守成规一旦被打破,人人心思活络,都要反了天,她的威势又何存? “你吩咐赵管事,预备着后日去观音庙吃斋念佛的事,让他多上心。”许母冷笑,“我同谢家母约好到时相见,顺便给二姨奶奶上紧箍咒儿,别总想那些有的没的。” 李妈咂嘴应承。 桂音最后一个出了房,谢芳披着斗篷站在廊下逗笼里的鹦鹉鸟说话,见她出来忙迎前低问:“你都讲什么了?怎三奶奶出来,话里阴阳怪气的。” 桂音笑了笑,忽然觉得无所畏惧了,她就是要把不甘为妾的野心彰显,她就是要做正妻,随她们蜚短流长。 想着二老爷用抱过她的手、吻过她的唇,去对另个女人做出同样的事,她就绷得牙根连腮都酸楚。 越是对他上心,便越是不能把他分享,哪怕谢小姐也不行。 为了二老爷,也为自己,她想尽力争取一回,纵是结局终不尽人意,她也认了。 * 正月十五元宵节,街市灯如昼。 许母和许建彰及几房正奶奶,登上临街楼吃酒赏灯,廸彬等爷们来坐了会儿就溜得没影。 姨奶奶们自去玩耍无人管,桂音和谢芳乘马车带着贴身佣仆出门。 赵妈极力撺掇:“一半里路程外是官衙建得山棚,歌舞百戏分外多,听闻还专搭了座南北拱桥,通身挂满各式彩灯,横在半空忒壮观,不看后悔哩。” 桂音听得心动,便催赶车的快行,穿过深坊小巷,不多时到了柳牙街,果如赵妈所说人烟阜盛,车马轰雷,当街火树银花,彩灯各种奇巧,令人目不暇接,煞是好看。 谢芳脚小怕于人冲撞摔跌,只坐在马车里掀帘远眺,桂音同她约定回来时辰,披了娇黄斗篷遮住半颜,携赵妈小翠沿途张望。 两边商铺檐前的冬树枝桠挂了各种灯,灯面写有字谜,答对五道或十道者可兑换一只兔子灯,许多带稚童的夫妇走走停停,猜想着谜面。 桂音得只兔子灯给了小翠,瞧小翠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不禁心生感慨。 去年也在这里,同她勾肩搭背的是四喜班里的师姐们,笑笑闹闹间,玉林师兄随手递过来兔子灯,她便拎着含羞招摇,一颠一晃恰似怦怦乱了的心。 那份少女情怀近在咫尺,如此刻如同嘴里呵出的白烟,她迟疑着没接住,便敏感地散个干净。 许廷彦同知府周希尧站在楼上,俯看街市十里繁华喧嚣,神情俱凝肃,身后则是若干兵吏整装待发,欲趁这元宵佳节全民松懈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彻查封禁全城烟馆。 周希尧指着远处笑叹:“美似银河鹊桥,我等却无福赏玩,待明年、明年我要搭个更好的,再邀燕衡尽兴同乐!” 许廷彦噙起嘴角,若不是为助官府禁烟,他此时应带着桂音走街串巷四处玩灯。 哪条路的灯最精巧,哪家元宵最正宗,哪家乐棚的杂戏最逗趣,没谁比他更深谙。 往年宁愿在宅里看书,也懒得去凑这个热闹,是因无谁能挑起他的兴致,有了桂音自然就大不同。 今是他俩首个元宵节,良辰美景却鸳鸯分离,凤眸微睐,明年周希尧还想邀他一起,怎么想的? 明年……明年或许就是一家三口行于街市了,他怀抱孩子,牵紧桂音的手,相视微笑,一任橙蒙流光在眸瞳里映亮彼此,是他心底妻儿和乐最美好的样子。 忽而蹙眉,紧盯路边神仙灯下那抹娇黄身影,他接过长随手中的黑色大氅,转身往城楼下走。 “诶,你去哪?时辰等不及!”周希尧高声道。 “迎春堂门前见!”许廷彦挥挥手,头也不回,高大的背影转瞬不见。 赵妈买了两碗元宵,一碗黑芝麻馅的,一碗裹碎肉馅的,嘴里叨叨:“这是苏州饮马桥那边传来的挂粉汤圆,荤馅最是闻名,二姨奶奶吃这个。” 桂音嗜甜,接过芝麻馅的吃了一颗,觉得口感还没许宅薛妈做得细腻,便递给眼馋的小翠。 一阵锣鼓铿锵声,是个年轻小子在上竿踏索玩杂耍,跳跃蹲转身轻如燕,她正看得入神时,忽觉手中一沉,细看竟被塞进了一盏花灯,绘着月明与柳翠相连。 她急忙抬首四寻,却见那披着黑色大氅的身影一闪,消失在人海之中。 桂音提着花灯莫名,听得一卖元宵的拉长了调:“津透了,化透了,果馅的江米元——宵!”带着曲腔,念白清晰,峭拔有力,是玉林师兄的嗓音。 她的心骤然紧缩,慌张地随声望去,不远处搁着一副挑担,担前设方盘,中安锅灶,锅里滚水沸腾,烟气氤氲,担后则是高方柜,搁着几层笼屉,摆满肥白的颗颗元宵。 或许果馅颇稀奇,围簇好些人等着尝鲜,桂音只窥见那人拿大勺搅划着锅里的元宵,她往前走两步,想看清他的容貌。 “一碗一文钱,嗳,这位爷给钱再吃,莫贪白食哟!”嗓子清脆爽落,桂音看见个妇人侧脸,把手在腰间围裙擦了擦,接过一把铜板往铁盒里丢,原是一对夫妻在卖元宵。 ------------ 第65章 许愿 桂音顿住步,又觉自己可笑,怎么可能是玉林师兄呢?他或许和那位格格已飘洋过海去往英国也未定,只是个声音很像的小贩罢了! 恰许锦匆匆赶来,劈头就喊:“二奶奶怎还在这里?得赶紧回去哩,今晚间不太平!” “怎么个不太平?”赵妈笑着指四周一圈,“你说哪里不太平?” 许锦挠挠头,“莫多问,多问就是祸。”瞟见小翠在偷偷看他,瞪回一眼。 桂音不知怎地也没了兴致,照原路返回坐上马车,谢芳等得要睡着,两人闲聊间抵达许宅,老太太和奶奶们还在临街楼观灯,许建彰独自在房里。 谢芳原还想同她讲两句私话,便算罢了。 桂音回房洗漱歇在床榻,赵妈放着大红帷帐,低悄声道:“姨奶奶瞧我听到了什么?明日往观音庙念佛,谢家太太等也在哩。” 桂音沉默少顷问:“谢小姐也在么?” 赵妈摇头又道:“不过谢家太太难缠,谁晓会出什幺蛾子!” 桂音嗯了一声,只拿过书凑近灯翻看起来。赵妈不敢打扰,蹑手蹑脚退出帘外。 不晓过去多久,隔壁房也没了动静,忽闻楼梯由远及近地作响,小脚一嘎一嘎,踩得愈发重,层层木板缝的裂隙处,有缕缕暗尘噗地挤出,又荡散开。 这声动嘎然而止,半晌后,过道里窸窸窣窣,像有只老鼠吸吸嗅嗅在窥然靠近。 “大奶奶回来啦!”是赵妈打着呵欠问。 “回来晚了,搅你们清梦。”刻意压低喉咙,带着笑。 一阵夜风从窗缝透进来,吹得掉落床下的书册翻过一页又一页,桂音睡着了。 * 一早就准备着往观音庙赶,老太太的马车率先行在前头,接着是各房正奶奶,姨奶奶和丫头婆子们随在最后。 爷们还在赖床,只说晚点到,却也没个准话儿。 桂音依旧和谢芳同坐一辆青篷车,这车是许廷彦平日用惯的,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追着跑,“二老爷发财,二老爷发财!” 桂音按捺不住,掀起窗帘子抿嘴笑道:“二老爷不在,你们往前面去,老太太那车在撒钱呢。” 甭说孩子,街上行路人忽见车内探出张绝美容颜来,乌油发梳元宝髻,别珠翠簪子插绢花,额前齐刘海儿,香粉搽很淡,只把两片嘴唇涂得娇媚湿亮。 虽那张脸很快缩回帘后不见了,但惊鸿一瞥也煞住许多双眼,有个孩子喊起来:“是二老爷的艳妾!” 就听得更多声喊:“二姨奶奶发财,二姨奶奶发财!” 许锦掏出个布包,抓出一大把往地上撒,嘴里嚷嚷:“赏!赏!” 马车渐行渐远,有人伸长脖颈,眼巴巴还希得那大户人家深藏的艳妾啊,再露个脸,车帘却一直不曾再挑起。 谢芳掀起车帘子,瞧个卖江米粘糕的小贩被群孩子围着,香味儿直往鼻底钻,急朝桂音招手。 桂音凑头过来,竟是花烟馆迎春堂,熄了檐下悬的长明玻璃灯,一格一格窗户黑洞洞,有些像炮楼,两个兵吏正拿封条往紧阖的扇门上贴。 行一路都是在查封烟馆,好似衙门的人今日里都出动了,巷陌路口、桥门市井,一晃眼就能瞟见穿蓝褂胸前绣“兵”字的。 观音庙前,空空住持带着一行僧众站在山门相迎,许母便命停住下马车,由媳妇们簇拥着上前,彼此见过礼,再被引领着朝大殿走。 待桂音从马车下来,前面的人已走得很远,她也不急。 观音庙因被许谢两家包下,没有别的香客,显得冷冷清清,接引殿后是座灯塔,供着数盏莲花灯,两个小和尚挑那要灭的灯捻芯重再点燃,隐隐听得讲经堂内木鱼敲打及禅音诵唱。 李妈袖笼着手匆匆过来,嘴里催道:“姨奶奶们赶紧的,宝卷都宣小半了,你们还在这,也不怕老太太生气。”说了两遍才好了。 她们快起步,沿廊迈过槛进堂内,里头主讲住持四围坐得满当,桂音瞧见许母、冯氏等,还有一些很脸生,想必是谢家女眷,她平素不信佛又离得远,听不太清,只觉晦涩难懂,这般熬过半个时辰,满堂唱起佛曲,以示宣经完毕。 离殿回寮房歇息,还未至用饭时,和尚备了两桌茶点,咸核桃仁、红皮大枣、黑瓜子和淡花生,卤干、开花豆和些糖炒果子,又斟上茶来。 桂音站在走廊上嗑瓜子,见到五奶奶陪着六岁小少爷,往许愿塔里丢铜钱。 这许愿塔丢钱的口一层比一层狭窄,小少爷抓一把铜钱,自不量力朝最顶的小天窗丢,一枚紧着一枚,就听哗啦啦一地滚钱响,小丫头们追来追去地捡铜板。 性急偏就丢不进,小少爷瘪起嘴坐地上,哇地一声哭了!五奶奶劝不住,只得接过丫头递来的铜钱,踮起脚来,瞄准丢几次也没成功。 小少爷哭得拖着两行鼻涕,很伤心的样子。 桂音便走过去,从地上捡起铜钱扬手一扔,嗖得飞进了小天窗。 小少爷泪眼婆娑地看着她,桂音接连投中几个,再把他抱起坐在自己肩头,让他扔,果然也能丢进了。 五奶奶傍近来谢,她同五爷在外县独自过活,只逢年节举家回老宅住些日子。 她打量桂音,轻低声问:“可怀上了么?” 见桂音脸颊发红,只摇头,伸手接过小少爷,笑道:“这庙里靠后院有个送子堂,供着一尊送子娘娘,颇为灵验,你何不去拜拜!” 桂音听得心动,回寮房想与谢芳一道去,却见冯氏拉着她说话,等有半晌也没完,便同赵妈交待一声,自朝后院走了。 穿过一个殿又一个殿,走得不紧不慢,偶有一两个着杏黄袍子的和尚,双手合十从她身旁飞快闪过,要赶去前院。 前院都是女眷和后来的爷们,热闹喧嚣的声响离这么远还能听见。 她又过了两重门,终于陷入时光幽静之中,除风飞过松墙的微响,还听得一只黄莺在新发绿芽头的柳枝上歌唱,都赶着这份春意前后脚来了。 ------------ 第66章 送子 桂音迈进送子堂,抬头便见站立的观世音,手里攀挂个白胖胖的娃娃,正慈眉善目笑迎着她。 观音像前搁摆着黯红功德箱,还有三个鹅黄面绣缠枝莲纹的蒲团。 桂音撩裙挑了中央个蒲团并腿而跪,先磕三个头,再双掌合十许念:“请观士音菩萨保佑我生个囝囝,若是你显灵定再来拜你!” “嗯!”不晓哪里传来答应,桂音唬了一跳,面前什么都没有,她猛然回首,竟见许廷彦背手站在身后,不晓得何时来的。 他披着黑色大氅,半露内里竹根青团花绸面棉褂,长及膝盖,腰带合扣是只用绿玉雕的蝴蝶,下面是鹧鸪斑束腿裤,足蹬青皮薄底靴,看着她也不说话,只是微笑。 桂音不知怎地有些恍惚,竟觉他清隽又儒雅的模样,于她也像一尊透着慈悲且贵气的佛。 他怎会慈悲呢?坏起来能把人折磨死,悄摸摸就出现了,也不先报个信回来,可知没他在身边,她是怎样的牵肠挂肚。 桂音扭头不理他,继续合十默诉心愿,却没再说出口,羞得让他听见。 忽觉身边蒲团一沉,斜眼溜到许廷彦挨她肩而跪,从袖笼里掏把银钱洒进功德箱内,也不拜,只凑她耳边戏谑:“生囝囝你求她有什么用,求我是正经!” 桂音红了脸白他一眼,双足一缩腰一抻站起身,取了散在案上免费的线香,绕至偏处一排蜡烛架子前以烛火点燃。 许廷彦从她手中接过香,竖着扔进满是烧烬白灰的鼎内,听得短促沉闷地一声,陷于柔软却依旧直立,是好兆头呢。 桂音抿抿嘴角,看他颊边有点香灰,不知是方才扑腾飞起,还是在哪里沾染,抽出银红帕子踮起足尖替他擦拭,瞟他眸光闪亮、笑容渐深,手想要收回,却被他修长有力的指骨攥住,再往怀里带。 桂音软绵绵地扑进他的胸膛,炽热而精实,散着檀香好闻的气息,忍不得屈拳捶他一下,又一下,“冤家,怎才回来?” “想我了?”许廷彦俯首温柔吻她的粉腮,把她腰肢揽紧,与他相贴。 桂音含糊嗯了一声,怕他听不清,凑近耳边娇声低应:“很想!” 许廷彦心底激荡,急迫地俯首亲吻,嗓音浑混地问:“要不要?” 青春的少年夫妻,郎才女貌正相配,深情浓意如掉进蜜罐,恨不能时时刻刻黏成一个人儿,又分隔数日乍见在无人迹处。 小别胜新婚,莫说他想,她也如此,心怦怦蹦跳,期待又紧张,抬手搂住他颈子,娇柔柔还是有些慌怕,“观世音菩萨看着呢!” “你不是求她送子么,神案底下续情,就在这里看她可灵验!”许廷彦把她往上一托,气沉沉地笑起来, 疾步走到观音像后,揭开金银黄绣满经文的锦障绣幕,一层一叠碎响,封印的尘灰迷迷蒙蒙被惊散飞扬,带着浸洇多年的佛香味儿。 他俩便似堕入了红尘中另个花花世界,满眼混沌靡迷…… 桂音脑里如烟花绽放,懵懂不知今宵何夕所在,只哆哆嗦嗦攀紧许廷彦的肩膀,仰首正看见观士音慈眉善目淡笑的脸,原来这是尊双面观音呢! 许廷彦缱绻亲吻她泪湿的双眸,桂音觑起睫毛躲避,那吻便落在绯红的颊腮。 “好不好?”他笑容满足,带着得意。 桂音拿银红帕子替他擦拭额上满覆的汗水,娇嗔瞪起眼,还真敢问,没脸没皮的,她可不敢答。 “答不答?” 桂音垂颈俯首宽厚的肩上,抿起嘴唇,“冤家,你说好不好?”又咬他的耳朵,“下趟再去上海,能带我一起么?” 许廷彦嗯了一声,想想说道:“我这趟没去上海。” 没去?桂音怔愣住,“那你在哪儿?” “在官府。”许廷彦解释:“鸦片消磨人志,致体枯奄奄若病夫,广州及京城禁烟颇有建树,周希尧奉旨来江南取缔烟馆,我是商会会长,自是助他责无旁贷,为不打草惊蛇,特设下迷局,以松懈席景荣警惕,这城中烟馆,明的暗的半数由他经营,老奸巨滑得很,是以连你也不便明告。” “席景荣……”桂音讶然道:“前时他还送来年礼,太过厚重被我退回了。” 许廷彦使劲亲她嘴唇一下,“聪明的丫头,幸得退回,否则我也难逃干系。” 桂音听得有些后怕,“亏有大老爷也不允收授,否则以我人微言轻,此事不定成呢。” “人微言轻?”许廷彦一语双关:“我会让你重起来。”大掌抚上肚腹不轻不重地摩挲。 桂音满脸娇媚地看他,噗嗤笑了起来,“二爷不累么?” “你夫君可不是软脚虾。”许廷彦语意威胁:“要不要再试试?” 桂音还未答话,忽传来谢芳的声音:“二姨奶奶不在这儿?” 又有一人说话:“真是奇怪,她让你来,自个倒跑了?”竟是大奶奶冯氏。 听谢芳道:“她也是好意,让我一起来拜这送子观音,或许来得晚,她有事等不及,所以先走一步。” 冯氏哼哧两下,“俗话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总觉桂音待你亲,亲什么呀?就晓得拿两句中听的话哄你团团转,自个长长心吧!” 她继续薄蔑道:“这里看着陈旧破落,香火不旺,想来是不灵验的,她故意诓你来拜,自个却未必真拜,你呢当她好意,还承她情,说句难听话,这府里最恐你怀孕的可不是她嘛!” 又听谢芳迟疑问:“此话从何讲起?” 冯氏道:“她那样唱戏跑江湖的什么世面没见过,就像秋后的蚊子又野又辣,会盘算,有计谋,什么都想拔出头,你怀上了,她肚皮没动静,心底止不得怎么酸呢。” 半晌后听谢芳回:“二姨奶奶不是那样的人。” 冯氏冷笑一声,“是不是不是你说我说,你等着瞧吧!”催促起来:“还拜什么?老太太那边急等开饭,去晚了可没好话听。” 窸窸窣窣脚步生响,没一会儿周遭复又静谧如初。 许廷彦凝神听着,蹙紧浓眉,面庞浮起不愉之色。 桂音啄他薄唇一口,轻笑问:“秋后蚊子叮您啦,委实讨厌得很!” 默看她神情半刻,许廷彦摇摇头,也展颜笑起来,“又野又辣……我欢喜得很!” ------------ 第67章 忌讳 桂音见廊上仅零落肃立几个丫鬟婆子,扇窗内隐隐传有笑声,便晓得斋饭已开。 一个婆子打起帘栊请她进去,幸得姨娘坐的这桌离门边近,谢芳隔出个空位来,嘴唇无声张阖,指着让她坐过去。 桂音还是察觉老太太抬眼看了看她,并没立刻训骂,算是给了面子。 冯氏站许母边上布菜,抬手掀开个青皮慈竹蒸笼,一簇滚烫白烟散尽,现八只寸把大的素包子,捏得薄薄嫩嫩褶皱一齐围个圈,圆窝象小孩子的肚脐。 许母问是什么馅儿,冯氏回话有香蕈蘑菇馅、羊尾笋丁馅、金针豆腐馅…… 许母打断她,要尝尝香蕈蘑菇馅,冯氏拿筷小心挟起个放她碗里,许母咬破皮儿,却是金针豆腐馅的,不吃搁到一边。 冯氏满面通红欲要重新挟过,许母阻了又淡道:“现在这世道要解放思想,要讲平等,已不兴吃饭媳妇站旁布菜这样那样的,你也坐下一道吃吧,我现什么都不图,就图你们不早退、不晚到,能圆满的在桌前吃顿饭。” 桂音怎能听不出这话把自己捎带,只抿紧嘴默不吭声。 冯氏陪笑,“甭管外头怎么变,许府里该遵的规矩一条都不能少。”她又挟筷子到许母碗里,“此趟是从外面洪长兴叫来的素席,这道烧板桥萝卜是镇店菜之一,太太尝尝可好?” 许母尝了,颌首赞赏。 冯氏或许因方才布错菜,此时话不由多了些:“这道菜可吃功夫,先切条或切块炸过,加麻油、酱油、酒、花椒和醋烹熟,调料搁多搁少,这萝卜味儿都不一样,要得好味儿皆凭厨子经验。” 许母不咸不淡道:“这萝卜再好也不便多吃,否则打出的屁又多又臭,熏死个人!” 冯氏脸上颜色变了,像块红布瞬间褪了色。她听得几个不会听话的在笑,只想钻地底去,又不能,缩缩小脚,总觉有一缕细碎的发丝,不短不长就搭在眉上,刺痒得难受,又不能抬手去拂。 幸得三老爷许廸彬走了进来,坐到许母身边,春梅递给他碗筷,他接过朝冯氏笑道:“大嫂你坐了吃,我来替娘亲布菜以尽孝道。”挟了一勺糖醋茭白,“吃这个,我晓你好酸甜味的。” “你倒什么都知道!”许母露出笑容,气氛松懈了些。 三奶奶月仙朝冯氏悄低说:“你怎这么不小心,晓得老太太最忌讳豆腐,竟还挟金针豆腐馅给她,什么又多又臭的,话说得难听死了!” 冯氏摸了摸眉骨,并没有碎发粘在那里。她语气平静:“都一模一样没个标志,我哪晓得哪个是哪个!”不再多辩,拣了块芝麻白糖馅小酥饼吃起来。 许廸彬忽侧脸朝桂音喊:“二姨奶奶可有见着二哥的面?” 桂音正在吃茶,冷不丁被他一问,心紧了紧,回话道:“不曾见着。” “你怎这样说?”许母有些莫名其妙,“你二哥不是在上海?” 许廸彬笑道:“方在寺门瞧见二哥的马车,七八个长随皆候在那,二哥定是来了!” 正说着,又有个妈子隔帘通传,谢家太太坐在隔壁外间等着见哩。 春梅连忙捧过茶水,许母漱过口站起要走,斜眼睨冯氏还坐着不动,遂开口道:“你吃点垫垫就过来,这长媳陪随的礼数还是要有。” 老太太又跟她说话了,冯氏如听天籁,一直僵硬的身骨顿如打通了任督二脉。 “并不是太饿!”她应着声,赶紧漱口,再用帕子擦拭净唇角唇边,起身追跟过去。 桂音挟一块胭脂糖藕慢慢吃着,许廸彬笑嘻嘻凑近,“二嫂,二哥在哪里?” “勿要叫二嫂,受不起。”桂音不看他,“我不晓二老爷在哪里,你自己找。” “二嫂蒙谁,都蒙不过我。”许廸彬取过自己小妾手中的筷子,也去挟了块糖藕放入嘴里,“二嫂忒会吃,这糖藕滋味不一般!” “怎个不一般?”谢芳有些好奇。 许廸彬卖弄道:“这藕用的是五月嫩藕,加糖煮软熟,咬口不粘牙,市面饭店里多用老藕充数,藕老不甜就拼命加洋糖,吃嘴里嚼若烂泥,甜味发腥。”又看着桂音微笑,“二嫂,我说得可在理?” 谢芳倒笑起来,“三老爷在吃上挺有见地!” 廸彬依旧朝桂音问:“二哥在哪?快说!” 桂音冷冷淡淡道:“我晓得你寻他就是变法子讨钱,纵是知道也不说你听。” “二嫂果然对我仍心怀芥蒂。”廸彬把一只肩膀歪侧她面前,“那你狠劲打我,打到气消为止!” 一桌子的姨奶奶都用帕子捂住嘴笑。 桂音斜眼瞧到另桌的三奶奶月仙沉下脸来,遂抿嘴道:“许锦说,他在大雄宝殿听悟净住持宣经讲卷呢,你要去还不快些!”其实还是在蒙他。 观音堂里忘情时,许廷彦怕弄脏她的裳裙,只得用自己棉褂,先往寮房换衣去。 廸彬却如了意,连忙把筷子丢给小妾,撩起袍摆兴冲冲走了。 桂音捧过香茶吃,李妈忽过来说:“老太太叫。” 她便站起身扯扯衣襟,谢芳拿出一把小象牙梳子递她,“发髻有些散。” 桂音连忙重新挽了发髻,这才来到隔壁外间。 许母同谢太太正坐在矮榻上低声讲话,冯氏坐陪,丫头婆子在旁端茶倒水。 见她近前不卑不亢地请安,谢太太仔细打量,这姨奶奶年纪不上十六七,生得十分标致,柳叶眉水杏眼,颊腮嫣粉胜桃花,翘挺鼻尖,嘴唇薄红娇润。 她穿着湖绿银纹绉小袄,腰间别致收紧,显得腰更纤细,而棉裙是稀罕的藕白泛浅浅红,难形容的颜色,簇新一身,都是市面最贵的料子、最流行的款式。发上插戴的银镀金镶宝点翠牡丹戏凤簪子,更是难见的好货。 听说是戏班子里出身,谢太太大戏小戏也听过不少,戏子身上那股子跑江湖的风尘气息,她闻都能闻得出。 可这个女孩儿,怎么看都像是金汤玉露娇养的深宅少奶奶,满脸的风情月意,悠然自得。 谢太太不由把眉蹙紧,暗自把她同谢琳琅细细相较,倏然嗅到一股危险的味儿,心底忐忑不安起来。 ------------ 第68章 贵气 “这就是廷彦纳的小妾?”谢太太脸上虚晃着笑容,话里带些刺:“很体面,通身的贵气,倒少见!”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年纪几许?在戏班子里唱何角儿?” 桂音聪敏过顶,听这几问就晓得来者不善,只答:“随二老爷姓许,名唤桂音,今年十六,曾在四喜班子里唱花旦。” 谢太太笑了起来,“原来是唱烟花粉黛的,我最喜《风月救风尘》里赵盼儿曲段,你唱折子来凑个兴。” 许母端盏吃茶不吭声,这谢太太搓磨人倒是好手段,不仅讽桂音烟花粉黛,又令她唱那娼妓赵盼儿,把她一下子贬低进了尘埃里。 桂音抿起嘴唇回话:“这里佛门清净地儿,恐菩萨怪罪,不便唱百戏给太太凑兴!” 谢太太颌首,“也好,日后登门上府再听你唱就是。”目光在她与冯氏之间瞟扫两回,看向许母,“我常听那些太太提起,亲家府里的人是最守规矩,今儿倒不觉得了。” 许母不冷不淡,“这话从何说起?” 谢太太端着姿态,不紧不慢道:“你瞧大奶奶的穿戴,竟不如个小姨奶奶贵气。我喜欢读报纸打发时间,这几日连登几条消息,除查抄烟馆外,便是攸关宠妾灭妻的新闻,祸端皆先从衣钗鞋帽奢靡开始,小妾总是沟壑难填,看得人心惊胆颤。” 冯氏一直默默听着,此时插话进来:“是我自个不爱鲜艳打扮,谢芳其实比我更简素呢!” 谢太太便夸赞:“那丫头我很是喜欢,乖巧懂事,最识时务,她原也喜欢穿红着绿,今看穿件茄皮紫的衣裙,显老了几岁,说明什么,没虚妄心,认得清自己身份,大奶奶尽管放心。” 冯氏一笑,“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许母垂着眼皮说:“你既然很喜欢谢芳,怎狠心让她仅拎个小皮箱,寒碜碜地入许府门,害我们许家丢尽颜面。” 谢太太一拍手,“那时是生她爷娘老子的气,事后也是心底后悔不行,待琳琅过门,我定多陪嫁妆给您陪不是!” 她转而又朝桂音训诫:“你呀多跟谢芳学着些,打扮这么妖娆给谁看呢……” “给我看啊!谢太太有意见?”一道男人的嗓音沉稳温和,伴着廊上脚步响动越走越近。 桂音随声望去,见许廷彦挑帘进来,她连忙起身相迎,许廷彦也默契地握住她的手,靠窗边并肩一起坐了。 冯氏看见正午的暖阳透过窗棂洒在他俩的肩上。 谢太太有种背后说人闲话被当场捉住的尴尬感觉,讪讪解释:“不是说不打扮,总得有个度,毕竟是侍妾嘛,太招摇不合规矩,让这些正房奶奶们怎么办?” 许廷彦一面耐心听她讲,一面眸光深邃地打量桂音。 桂音被他看羞了,要瞪他,冷不丁却瞟到他颈上一颗牙印咬痕,颊腮泛起嫣粉,抬手执壶斟茶,再捧给他,“二老爷请吃茶。” 许廷彦含笑接过,望向谢太太,慢悠悠道:“桂音的穿戴一应由我亲自置办,她穿也得穿,不穿也得穿,没得选,若谁觉得招摇贵气不合规矩,可去市面买更招摇更贵气的穿戴就是。” 许母面无表情,缄而不言。 谢太太却不懂适可而止,“还有比桂音穿戴更贵的?怕是也买不起!” 许廷彦掀盖吃口茶,嗯了一声,“原来是买不起而非不合规矩,恰我有的是银子给她用度,就无需外人来说三道四论短长!” 谢太太没想到他竟直接呛白,顿时面庞一阵红一阵白,很不自在的样子。 许母笑笑,“她倒也不是外人,是你订亲谢姑娘的家母。” 桂音起身执壶给他添茶,轻声说:“给谢小姐留些面子吧!” “是么!”许廷彦不置可否,看着茶满却不喝了,忽然撩袍站起,作一揖打算离开,“我斋饭还未用过,先行告辞。” 他转身走到帘前顿住,回首见桂音还站在原处,巴巴望着他,遂语气低沉道:“杵在那做甚?不用去伺候夫君用饭么,平日惯坏你了。” 谢太太待帘子落下簇簇不响了,才低声道:“廷彦脾气这样躁,不说待我的态度,对那小妾先还很护着,怎突然就骂上了?” 许母冷笑,“纳个戏子为妾,他这唱戏的功夫也是日渐得好。”又语带警醒:“婚事你们尽管拖着吧,真想让琳琅进门就当现成的娘不成?” 这话直戳谢太太心门,她又何尝不愿把婚事早些办了,一日拖一日,廷彦名利场愈做愈大,财大气粗胆就肥,他今儿能纳妾,明儿就敢毁婚。 “待回去就让老爷捎信。”谢太太咬紧牙根,不管了,这趟谁的面子都不给,豁出命去也要把琳琅给叫回来。 许廷彦慢慢前行,张开手掌朝后伸,没等到桂音来牵,回首望去,见她把胳臂背在身后,边走边垂颈盯看脚下十步一朵宝相花。 他浅笑着收回手,一殿一殿地往大门走,天蓝云白,菩提树枝上星星点点的绿,黄莺在啁啾鸣唱,却在香火里迷蒙拍翅,穿堂风把他衣袍吹得鼓起,已能看见马车的影子。 走回三五步到桂音面前,他也不多话,一把将她轻松抱起,大步朝马车去。 桂音猝不及防被唬住,稍顷方回神,拿拳头捶他肩膀嚷着要下地,忽听许锦笑洒洒在不远唤了声:“二老爷!” 哎呀,还有人在呢!她连忙抓紧许廷彦的肩膀,把脸埋进他的胸膛,一动不动装睡着了。 许锦早就看见二老爷和姨奶奶捶捶打打过来,如今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他多机灵啊,一面说:“二奶奶好睡!”一面连忙打帘。 许廷彦嘴角的笑容愈发深了。 马车摇摇晃晃起来,桂音适实睁开眼睛,被按坐在他腿上,健实胳臂搂紧她的细腰。 “娇气!话说重一点都不行。”许廷彦道:“不是你要给谢小姐留面子么!” “她是你日后的妻,面子自然要给的。”桂音不看他。 “话说清楚!” ------------ 第69章 铺子 桂音又不想说了,去掰开他那修长指骨,许廷彦便顺势来拉她的手,她把手背往身后,他的手也往脊骨爬。 桂音觉得脊骨发软,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嗔他:“没皮没脸的二老爷。” “你欢喜得很!”许廷彦解碰到她指间戴的戒指。 “才不欢喜。”桂音撇撇嘴角,抽脱被他攥住的手,忽一顿着急道:“戒指掉了!”侧垂腰低头往地毯上寻,绣着狮子戏绣球图案,红红黄黄一团模糊看不清,她挪腿要下来。 许廷彦道我来,揽住她俯身凑前往地毯看,一只手划来晃去两下,笑着说:“可被我找到。” 桂音连忙接过来,却怔了怔,是个金镶猫眼石戒指,她抿唇轻声道:“我那是白玉的。” “这也是你的。”许廷彦接过戒指,拈起她纤白的手指套上,凑到嘴边亲吻一下,眸光温柔地微笑,“好看极了!” 桂音心底又甜蜜又酸楚,她打小无父无母,被卖到四喜班子,苦难里挣扎着讨生存,堪堪险险地长成,离了玉林师兄,她一度绝望如堕深渊,甚而不想活着。 是这高高在上的许二爷,握住她的手把她从深渊里一点一点拉出来,那份真心实意皆看在眼里,明了于心。 他越这样待她好,她便越觉得不真实,仿若人生大梦一场,害怕忽然有一日梦就醒了,她会受不了,她会死的。 许廷彦看她不知怎地就落下泪来,嘀嘀嗒嗒湿透粉腮,梨花带雨很是可怜,拿出帕子替她擦拭,不由失笑,“有这么感动么?稍会儿……”稍儿会他还有份大礼给她呢。 却是没来得及说,桂音已抽抽噎噎抬臂圈抱他的脖颈,唇瓣潮湿地堵住了他的嘴。 许廷彦最爱桂音主动,咸涩的泪也能品出蜜味,温情款款的动作,不轻不重、不急不徐,用浓情暖意把她染得心底只有他。 桂音觉得自己一缕魂儿都被吸化了,不自禁想要更多…… “二老爷到哩!”许锦侧耳细听马车里传出的声响,他正是对男女之事好奇的年纪,感觉新鲜又带劲。 桂音身子一僵,神情懵懂地问:“到宅子了?怎这么快呢!” 许廷彦无奈咬牙,闭闭眼睛再睁开,替她整理好衣襟前盘花扣,再亲亲朱润红唇,“不回宅子。”推开车门抱她下地。 桂音抬眼看面前是卖金银翡翠玉器的店铺,连着三个门面,檐上挂着一牌匾,她记得来过这里,那时还不识字,现已能认出匾上书“福钰缘”三个大字。 路边卖炒糖栗子的老汉吆喝:“先生太太,又甜又糯又热的开口栗子,来一袋!” 许廷彦握着她的手走进店里,桂音有些发怔。 她的眼前仿若浮现一个衣着泛旧的少女,胸前垂着乌油长辫子,鼓起勇气掀开珠帘,被各色古玩玉器首饰挂件给迷了眼,踌躇羞怯地走到柜台前,看到个穿宝蓝锦袍的男人,坐桌前就着灯认真翻书,沉香袅袅温润他的眉眼,儒雅又贵气,高高在上难亲近的样子。 那时就觉他好看,也只是好看而已,她一门心思在玉林师兄那,哪里想过有朝一日,却与他同床共枕过起日子呢,命运真是一样玄之又玄的东西。 白胖的李姓掌柜笑眯眯迎来,喊声二老爷,又喊声二奶奶。 他们都叫她二奶奶,桂音纠正过几次就懒得烦了,定是许廷彦授意过的,她心底暖融融的,虽彼此没讲明,却晓得他有打算。 且她私心也欢喜二奶奶这个称呼,她想和许廷彦做正头夫妻,没有什么姨奶奶,一生一世一双人。 其实委实怪不得她,是二老爷给她的胆儿,把她惯得不知天高地厚,宠得野心勃勃。 她悄悄用力掐了他腰间一记,抿起嘴娇哼一声:“你坏!” “让你看看我更坏的样子。”许廷彦拉她往柜台后走,指着一桌案叠垒整齐的帐册,“这间铺子交由你来打理了!” * 新换了鲜翠的纱窗,三月的风乍暖还寒,一缕缕阳光透过纱眼筛落在白玉观音的身上,来回摇晃。 谢芳局促不安地站着,冯氏硬把她拉到老太太房里,关起门说话,好似她们三人最新结了盟,要一致对外抗敌。 敌人是谁呢,她听得冯氏喋喋不休:“二爷把那间金玉铺子给了桂音,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也不合乎祖制,后宅女眷不得插手爷们营生,更何况她还是个小妾。” 许母在吃春饼,面皮酥脆,里面热气散开,有咸肉条、香菇片、春笋丝、黄豆芽,还添了应季的荠菜,熬化的猪油把馅儿润得亮渍渍软湿湿。 她小心地头向前伸,嘴张开很快咬了一口,却忽视了汤汁的浓烫程度,上下牙一碰,便欢快地迸溅开来。 她莫名的眼皮倒被烫了,闭一只眼睁一只眼拿帕子擦拭,再检查前襟,穿的是藕荷色浅底褂子,星星点点黄油扑在上面,倒像梅雨天深藏柜里的布面起了霉斑。 心底懊恼李妈,明明交待过放凉些再端来,不仅这一次,每次都害她烫嘴,到底是人老不中用。 她慢慢擦着,心不在焉,对冯氏的话也听得糊里糊涂:“什么铺子给了桂音?你支支吾吾说得不清。” 冯氏愣了愣,她说得还不清楚吗?转而朝谢芳招手,“你近前来。” 谢芳没想到突然叫她,有些措手不及,习惯性拉拉裙摆、整整鬓角,再走到榻前请安。 冯氏说:“你跟妈仔细讲讲,你昨儿在桂音那里看到什么,又听说了什么!” 谢芳涨红了脸,她昨天是经不起冯氏盘问漏出些话,并非对桂音心存不良,哪想得竟捅到老太太这里,此时还要她亲口再述一遍,讲出去恶人还是她当。 她虽然单纯,但并不傻,是以嚅嚅嘴唇道:“我忘记了……” “怎么可能忘记呢?”冯氏一手挽上她的胳臂,一手握住她的手指,又捏又攥又掐,咬着牙笑,“你才多大年纪就得健忘症了?也不怕妈骂你,赶紧想起来。” ------------ 第70章 抱怨 谢芳这才觉得自己是真的瘦削到只剩一把骨头了,原本那般滚白的胳臂和手指向来是不惧谁使力的,而此时,她只觉得自己的指骨都要被大奶奶给捏碎了。 她使劲甩开来,抓紧帕子把手背到身后,还是摇头坚持道:“昨儿和桂音整个午后都在一起做针黹,说过许多话,真不记得了。” “你们在我面前唱大戏呢?”许母擦了半晌前襟的油渍无果,便不再管它,又使唤李妈:“你拿两双筷子来,让她们也尝尝鲜。” 冯氏见她们一个个都漫不经心的样子,顿时急赤白脸,抬高声量喊道:“妈真的不打算再管了?” 许母抬眼,似乎有些吃惊素日里表现温良谦恭的大媳妇,怎像横行的螃蟹般张牙舞爪。她皱起眉头问:“什么不打算再管?” 冯氏冷笑回话:“昨儿谢芳去桂音房里见她在看账本,一问是狮子街那三张门面的金银玉器铺子,二爷送给她来管,这在许府里还不算是头等大事吗?怕在外面也是惊世骇俗的吧!一个小妾被宠得无法无天,让我们这些正奶奶还怎么活,今儿就要妈的一句话,府里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还做不做数?”说着眼眶红通通的。 许母稍默片刻,温言安慰她道:“规矩自然是算数的,你所言之事我已知晓,却也不能仅听片面之词,待我问过廷彦后再议。” 她从李妈手里接过筷子,一双递给谢芳,一双递给冯氏,“来尝尝春饼,过了这季可就再难吃到了。” 谢芳乖顺地挟起一个品尝,冯氏却放下筷子,只说回去还要给大老爷熬药,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芳见冯氏离开,吃完一块春饼也急急忙忙而去。 见房里再无旁人,李妈端盏乌龙茶给许母解腻,趁势低声道:“大奶奶说得没错,二老爷是把那间金银玉器铺子给了二姨奶奶,有证有凭的。” 许母的手微顿,抬起头,下巴对准了她,“你说我该怎么办?把廷彦叫到面前来训诫他不符祖制吗?他现就是祖宗,横行霸道的,把谁放进眼里了?莫说不理我,再冷嘲热讽两句,我倒是自取其辱。更况那金银玉器铺子本就是他自个的产业,跟许府不搭边儿,爱给谁给谁去!” 李妈喉咙一噎,语有不甘:“二姨奶奶也是,纵然二爷要给,她也应不敢收才对!明摆着叫别的正房奶奶们脸面难看。她年纪小不懂事,还得太太耳提面命一番,让她清醒自个的身份!” “要你来教我?”许母睁眼瞪去,见李妈垂首讷讷不敢再多言,方道:“勿看桂音出身低贱,却是心气比谁都高,现恃宠而娇正当时,说她一句,她到廷彦面前能说三句,我得罪不起。” 她懒得多费唇舌,趿鞋下榻,往搁玉观音的神案走去,这两年她开始信佛,如常要做一个时辰的功课。 李妈退了出来,命春梅守在帘前,自己则一径出了院,穿过月洞门,果见冯氏和秦妈立在那正看园人种树。 秦妈先瞟见她,凑近冯氏耳边嘀咕几句,冯氏这才朝她瞧来,待走近后笑叹:“我想他们多栽几棵杨柳,叫不动,说二爷吩咐过的,要种满坡的桂花树!” 秦妈附和:“是要讨桂音姨奶奶的欢喜吧!” 李妈待她们说完,脸上浮现一种智者的神气,“老太太说近日大奶奶抱怨多了些!” 冯氏脊背挺直,稍顷笑容微僵,“是老太太不耐烦管事吧。” 李妈道:“老太太也有苦衷,年前二爷发那通威风,把宅里可用的忠仆都换个干净,现实不比往前,明面上还是听老太太的,可二爷想怎地谁敢不允呢……” 冯氏打断她的话:“你勿来同我绕绕弯弯,金银玉器铺子的事,老太太到底怎么想的?她管不管?” 李妈压低声音:“大奶奶不晓得,上次观音庙回来,当着老太太的面,二爷把临福街的临福酒楼交给三爷打理,这还是头趟给三爷正正经经的生意做,都喜极而泣了,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老太太还能怎么管呢!” 见冯氏神情阴沉,她接着道:“大奶奶急什么?男人喜新厌旧总是司空见惯的,二爷现只有一个桂音姨奶奶,自然是欢喜得很,待谢家小姐嫁过来,那可是个才貌双全的主儿,二爷转了心思,还愁没人收拾她么?” “这谢家倒也沉得住气!”冯氏依旧没有好脸色。 李妈笑道:“大奶奶忘了,观音庙里老太太怎么敲打谢太太的?恐怕宅里很快就有喜事喽!” 冯氏忽见三奶奶后面跟着贴身丫鬟远远过来,便朝她呶呶嘴,李妈会意,朝旁边一条羊肠道去了。 * 晚间夜垂,桂音坐在榻上看书,听得廊前脚步响动,帘子挑起,许廷彦颧骨浮起浅浅酡红洒洒进来。 许锦紧随在后,手里提着食盒子。 桂音连忙趿鞋迎前,闻到他身上隐隐的酒味儿,连忙唤赵妈去厨房端酸汤来。 “我没醉。”许廷彦拉起她坐到桌前,许锦把食盒子摆上桌揭开,取出一盘鱼来,香喷喷热滚滚直冒烟气。 许廷彦笑道:“我在聚庆酒庄吃酒,见他们有应季新捕的刀鱼在卖,只用甜酒酿、清酱放盆中蒸着食用,我尝过味道极好,特让他们新蒸了盘,带回来给你尝尝。” 他亲自取筷挟起一片剔了短刺,送至桂音的唇边。 桂音原在戏班时听人提起过,这刀鱼体薄如刀,只有二三月间有,昂贵而稀罕。 她心底皆是蜜意,乖乖地咬含进嘴里,不知怎地,竟有股子恶心隐隐涌至喉咙口。 “味道如何?”许廷彦看她咽下后蹙起眉尖,“不好吃么?”挟一筷子放进嘴里,唇齿留香。 “怎能不好吃!我没这么娇贵。”桂音轻笑,“往昔在四喜班子时,只听闻却从未见过。” 许廷彦把她拉进怀里搁腿上坐,笑意沉沉,“我就欢喜你娇贵。”又挟一块上好的鱼肉喂她。 ------------ 第71章 搓背 桂音将鱼肉含进嘴里,心底却发腻,勉力咽下,再朝他肩膀靠,又嗅到股子脂粉甜香,更加感到不适,用帕子擦拭嘴角,要起身,“又是酒气又是脂粉气,我闻不惯,你快去盥洗再来。” 许廷彦却按住她不让动,笑着亲啄白玉耳垂,“吃醋了?我规矩得很,全都给你留着!” 桂音脸一红,嗔他一眼,手指在他腰肉拧一记,又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许廷彦被她拧得麻痒,深爱那一团娇妩俏媚,放下筷箸,握住她的指尖轻声道:“一起洗可好?” “天色还早,丫鬟婆子走来走去的,听到要羞臊死了。”桂音不答应。 “多想什么!”许廷彦神情正经:“我就想让你给我搓搓背,或给你搓搓背而已。”做红尘俗世烟火夫妻惯常的事儿。 桂音坐到旁边椅上不理,受骗一次两次罢了,二老爷现可再骗不倒她! 许廷彦无奈地撩袍站起,一面朝门前走,一面抚额叹息:“我在外面为生意奔忙应酬,遇到好食还时刻惦念家中的小桂音,如今只不过想搓个背都没人愿肯,这真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二老爷……” 许廷彦顿住步,背影看着萧瑟,却不知嘴角悄噙起一抹笑容。 桂音确是听不得这个,心一下子就软了,待要开口,就听得候在帘外的许锦得意洋洋道:“二老爷,我来帮你搓背,我搓背的功夫可不是盖的,不痛不痒还干净。” 许廷彦沉默少顷,回首看桂音笑得花枝乱颤,朝他晃帕子,“二老爷还不快去!”又扬高声儿:“许锦要好生伺候二老爷呀!” “必须的!奶奶尽管放心吧!” 桂音瞧着许廷彦脸色忽明忽暗,终是挑帘出去了,听得一阵脚步响动,夹杂着许锦哀嚎声:“二老爷踹我做什么!” 谢芳恰巧进来,见桂音笑得眼含泪花直揉肚肠,也笑道:“什么事儿如此可乐?” 桂音连忙招呼她在身边坐了,取过新的筷箸递上,“你来得正好,这是二老爷从聚庆酒庄带回的蒸刀鱼,你也尝尝。” 谢芳挟起尝一口,啧啧称赞:“听闻刀鱼味儿鲜美,果然是名不虚传。”看桂音不动筷只吃茶,奇怪地问:“你怎不吃呢?” 桂音摇头,“兴许昨晚遭了凉,胃里总不舒服,你喜欢吃就都吃了吧。” 谢芳关切道:“现虽阳春三月冬去,却易倒春寒,袄子不便早脱,还是得多注意保暖才是。” 桂音嗯了一声,看她吃着刀鱼,忽然放下茶盏,用指骨圈围她的手腕,皱起柳眉问:“腕子怎又细瘦了?你可有好生吃饭?” 谢芳也是一脸愁闷,“不晓得怎么回事,吃再多也是一个瘦字。” 桂音把她的袄袖往上捊,露出一截骨瘦如柴的胳膊,谁能相信她刚嫁进来时有过那般滚白的手臂呢,也不过就是半年光景。 “可有找大夫来诊过?到底怎么回事儿?” 谢芳点点头,“来看过,还是出宫的太医呢,没瞧出什么来。” 桂音又指着几块青紫的瘀痕,“谁掐的?怎这般的狠!” 谢芳不肯说,只道:“二爷给你金银玉器铺子的事,已传到老太太耳里,你自个想好说辞,莫让旁人拿捏住短处。” 桂音笑了笑未多言,看她吃完刀鱼,两人又下了盘棋,正是紧张处,小蝉探头进来,“大奶奶要做针黹,四处寻你哩。” 谢芳哪敢再多待,起身匆匆走了。 桂音慢悠悠收拾棋子,见赵妈在叠许廷彦换洗的衣裳,抿起唇问:“二老爷还没好?” “没呢!”赵妈回话:“二老爷命烧了热水灌满池子,说酒醉体乏要泡久会儿。” “许锦不在么?” “不在,被二老爷踹一脚,赶去前院了。” 桂音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赵妈抬眼看她也笑了,都是过来人,谁没年轻过,哪有不明白的,把衣裳送到她跟前,“二老爷等着您呢。” 恰小翠也隔着帘栊禀报:“二老爷让姨奶奶送衣裳过去。” 桂音颊腮满霞,那人意图太明显,连佣仆都在顺水推舟,偏垂颈道:“我现忙着,让他等着吧,若等不及,就烦赵妈你跑一趟。” 忙什么忙呀?不过把棋子一颗颗摆进红漆雕花盒里。 小翠可发愁,让她怎么回话呢,赵妈空手掀帘出来,手指戳她额面一记,傻丫头,这是姨奶奶在和二老爷打情骂俏哩。 桂音磨磨蹭蹭来到净房外,门前也无丫头婆子守着,摆明在等着她,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门首挂着一盏玻璃灯,闪着晕黄的光,她轻推开门撩起棉帘,一股子潮暖湿气扑面而来,白雾弥漫,滴嘀嗒嗒有泼水声。 “谁在那?”许廷彦忽而开口,嗓音似润透水。 桂音心一跳,她脚步明明放得很轻,“给二老爷送衣裳来。”看到靠墙搁着绣凳,“我放这里,你自己拿。” “你拿过来,我洗好了。” 桂音半眯起眼,果见许廷彦站在池沿,似拿棉巾在擦拭臂膀,便抱着衣裳走到他跟前,“呶,给你!” 手心一松,衣裳被接过,她欲缩回手,哪想那含湿带热的修长指骨,握住她的纤细手腕,再微用些力,桂音就软绵绵倒进许廷彦精赤的胸膛,密布的水珠把她的薄袄都沾湿了。 一把抱起她跨进池子,哗啦啦水响翻天,桂音浑身淋透,连忙搂紧他的颈子,不期臀上挨他一掌。 “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了?”语气冷飕飕的,少爷脾气不遮不掩。 桂音咬他坚硬的下巴一下,“冤家,这楼里住的可不止你我,佣仆不提,还有大哥大嫂和谢芳,你明知我怕羞,还要昭告天下。” “想不想,嗯?”许廷彦声音有所缓和,目光仍是幽暗。 桂音亲他嘴唇,“你帮我脱衣裳。” 这些日他忙得很,往往回府已半夜,她挨不住睡熟过去,等辰时醒来,他又走了。 他年富力强,血气方刚,她青春年少,嫩骨妖娆,旷久都想,一任海棠红的衣裳在池里浮荡。 首发最新。 ------------ 第72章 旧账 冯氏洗了发,湿嗒嗒垂至半腰,坐在门前,小蝉拿来湖蓝棉布小心搭在她肩上,方便秦妈篦头。 她凝神听着大爷房里的动静,因为专注,身子朝边微微歪斜,胡桃木门内是谢芳啜泣地低诉:“癸水又来了,可怎么办呢?总是怀不上,我对不起大爷和大奶奶。” “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你还小呢,不用着急。”许建彰语气很温和,还带些无奈的笑意,“像个小孩子一样。” “可大奶奶她……” 秦妈忍不住道:“太太坐正,鬓发要篦不着哩。” 冯氏正苦于听不太清,又被她打断了,便有些生气,“你把我弄疼了,粗手笨脚无用得很。” 秦妈撇撇嘴敢怒不敢言,好歹是她娘家人,怎能当着小蝉就落她脸面,近年里小姐的脾气是愈发古怪了。 房里安静的再没响传出,倒是二爷房里的赵妈掀帘走出来,抱着一团男人衣裳。 冯氏鉴于她之前揭发蕙霞时的英勇表现,总有些忌惮,问话也是笑眯眯的:“二爷已经睡下了?” 赵妈摇头,“不曾,还在净房里沐洗。” 冯氏朝小蝉吩咐:“你去问二姨奶奶讨绣鞋花样来。” 赵妈连忙道:“二姨奶奶不在房里,伺候老爷呢。” “哦,那算了。”冯氏待赵妈没了影,再往净房方向斜眼睃去,门前守门的丫头都没有,谁晓得到底在做什么。 她心不在焉,开口说:“我想喝杯牛奶,小蝉去厨房温热了来。” 小蝉应声而去。 过半晌待头篦完,她又道:“忘交待那丫头,在牛奶里搁蜂蜜,秦妈你跑一趟,记得要搁满五匙。” 秦妈不情不愿地走了。 冯氏起身略站会儿,手里攥着帕子朝廊道尽头挪步,黑色的影子被悬吊的灯光拉长,像一条细细的蛇,顺着墙壁蜿蜒。 净房有各种氤氤氲氲的声音鼓捣耳膜,她顿了顿,撩棉帘迅疾闪身而进,隔五六步又是一道棉帘,她轻轻抬手揭开一条缝儿。 她平日里最是谨言慎行,哪见过这般激烈阵仗,唬得双目惊睁,如被施了定身术般呆立难动,忽而看到许二爷目光阴鸷地直直望来。 过道里没有人,窗户不知被谁打开半扇,风呼呼地灌进来,吹得昏黄灯泡左右摇晃,所有影子也在剧烈摆动,导致她脚下凌乱而飘浮,差点儿把自个给绊倒。 闪身进房,背脊贴紧门,冯氏的心怦怦跳到嗓子眼儿,腿明明酥软,却又似两根柱子般沉重。 烛火噼啪炸个花子,还明又暗,她侧首恰见自己的脸,映在梳妆台的大镜子里。 “扣扣扣……”有人在轻轻敲门。 镜里那个女人瞬间浑身僵硬似死了般,脸色苍白若纸,眼睛惊恐圆睁,嘴唇一噘一噘地呼吸,像濒死的鱼在奋力挣扎。 二爷来抓她吗?她的丑事就要传遍整个许宅上下了吗? “大奶奶,大奶奶!”是小蝉的声音。 “怎么了?” “您要温的牛奶。” “不要了!”回答很是仓促,听得小蝉低哦了一声,衣裳窸窣地摩擦渐远。 脚踩拖鞋的哒哒声又近,是男人在走动,一步一步稳重而踏实,到她的门前略停了停,女子慵懒娇柔在催:“快点,被人瞧见臊死了。” 男人嗓音低沉地笑起来,“谁敢看?我挖了她的眼珠子。”似真又假,如假却真,真真假假揪着人心。 房外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冯氏一直远远看着镜里那张脸,还是很年轻的,并不丑,颈子细长,脑海里骤然浮现起桂音娇媚动人的模样。 她忍不住笑起来,那张脸也笑了,竟显得有些狰狞,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双手捂住脸慢慢蹲下,镜子里便没了人影。 * 桂音懒洋洋窝在许廷彦怀里,瞄他指骨握书认真看着,不满意地呶嘴,“难得今儿回得早,晚上见你一面,都不和我说会儿话呢!” 许廷彦把书搁香几上,侧躺回枕上和她面对面,眉梢挂着笑意,“好,你想听什么?” 桂音想想问道:“她们都说二老爷对我一见钟情,可是真的?” “不是!”许廷彦答得肯定。 “不是呀!”桂音心底也觉不是,可听他说出来又空落落的,都不晓得哄她开心。 许廷彦笑看着她,不怕事大的又添一句:“是见色起意!” 见色起意?!桂音捶他一下,“你说你不是这样的人。” 许廷彦握住她的指尖轻吻,“算旧账是不是?你初时骗我已是乔玉林的人,这账怎么算?” 乔玉林?桂音怔了怔,这名字熟悉又遥远,已是许久没有再惦念他了。 “二老爷可有他的消息?”她问:“和福锦格格去英国了吗?” 许廷彦含混地嗯了一声:“你还欢喜他么?” “喜欢的!”桂音察觉他呼吸一沉,不由噗嗤笑了,搂紧他的腰,“是对哥哥那样的喜欢,在四喜班子若不是他相护,哪有干净的我留给二老爷呢!如今他也有份如意姻缘,得了个锦绣前程,我心里替他高兴呢!” 初时或许心如死灰过,但现在都释然了。 桂音没听他应声,抬头娇嗔:“还气呢?” 许廷彦摇头,亲吻她光洁的额面,淡淡反问:“若是他孑然一身来找你,你会随他走吗?” “怎么可能呢!”桂音揉揉眼睛,一股子困意说来就来,在他怀里找个舒服的位置,没一会儿便睡熟了。 许廷彦看着她半晌,掖好被角,起身趿鞋下地,穿好衣裳,灭了灯火,轻手轻脚朝门外而去。 沿着昏蒙蒙的过道走至楼梯口,玻璃罩子笼着壁灯减弱它的明亮,一线流光把朱漆扶手染成了猪肝红。他踩着楼梯板走到底,拉开门,就看到一轮皎洁的圆月,近得仿佛就在头顶上,映得满院白如银海。 院央摆着桌台,供着一炉檀香,两根红烛,地上盆底才烧过纸,黑漆漆灰烬里火星簇簇燃着,蒲垫上跪着个妇人。 他觑眼细认,挽着元宝发髻,插着一根福字扁金簪子,身穿藕荷色薄袄、浅蓝棉裙,一双粉底黛绿面的绣鞋紧裹住两只并拢的小脚,原来是大嫂,正俯曲腰身连磕三回,再念念有词片刻,方站起身来。 ------------ 第73章 独院 许廷彦低咳了声,冯氏似吓了一跳,迅速扭头,见是他,凄清地笑了笑,“今是家父的祭日,想趁晚间无人烧把纸,还是被二爷看到了。” “人之常情,大嫂不必拘泥。”许廷彦捋高衣袖,拿起另沓黄纸,蹲身在盆前一卷一卷地烧。 冯氏用帕子蘸蘸眼角,“如今还记得给家父烧纸的,也唯有二爷你了。” “不止是我。”许廷彦垂首没看她,只淡然道:“大哥今儿也嘱托过的。” 他兄弟俩曾在冯氏父亲办的私塾读过几年书。 冯氏默然看着他的背影,乌黑发角还微有湿亮,宝蓝云纹袍子因着半蹲姿势而紧贴身躯,愈发显得肩膀宽厚,脊背魁伟。 她曾透过窗窥见桂音趴在他背上玩闹,此时莫名有种冲动,也想把手搭在他的肩膀,贴上他的后背,额面碰触他的发角,嘴唇亲吻他的耳垂…… 那时他们都还小,父亲器重这对兄弟,常带回书房再教会儿课,她总隔着帘子偷看他们,他们其实早发现了,也隔着书偷看她,后来倒被父亲有所察觉,也未阻拦,甚至命她端茶送点心什么的。 后来自然而然他们就在一起玩,有趟子要背着她绕院跑一圈,比谁跑得快,许建彰背起她跑了,她看见许廷彦站在桂花树下,微笑着望着他俩。 许廷彦没有背她,自觉认输。她却生气了,谁也不理回了房。 谁都不知道,她是因为想让许廷彦背她,才答应上了许建彰的背。 没隔多久许廷彦和谢家姑娘订了亲,她也和许建彰做了婚配。 她无聊时会回想,若那次她先让许廷彦来背她,是否结局就改变了呢!这成了千古谜题,没法考证。 许廷彦烧完纸,站起回首正和冯氏目光相撞,心微沉却面容平静,“夜深了,大嫂早些歇息。” 他撩袍转身便要走,听冯氏问:“二爷这是要去哪?” 他道:“去书房。” 再不多话,走得很快,迈出院门,许锦正捧着碗鸭血粉丝汤在吃,见他近来,忙要收起。 许廷彦摆手让他继续吃,低声问:“今晚我和桂音在净房时,外面可有异样?” 许锦吞吞吐吐:“小的不敢说……怕二老爷怪罪。” “老实说就是!”许廷彦蹙眉。 许锦左环四顾无人,这才悄悄道:“大奶奶进了净房,待了有会儿才出来!” * 许母坐在矮榻上吃牛奶,嘴里抱怨:“天越亮越早,院里不晓哪来的雀儿,停满一枝叽叽喳喳,吵得睡不着觉。让翠梅去打枝儿,赶跑没多久又聚拢过来叫个不住。” 几房媳妇除冯氏站在她身边,方便递递拿拿,都很板正坐着认真听她说话。桂音也被叫进来,说是有事要商。 许母把牛奶吃有半瓶放下,指尖划圈抚揉胸口,皱眉道:“我顶烦吃这个,腥腻腻的,不如清粥小菜吃着舒坦。” “都说吃这个皮肤能变得白嫩。”冯氏递过来糖渍的腌梅碟子。 许母拈颗含在嘴里,嗤笑一声,“谁说的鬼话!擦鹅蛋粉都比这个管用。” 她看向桂音,“你院子选得如何?看中哪处了?” 桂音回话:“二老爷挑拣南角空关的梧桐院,虽不大却前厅后舍俱全,出入也方便。” 许母颌首,“让赵管事多遣几个佣仆去清理,你们也早些搬过去。” 桂音答道:“已经清理有大半。” 冯氏听得懵懵懂懂,忍不住插嘴问:“二爷这是要搬走?”又道:“同我们住得好好的,怎说搬就搬呢?” 许母斜睨她一眼,“你不乐意?” 冯氏下意识攥紧手里锦帕,勉力笑道:“两房住在一起人多不闷,拐个门就能说说话儿,我喜欢热闹!” 许母语气淡淡:“你喜欢热闹,人家可未必!况且昨儿谢家托管事带话给我,谢小姐已从京城回来,表明婚事提上日程也就快了,正奶奶进门,二房独门独院是需要的。”又添了一句:“廷彦做事总这么周全!” 说着暗瞟过桂音,见她脸色不变,倒挺沉得住气。 三奶奶月仙拍手笑起来,“怪不得有雀儿在妈的窗外叫呢,原来是要喜事临门。”再看向桂音,“日后也不用再请人教你认字,那谢家姑娘博学多识,现成的先生请教,二姨奶奶真是好福运!”这话说得阴阳怪气,明褒暗贬刺人心扉。 桂音扯唇笑了笑未答话,谢琳琅突然归家的消息,令她刹时措手不及。 那日许廷彦同她说起搬院的事,只觉隔音不好,不是那边的声响传过来,就是这边的动静传过去,时间长了彼此不自在。 桂音想想也有道理,可现听许母的一番话,她心底莫名起了两分焦灼三分猜疑五分烦乱。 许二爷说过谢琳琅是不会回来的,他们的婚约不作数,可偏偏她就回来了,还要覆行婚约。 独门独院……真是为结亲做准备么,他为何要瞒骗她呢? 桂音微微摇头让自己心定,许二爷不是那样的人,她要问个清楚明白再做打算,而不是胡乱猜测自乱阵脚。 帘子簇簇作响,一个男子走了进来,却是三老爷许廸彬,他穿件枣子红绣福纹的丝绸长衫,腰间系着镶六块翠玉的革带,脚踏油光蹭亮皮鞋,原本就长得风流相,再这番打扮倒愈发显得潇洒。 他看到满房的女眷笑道:“来早不如撞巧,平日里可鲜见你们这些天姿国色。” “又不正经。”许母晓得他酒楼生意经营得不错,这会儿见他更是眉开眼笑,招手到身边挨榻沿坐,捏捏他的衣袖,“阳春三月刚过,风还是冷的哩,怎就换上春衫了,也不怕伤寒!” 妇人之见!许廸彬不以为意,把手里一串皮纸包的糕点递给李妈,“这是酒楼新制的糕点,特带回来给你们尝尝。” “一定要尝的。”许母不许众媳妇离开,翠梅手脚伶俐地拿了碟子来。 桂音分的是块三丝春卷,里面裹了黄鱼肉,咬一口就觉腥气,喉咙堵得慌,看旁人吃得津津有味,皆夸赞味道新鲜,她忍住恶心,慢慢嚼碎勉强咽进肚里。 ------------ 第74章 知足 桂音从许母房里出来,由小翠陪着穿园子往回走,胃里难受,躲到墙角吐了一通才稍舒服些。 春来日暖,池里十几条红鲤搅得水声潺潺,她正观赏,恰见赵妈领着自己媳妇上桥,便问:“要往哪里去?” 赵妈笑着答道:“这媳妇怀了孕,整日里恶心泛酸干不得活,去和管事告假,回家歇养一段时间,待好了再来帮佣。” 桂音听得心里微动,道声恭喜,再看那媳妇面色发白,神情恹恹,时不时用帕子捂住嘴唇欲作呕的模样,她想想问:“怎么发现的?” 赵妈道:“老太太吃剩的一个砂锅鱼汤退回厨房,她舀了碗来吃,结果嫌腥全吐了。平日里是最爱吃鱼的一个人,可不反常,寻大夫把脉却是怀上。” 桂音想起那盘清蒸刀鱼,与才吃的炸黄鱼卷儿,心底说不出的滋味,在桥上默默看了半晌的鱼,吩咐小翠去叫守门的在路边拦辆包车,她要往“福钰缘”铺子去看帐本。 至房里二老爷果然不在,她换身衣裳,见镜里的自己颊腮无甚血色,取出香粉胭脂涂抹。 往铺子途中桂音让马车在洋人医院门口停下,这是年前二老爷送她来戒鸦片烟的地方,里面各科看各病十分齐全。 “二奶奶你来哩!”李掌柜听得门响见是她,连忙笑迎过来,又压低嗓音道:“六小姐和谢家小姐也在!” 桂音轻嗯了一声,“叫二姨奶奶!” 六小姐许嫣和谢琳琅坐在椅上说笑,小圆桌上搁着茶和咖啡,还有两碟蝴蝶酥和鲜奶糕。 许嫣上月嫁了,现梳起元宝髻,满脸盈着新嫁娘子的喜气。 桂音听得谢琳琅在打趣:“嫁人什么滋味?定是好的,瞧你眼角褶皱里都夹着压扁的春意。” “你笑话我!”许嫣捶她一下,“待你嫁了二哥,不就晓得了。”抬眼恰见桂音过来,微笑着招手,“二姨奶奶,猜猜我带来了谁?” 谢琳琅先道:“你要失望了,我和桂音在京城见过,彼此相互认得。” 桂音颌首笑了笑,店员搬来椅子伺候她坐下,再看向谢琳琅,不似在京时女学生的打扮,梳一根油松大辫,戴着圆顶帽,穿藕粉色窄袖衫,外罩一件黛墨缎滚绿豆色洒花厚背心,穿条黛墨束脚裤,配一双小牛皮靴,倒不同寻常大家闺秀,有股子英姿飒爽的味道,显得分外洋气。 桂音有些灰心地想,其实谢小姐与许廷彦并肩站一起,倒更像天造地设的一对。 谢琳琅也在打量她,之前听许嫣讲了些桂音的事,抽食大烟又戒掉,狠是折腾一番,来时想着会成什么模样,这不还是那个皮肤瓷细若一片水磨年糕的娇嫩小妾么! 变是变了,却是由娇嫩变得娇媚,依旧梳着凤尾髻,前刘海儿儿齐整盖着额头,柳眉水目,唇瓣口脂涂得嫣红欲滴。穿桃花粉紧身绸袄子,领口别一枚红宝石元宝扣,下着丁香色裙子,把那起伏曲线展露无遗,看来许廷彦还是很宠爱她的。 李掌柜来禀帐本都备齐全,桂音让他放着稍后再看。 谢琳琅扫视四围,“这铺子是许二爷给你的?” 桂音摇摇头,“只是替二老爷看看账而已。”莫名不想让她知道许廷彦对她的好。 谢琳琅推了许嫣一把,“你不是要看首饰么?快去,我要和桂音说会儿话!” 桂音朝李掌柜吩咐:“你把新到那几套拿给小姐选。” 李掌柜应诺,领着许嫣去了。 就余下她两人,谢琳琅笑着问:“许二爷待你好不好?” 桂音避而不答,只抿唇微笑,“前时在京城,你也是这般问我。” “那他待你好不好?”谢琳琅问得不依不饶。 桂音想了会儿才道:“谢小姐问二老爷待我好不好,应是好的吧!”她望着窗外一对乌黑大燕子斜掠过,有些出神:“其实不敢答您,因我现刚识得几个字,还浅薄得很,怕日后发现这个好不好,非是自己以为的好不好。” “桂音……”谢琳琅有些吃惊,原以为她会说:“没见过谁再比二老爷人好心善。”毕竟锦衣玉食滋养得她娇媚楚楚,还给了这间铺子与她打理,不过是一个姨奶奶,这在江南世家大族闻所未闻。 “人心不足蛇吞象,你该知足的。”没有许廷彦,她不过还是个到处跑场子的小花旦。 桂音笑了笑,曾经一门心思在玉林师兄那里时,只盼着夫妻一对、儿女一双,守着清贫,彼此相守过一辈子,想想都觉踏实而美好。 她从来没贪念过什么大富大贵,却偏遇到了富贵人家的二老爷,他虽处处疼宠她、爱护她,却总如镜中花、水中月,让人虚浮踩于软棉上,似乎稍一用力跺一下脚,便会堕入无底深处,摔得粉身碎骨。 她一定会死的吧,可现在不一样了,她不能再只顾着自己。 谢琳琅这般尊贵的女子,怎会懂她患得患失复杂的心绪,反觉得她野心勃勃贪得无厌。 桂音端起茶吃口,语气真诚:“我很感谢在京城时能遇见你,得你提点,学会读书认字数术,会写简单文章会算帐,不怕谁能欺我骗我蒙拐我,变着法儿攒了不少银钱积首饰,所以……”她顿了顿,还是问出来:“谢小姐这趟回来是要和二老爷成亲的吧?” 谢琳琅不置可否,拈掉一根断了的长发,才道:“否则我回来做什么!不过你应知我的心性,是容不得什么姨娘呀通房这类的,更不要养别人的孩子叫我娘亲。” 桂音倏地攥紧手里的帕子,觉得自己脸颊的血色褪去很快,不留一丝温度,幸得出来时脂粉涂得厚,侧面镜子里的自己依旧神色如常,其实牙咬得连耳带腮都酸楚了。 她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谢小姐不喜欢,其实我也不愿意,那时我就说过,一年后谢小姐嫁二老爷时,我或许已经不在……” “你不在?”谢琳琅似笑非笑地问她:“你又能往哪里去?” 桂音也笑了,“天地之大总有容身之处。” ------------ 第75章 货郎 谢琳琅双手托腮,静静凝视了桂音好一会儿,才赞道:“我欣赏你的有底气,实在怕那种姨娘哭啼啼求容留的场景。”又噗嗤一声笑了,“二爷还以为你离开他就活不成呢!” “你们已见过面了?”桂音看她颌首,忽然有些怔忡,一只黄蜂不知何时趴在玻璃窗上,金黄黄扇着薄透的翅膀,脑里满是嗡嗡的声音。 他们见过面了,除却谈结亲的事,便是谈应该怎么处置她么? 二老爷怕是不要她,她会寻死去吗?应该不会吧。真是可笑呢,她从来就不是个死缠烂打的人。 她现在有钱有首饰还有这么大间的铺子,她离了谁都能活得好好的。 “这项链戴着可好看?”许嫣走过来,拈着一条碎钻镶黄宝石的项链比划着,衬得脖颈白晳而柔润。 “好看!”谢琳琅站起身拉她到镜前,两人嘀嘀咕咕笑声不断。 桂音同李掌柜道别一声,走出铺子,上了马车。 轱辘嘎吱嘎吱响起来,她面无表情地坐着,走得太过匆忙,都未和许嫣与谢小姐打声招呼。 指甲尖把掌心都掐出了血痕,很疼,眼泪不知怎地就流了下来。瞧,她佯装的镇定啊,其实这么不堪一击。 * 桂音在园里恰遇谢芳。 谢芳拉着她的手,欢欢喜喜道:“跟我走,三奶奶叫了个货郎进来,闻说许多有趣的玩意儿。” 桂音神情恹恹不想去,“有些头疼脑热的,想回房睡会儿。” 谢芳极力撺掇:“如此你更要去的,挑挑拣拣就有精神了。” 桂音拗不过她,只得随着一道进了三房院子,两个丫头坐在槛上叽叽咕咕,见得她们走来忙站起,往里屋领。 谢芳笑问:“你们在说什么,神神秘秘的样子。” 一个丫头红了脸,另个回道:“在说那货郎长得清俊,不比几个老爷逊色,难能见。” “货郎在哪儿?”谢芳挺有兴致。 丫头指指外间,她们便故意从廊前走,桂音心不在焉,也就从门窗格往里瞟了眼,只见个侧影,恍恍惚惚的。 谢芳有些遗憾,“看不清楚呢!” 丫头低道:“三奶奶房里能看见外间景致,就隔张雕花屏风。” 说着已走至门前,打起锦帘走入,一根扁担挨墙角竖起,两个货柜各有五层屉,皆往外拉抽,里面铺着各样物件。 几个奶奶围张桌子拿几样在择选,还有三个小姨奶奶手持万花筒,你看一眼我盯两眼,嘻嘻哈哈乐得很。 桂音看吃的有糖瓜、麻花、酥饼及蜜饯等小零嘴儿,用的有鹅蛋粉、甜胭脂和抹发的桂花油,还是玩得多,七巧图、吹筒箭、琉璃绘美人的鼻烟壶,西湖景、泥美人、地老鼠等,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儿。 “二姨奶奶快来看,这是什么?”谢芳手里拿个四方红漆盒子,正面有小圆玻璃眼,右侧是个可以转的细圆把手。 桂音见过,笑道:“这是西洋镜儿,你凑近玻璃眼,再转把手,里头一帧帧翻画片,会动的。” 谢芳觑眼往里瞧,“果然,放的是西厢记。”她很喜欢想买下来,让小蝉去问。 小蝉隔着屏风喊话:“货郎小哥,西洋镜儿要多少银子?” 那边朗朗回道:“需二两银子。” “能便宜些么?我们还要零零碎碎买些旁的来,你便宜下次还照顾你生意啊。”小蝉眨巴着眼睛捂嘴笑,其他人也扮起笑脸。 “小大姐勿要为难我,都是小本买卖,赚的零头钱喛!”幽长叹息一声,低沉清朗却戏韵十足,似能看见货郎无奈而为难的模样,激发妇人们的同情心。 桂音面容倏地血色尽失,浑身僵硬仿若磐石,这喉音自小听至大,熟悉的在心里长了根,是玉林师兄。 怎么可能?他怎会在这里,他不是和尊贵的格格去英国了,他怎能在这里呢,前程如锦的他怎变成了走街串巷的卖货郎? 不可能是他,桂音一遍遍在心底否定,二老爷消息灵通,也说玉林师兄去英国了,他不曾骗过她。定是自己被谢琳琅的出现给搅乱了神志,六神无主而致听错了。 冯氏瞪小蝉一眼:“莫丢了我们许宅的颜面,更况货郎也要养家糊口,多几钱少几钱与我们无碍,与他却是买米下锅饿肚子的事。” 小蝉不敢再响,货郎高声道谢。 三奶奶斜眼睨她,笑道:“大奶奶真是菩萨心肠。”拿起个惠山泥娃娃给谢芳,“这个送你,早日生个大胖小子。” 桂音挑了一套骨牌,走至小蝉身边,让她问货郎多少钱,自己则假装不经意地走近,从屏风雕缕缝儿朝里看去。 她很快又走了回来,嘴唇显白发干,端起盖碗吃口茶,茶叶都挤在水面上,又涌进嘴里,咬一口满是涩苦,却又不觉得。因为那颗心怦怦跳到嗓子眼儿,堵着茶水不许往下咽,把她呛得边咳边流下泪来。 兴许咳得有些厉害,谢芳担心地着看她,“你还好么?” 连冯氏也抬起眼皮朝她望来一眼。 “有些不舒服,回去歇会儿就好。”桂音转身出了房,头也不回朝门外走。 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一阵风来却还是寒,吹得她不禁打个哆嗦,风去了,又暖和过来,还未喘口气,风又吹来,又是哆嗦,她乍暖又寒,泪水流个不止。 天色渐近黄昏,桂音躲在一棵碗口粗的榆树后,偷瞧那货郎被两三丫头领出院子。 他穿一件元宝领的青布衣,一条浅丘色束脚裤,一双白底黑面鞋,虽不是锦帛绸缎,却也整洁干净。 肩挑一根棕黄扁担,前后两个货箱显见空了不少,晃晃悠悠的。他身型魁伟,走得稳健,面庞一如从前俊朗,只是清减不少,下巴看着愈发棱角分明。 丫头嘻嘻哈哈拖住他的脚步,桂音远远尾随,看着青石板道被天边火烧的彩霞染成金黄,他就踩在那片金色里,货箱摇晃的影子缠扰住他的步履,吱扭吱扭地声儿被晚风吹散,又偏偏吹回她的耳朵里。 ------------ 第76章 殃及 前面已至二门,丫头停住脚步,货郎笑着颌首,转身大步不回地走了。 丫头小渝悄道:“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货郎哥儿,又和善又体贴,讲话像唱戏似的。” 莲芳手指划腮羞她,“春日到了你也发春了么?待下趟定要问清楚他可结亲没,若没呀我来替你说个媒,就怕你又不敢!” 小渝嘴一撇,“怎会不敢?可说好了……”她忽而止言,恭敬地唤了声:“二姨奶奶。” 桂音望着那身影变得一团模糊,才问:“货郎还来么?想买一套九连环玩儿。” 莲芳回话:“来的来的,几个奶奶把想要的写了清单给他,他过两日备全货还要再来一趟。” 桂音嗯了一声便要离去,忽听有人唤她名字,随音望去,许廷彦从二门方向过来,穿一件霁青缂丝仙鹤纹马褂,束嵌碧玉腰带,下面是霜色帛缎扎脚裤,配了双皮靴,锦衣华服通身的尊贵之气。 她觉得刺眼,垂颈不想看。 几个丫头忙着行礼,许廷彦颌首命退下,指骨挟抬起桂音的下巴尖儿,目光触到她泛红的眼眶,笑容顿时微敛,“谁欺负你?” “还能有谁欺负我?只有你!”桂音瞪了他一眼,扭过头自顾要朝院子走。 许廷彦揽紧她的腰肢,这些日忙于生意斡旋,倒把她有些冷落,瞧都起怨言了。 “我今儿回来得早,特为的是陪你。”他亲吻她的粉腮,“想不想去西山看落日,马车来回也就一个时辰。” “不想。”桂音推开他,嗓音闷闷不乐。 “我带你去聚庆酒庄吃晚饭?”许廷彦笑道:“有新捕捞的鲋鱼,味道很鲜美。” 一提鱼桂音就觉喉咙腻腻的,摇头抿唇,“没什么胃口。” 说着话已上楼,小翠恰守在门边绣手帕,见他俩并肩过来,忙打起帘子,赵妈送来热水,桂音洗完手脸,便去了床上,裹紧褥子面朝里躺着。 许廷彦就着她的残水洗过,也凑将而来,连褥带人抱进怀里,温言哄着:“还在生气?给你陪不是如何?”从袖里掏出一个樱桃红玛瑙串子,圈上桂音洁白的手腕,分外好看。 他道:“东北那边商贾来谈生意带了些礼物,我瞧中这串子不俗,想你定会喜欢的。” 桂音嫌凉,取下塞进枕底,未曾多看它,意兴阑珊的样子。 许廷彦没辙了,稍默半晌才叹息一声:“我不太会哄女人,你要怎样才气消,我照做就是。” 桂音思绪乱如麻团,听得他这般说,只道:“你让我独自静静吧。” 许廷彦怔了怔,这还是成婚至今,首次见她对自己态度如此冷淡,欲待说些什么,听得许锦隔帘子禀报:“东门王府王老爷递帖来,请二老爷去吃酒筵。” 许廷彦踌躇会儿,方才俯身亲下桂音的额头,“待我回来,你一定气消吧!” 他起身下床,衣裳整理妥当,再看床里那个身影,依然一动未动,好似睡熟了。 许廷彦走出房,看到小翠顿住步问道:“奶奶今日都去了哪里?” 平常二老爷极少跟她们说话,突然问起来,不由提口气道:“姨奶奶午时去过铺子,回来后被大姨奶奶叫着一块到三奶奶那里。” “去她那里做什么?”许廷彦语气平淡。 小翠回话:“三奶奶叫进来个打糖锣挑子的货郎,专卖各种稀奇精巧物件,各房奶奶都在她那儿挑拣。” 许廷彦低嗯一声,径自踩着木梯下楼。 许锦朝她眨眨眼睛,紧两步随在后面。小翠的脸腾得红了。 马车摇摇晃晃行驶在街道中央,天气日趋暖和,晚上出来闲逛的爷们多起来,茶场戏院都是人,小旦唱京戏的声儿婉婉转转溜进耳里。 恰路过“福钰缘”,许廷彦命靠路沿暂停,撩袍下车进了铺子,也就一会儿功夫,复又出来上车,没再叫停,直至聚庆酒庄。 管事等在门廊下,见他来忙上前作揖,领着朝后院一处清净房间去,挑帘进入,王老爷正同个气宇轩昂的男子聊闲。 多是王老爷在说,那男子神情冷峻,抿唇慢慢吃茶,漫不经心地听着。 忽闻帘子簇簇响动,男子这才抬起眉眼,看许廷彦走近见过礼,方沉声呵斥:“来迟了,端得好架子!” 王老爷抹着满额的薄汗,说是去催上酒席退出房内,这位吏部尚书谢骥谢大人浑身气势凛冽,着实令人生畏。 许廷彦执壶斟茶,却是很从容道:“姗姗来迟,谢大人要拿责也轮不到我,问琳琅去就是。” “关她何事?”谢骥蹙眉,“她都不晓我来这里。” 许廷彦叹息一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俩闹别扭在京城怎样都行,万不该闹到这里,闹到我身上。” “此话怎讲?” 许廷彦正色道:“琳琅此趟回来,倒铁了心要嫁我似的,还跑去对桂音旁敲侧击,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桂音性子本就敏感自卑,怕是听进了心里,晚间怎么哄都无用。” “我与琳琅的婚约早已不作数,至于如何迟迟未解,当初的话还犹在耳,谢大人心如明镜,但我能替你们瞒得初一,终难瞒过十五,总有纸包不住火的那日。”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对桂音很是喜爱,而她一日不扶正,就不会对我彻底敞开心扉。琳琅此番一通胡闹影响甚广,我再给谢大人些许时日,若你们任其发展不理会,那就由我出面收场,若有失谢大人和琳琅的颜面,也是不得以而为之。” 谢骥脸色微变。 恰酒保来上席,他二人暂且无话。 许廷彦挟起清蒸鲋鱼吃一口,很是鲜美,叫住酒保再蒸一条放进食盒里,他要带回去给桂音。 谢骥听得笑了笑,“你倒是专情得很。”他命酒保退下,斟盏三白酒吃了,方道:“我此趟回来就是要带琳琅走,你可有两全齐美的好法子?” 二人商议半晌,酒也吃过三巡,许廷彦忽想起什么问道:“端王府的福锦格格,和在宫里唱戏的乔玉林,他俩的婚事可成了?” 谢骥摇头,“福锦格格胆大包天,竟下迷药和乔玉林成了事,倒不曾想他颇有血性,得老太后允肯出宫后,连夜就逃出京城,不晓得去了哪里。” 许廷彦默了片刻,“依端王爷的势力,要找出乔玉林易如反掌。” 谢骥吃口酒,轻笑,“倒底是福锦格格做下的丑事,岂能张扬出去?更何况端王爷也不屑有个戏子女婿,心底是乐见其成的。” 他又添了句:“福锦格格上月嫁了工部李尚书的长子,倒也般配!” ------------ 第77章 贪恋 许廷彦回房时,却意外见桂音坐在灯前看帐本。 “以为你睡了。”他笑着把食盒搁在桌面。 “是要去睡呢。”桂音嗅到他身上的酒香味儿,吩咐小翠去厨房端紫姜汤来给二老爷醒酒,自己则起身欲往床榻去。 许廷彦伸长胳臂揽住她的腰坐回自己腿上,下颌搁在她肩头,朝细白的耳垂啄了口,轻轻地笑,“还在生气?” “何曾有气过。”桂音摇头,她今朝各种情绪都历了,唯独没有生气,也没资格生谁的气。 “不气就好!”许廷彦单手揭开食盒盖子,取出一盘清蒸鲋鱼,还热滚滚的,拿过筷箸边挑挟嫩肉边道:“这鱼我吃着味道很不错,特让厨子蒸了一条给你也尝尝。”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桂音蹙眉,“现在太晚,我想睡了,还是留明日蒸过再吃吧。” “这种鱼就要趁新鲜时吃,隔了夜味道就大打折扣。”许廷彦兴致勃勃地举筷挟着到她嘴边,“吃吧,我不会害你。” 桂音闻着就泛恶心,侧过头去,“晚饭吃得饱实在没胃口,二老爷既然喜欢,就自己吃好了。”她挣扎着要站起,“我疲倦得很,要去睡……” “不差这点时间,”许廷彦道:“你吃一口。”语气依旧温和,眉眼却肃穆起来。 桂音被他箍着腰无法动弹,心底升起一股子烦躁,厉声说:“二老爷何必一定要强求!”打开他的手却是力道重了,筷箸连着鱼肉劈啪掉落在地上。 两个人都怔了怔。 “我……”桂音想解释她不是故意的,却听许廷彦一声冷笑,“你以为这鲋鱼是有钱就能吃到么?我提前两月才订好两条,就等着今日到了来讨你欢喜,哪想桂音已不复往日,玛瑙串子、鲋鱼这些都瞧不上,怕是连我也入不得你眼,实在有趣,我倒想听听,眼高于顶的你,现在还能瞧得上什么?” 桂音觉得腰间的手松开了,她站起身,红了眼眶,噎着声道:“我原不过是四喜班里下贱的戏子,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戴玛瑙串子,能吃一回鲋鱼,也从未贪恋过这些,只想两情久长时,哪怕是终日吃糠咽菜,亦心甘情愿。” “如今二老爷既然对我生了厌,又逢谢小姐回来待嫁……”她顿了顿,坚定道:“我与二老爷曾有约定,一年为期,谢小姐嫁入许府时,您就无条件地放我走,如今时辰确是到了……”更绝决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何时对她生了厌过,倒挺自以为是,许廷彦喉结微滚,“你又能往哪里去?” 桂音咬着牙道:“不劳二老爷费心,天地之大总有容身之处,离开您我不会寻死,定好好地活着!” 许廷彦气笑了,忽听得帘子响动,问是谁在那里。 小翠捧着紫姜汤进来,见姨奶奶转身朝床榻走去,二老爷则满脸沉怒,唬得颤颤巍巍差点绊倒,细看地上扔着一副筷箸。 许廷彦接过紫姜汤一饮而尽,吩咐她收拾干净,撩袍起身径自离去。 小翠在收拾碗筷,赵妈走进来放痰盂扫地,扫到床榻边,听帷帐里的人道:“给我沏盏甜茶来吃。” 赵妈连忙把扫帚递给小翠,去净了手,在碗里放了桂圆红枣、一撮枸杞、两块冰糖、几丝金橘冲了茶递来,看桂音脸色有些苍白,压低声道:“姨奶奶是和二老爷拌嘴了么?” “未曾拌嘴。”桂音只吃茶不肯多说。 赵妈叹口气道:“姨奶奶自打进门后,一直是我身前身后在伺候,这点眼色还有的。正奶奶要进门是早晚的事,或许以后二老爷还会纳妾,你要钻牛角尖里,最后苦得可是自己,倒不妨多想想怎么留住二老爷的心,而不是把他往外推,推着推着就真的远了。” 桂音觉得这茶明明是甜的,怎咽入喉却有一缕苦涩。她不吃了,复又躺回枕上裹紧褥子。 赵妈一手端茶,一手放下帐子,再捻灭灯,小翠打起帘子,廊里的光把门照得昏沉,她便摸着那抹黄影出去了。 桂音眼前一暗,窗外淅淅沥沥地作响,不是风声,江南三四月份最多雨,像怀春的少女总是多愁善感。 她又听到小蝉在低低说话:“鲋鱼真好吃,哪里来的?” 小翠道:“二老爷从饭庄买回来的,可姨奶奶不喜欢。”嘀嘀咕咕随脚步窸窣而去就静寂下来。 桂音拿手轻抚着小腹,平坦坦的,谁能想到里面有了个娃呢,算算日子应是在观音庙那次,他那样狠命,不怀上才怪呢。 她心底泛起柔软,想着娃儿生下来的模样,不晓得像她多些,还是像二老爷多些,还是像二老爷更好吧,他那么聪明有本事…… 雨下得愈来愈大,房顶有猫踩得瓦片扑扑作响,隐约还叫了几声,桂音翻来覆去,朦胧要睡了,又听得有人在上楼梯,老房子的木板陈旧,嘎吱嘎吱的,总有种会一脚踏出个大窟窿的感觉,掉下去不死也会没了半条命。 她提心吊胆地竖耳倾听,把那点困意都唬没了,直到脚步停在门外。 许廷彦洗漱回房,也没捻亮灯,走到床沿解衣脱鞋,再平躺着阖眼欲睡,胸膛起伏,呼吸平稳。 不晓过去多久,他忽然侧身把面向墙壁而睡的桂音捞进怀里,大手恰抚在她的腹处,他的嗓音在暗夜里显得分外低沉:“许桂音!” 桂音还从未听他这般连名带姓地叫过她,心头一颤,她姓许啊,是随了他的姓。 许廷彦抿抿唇瓣,“许桂音,我知道你没睡,这话我只说一次,你仔细给我听着,我与谢琳琅,从来都是郎无情妾无意,早年订下的亲事没解除自有原因,却与情爱无关。” “我自幼看着父亲招花惹柳,喜新厌旧,不停地娶妾,才进门就失宠,外面秦楼楚馆包养娼妓无数,每月都有虔婆遣人来取银子,母亲常年恨怨成疾,终郁郁而终。” “自母亲过逝后,我便矢志,今生若能遇得心仪女子,便与她一世一双白头偕老,若是不遇,宁愿孤独一生不娶。得老天垂怜,有幸在韶华之年遇到桂音你,我心里其实一直很欢喜。” ------------ 第78章 情话 许廷彦默然片刻,接着道:“我知道你曾欢喜着另个人,他陪你度过数年,你甘愿与他吃糠咽菜,清贫度日,图个两情久长。可世事难料,命运多舛,你就是注定要和我牵绊在一起。既然如此,许桂音,你不能太偏心,这样对我不公平!” “我虽生于高户,长在富贵,商海沉浮,看似风光无限,你以为我就坚不可摧么?我不是神仙,也是血肉之躯,食人间烟火,尝七情六欲,许桂音,我也是要你心疼,要你怜惜,要你加倍对我好的,你不能舍弃我一走了之!” 嗓音喑哑落寞,伸手去扳桂音的肩膀,她顺势转身,将脸埋进他炽热的胸膛,双手紧抱住他的悍腰。 许廷彦欣喜地俯首,去吻桂音颊腮,冰凉而潮濡,咸涩的味道,不晓得何时哭了,却抑着不肯出声,倔强的丫头,明明就很欢喜他,根本放不下他。 缱绻舔舐她的泪水,再亲吮朱唇,他强烈需索,她柔顺迎抵,都有些迫不及待要证明什么。 原是黑浓一团的房内,桂音的眼里还噙着泪,却能看清楚许廷彦闪闪发亮的眼眸,他的情话太甜蜜了,原来竟是这样的爱她呀,她其实也爱他,没他不行,之前逞强的话都是在骗自己,一面说一面听着心碎的声音。 没有什么比现在这般更好的了,他们彼此相爱。 “二老爷。”桂音被他下颌微糙的胡茬扎得发痒,忍不住笑起来,笑得许廷彦情动。 桂音瞬间清醒,“你不能。” “为什么不能?”许廷彦深吸一口气,作势又要亲近。 “二老爷。”桂音伸手捂住自己潮红的脸,“我有娃了。” “会有娃的,今晚都给你。”许廷彦信心满满。 “已经有了!”桂音语气急促:“大夫说三月内不能行房呢。” “……”许廷彦怔了怔,连忙退开一点,再凑近桂音,拨开手指紧盯着她盘问:“什么时候知道的?看得哪个大夫?几个月了?” 桂音嗫嚅:“十日前去铺子时,顺道去洋医院查了查,说已有两月余。” “两月余,十日前?不跟我说,你今儿还闹着要离开?”许廷彦浓眉愈蹙愈紧,稍刻咬着牙根,“许桂音,你要活活气死我是不是?” “二老爷长命百岁。”桂音舔着脸拍他马屁,见无果,只得伸长胳臂搂他脖颈。 她眼里不由起了泪,“宅子里的规矩,姨奶奶生的子嗣要养在奶奶的名下。我不想也不甘愿,更舍不得,我想日日见到他,可以抱着他,听他喊我娘亲,一刻也不分开。她们都说你将要迎娶谢小姐,在铺子里她也默认了,能怎么办呢?我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这个孩子。” 许廷彦默了半晌,抬手替她擦干眼泪,想起方才不知可有伤到,迅速穿衣趿鞋下地,“你好生躺着,我去请大夫来给你诊脉。” 走到门口他又大步走返回来,朝桂音的嘴儿重重亲一口,“还没告诉你,我很高兴!” * 二房大半夜喧腾,冯氏本就睡得浅,睁开眼要茶吃,秦妈不晓没听清还是咋地,却端了碗牛奶来,抿几口,嘴里起温腻,皱起眉问:“出什么事了?大半夜楼梯踩地咚咚响,跟打桩似的。” 秦妈笑道:“哎哟,奶奶还不知呢。” “秦妈你老糊涂了,我要知会问你?” 秦妈每趟嚼碎嘴,总是这句做口头禅,并无实质意义,看冯氏面露不悦,连忙道:“二老爷请大夫来诊,说是二姨奶奶怀上了,唉哟,牛奶洒了!” 冯氏这才看见手里的骨瓷碗已偏斜大半,牛奶白花花浇落在褥面那朵粉海棠上,不见娇艳,只黏糊糊一团。 秦妈去拿干净的褥被来换,冯氏失魂落魄地下床站了会儿,取来衣穿戴周整,对镜子重梳毕发髻,才走出门,随即在过道遇见谢芳,见她头发睡得起了毛、鬓角微翘,嘴里说道:“二姨奶奶好福气。” 冯氏视线落到她颈子红痕处,冷哼一声。 谢芳不安地敛起笑容,她为桂音高兴,亦觉心里空荡荡的。 赵妈恰端着铜盆子热水过来,看到她们忙招呼:“喛,把大奶奶和大姨奶奶都吵醒起来了,实对不住。”虽是道歉,脸上却喜气洋洋。 “听丫头说二老爷回来和姨奶奶在拌嘴,我还想明早来劝劝呢。”谢芳撩起垂的散发挽到耳后。 “也不是了不得的事,二老爷从饭庄带了条清蒸的鲋鱼回来,姨奶奶不肯动筷子,就为这个斗气,跟两个孩子似的。”赵妈兴奋道:“却原来是怀上了,可不嫌鱼腥味重,不爱吃么!” 冯氏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睛却透过外间的窗朝里偷觑,许廷彦同个面生的年轻男人在短榻上说话,应是熟识,他坐的姿势随意,一条腿搭在另条腿的膝盖处,赤铜色袍摆掀起,露出鸭卵青束脚裤及雪白的鞋底。 她数了窗三槅,仰长颈子再瞧,恰对上他的面庞,看上去很是愉悦,眉梢唇角挂笑,眼睛似坠入了星子,灼灼发亮,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她侧身紧贴墙壁,腰间蹭着一片白灰,听他说:“谁想桂音竟怀上,晚时还同她……确定无事么?” “无大事,不过三月内二爷还是需谨慎,勿要太过心急。”那男人道:“你若不放心,我开个保胎的方子给你。” “我能心急什么!”许廷彦噙起嘴角,压低声音说了什么,两人都大笑起来。 小翠掀帘子探出头来道:“二姨奶奶请呢!” 谢芳看向冯氏,冯氏略踌躇还是进了房。 房里捻开了灯,白灼得发亮,映得床榻罩的帷帐泛起玫瑰红,赵妈把一边帐子勾上鎏金钩,拧干棉巾递给桂音擦脸,小翠几个搬来椅子到床边,伺候冯氏和谢芳坐了。 谢芳握住桂音的手,迫不及待地问:“几个月了?前日里看你呕酸水,还以为是吃坏肚子。” 桂音抿起唇瓣,“有两月余,我也以为吃坏肚子,没经历过,什么都懵懵懂懂的。” ------------ 第79章 撒娇 冯氏插话道:“这胎精贵着,可不能马虎,我介绍那李太医给你,他曾在宫里伺候过几个娘娘诞下皇子,为人细致,最擅长的就是开方调理。” 桂音笑着婉拒:“谢大奶奶关心,不过二老爷已选定大夫了。” “可是在外间吃茶的这位?”冯氏满脸不以为然,“忒年轻的样子,能懂得什么呀!攸关子嗣的事可得多慎重,你和二爷好生再说说。” 桂音听她一番言辞恳切,心底也有些动摇,颌首答应,又说了会儿话,听到外头打三更梆子声,到底深晚,遂各自散了。 许廷彦命人送大夫出府,自己一径回房来,脱鞋上床,把桂音捞进怀里抱着,大手探进衣内,在柔软的小腹来回摩挲,又去吻她的脸颊,“好桂音,我的心肝宝儿。” “不听你这些话。”桂音撇嘴哼了一声:“为吃个鲋鱼朝我发火,说我眼高于顶,如今什么都瞧不上。”想着委屈,掐他腰肉一记,“还当你是个明事理的,却原来纨绔少爷的骄矜不遮不掩。” “皆是我的错,以后再不乱发脾气。”许廷彦向她保证。 桂音看着他噗嗤笑了,抬手圈住他的脖颈,轻语呢喃:“玩笑呢,晓得你是真心对我好。” “晓得就好,算我没白疼你。”许廷彦啄她的嘴,不敢深入,只是浅尝。 桂音想想说:“大奶奶要介绍李太医给我呢。” 许廷彦的手移至她后腰间,不紧不松地拥着,漫不经心道:“我已交待乔大夫看顾你到生。” “乔大夫看着年纪尚轻。”桂音有些担忧,“大奶奶说,李太医曾在宫里伺候过娘娘生皇子,最擅调理,经验也足。” “听她唬鬼,既然擅调理,谢芳怎瘦成那样子。”许廷彦语气很淡:“这些太医用不得,宫里什么地方,乌糟事儿多,他们为保命保职,看眼色行事,谁的手上保不定就沾着血,防人之心不可无,再好也不用。” 他又说:“乔大夫是我发小,彼此知根知底,他家里本就是开医馆,后出洋留学几年,如今其医术也颇有口碑,对他我很放心。” 桂音听他讲得在理,点头道:“明儿我就回了大奶奶。” 许廷彦略思忖:“我们还是早些搬到梧桐院去,那边清静自在,无人打扰,更适合你养胎。” 桂音抿抿嘴唇,“谢小姐那边……”欲言又止,还是放心不下。 许廷彦凑近她耳边说了几句,见她双目睁瞪,显是大为受惊,不由轻笑:“原不想讲这些说与你听,到底牵扯朝廷命官,这样伤风败俗之事越少人知越不易宣扬出去,可你这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执拗性子,实在拿你无法,心里知就是,待解了婚约就把你扶正,免得夜长梦多!” 许廷彦还是忍不住痴缠一番,随后抱着她去净房清理,再复返屋里,睡眼惺松的赵妈已换好床褥,给她端来泡好的枣子茶吃,嘴里还念叨着:“姨奶奶可是有身子的人,小少爷折腾不起啊。” 桂音脸羞成了红布,埋在枕里不肯抬起,感觉床榻沉沉一陷,晓得二老爷来了,翻身伸长胳臂搂紧他的颈子。 许廷彦笑起来,“还不累?”喉结一紧麻痛,却是被她细白牙咬了口,看她臊着面皮嘴里凶:“说过不来的,讲话一点儿都不算。” 许廷彦把她散开的乌油发丝拢到脑后,温和地说:“万般皆是太疼惜桂音的缘故,你该感动才是。” 桂音听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简直服了。 许廷彦看她噘起红唇可爱得很,亲亲又道:“谁让你令我欲罢不能,怪只怪你太诱人。” 桂音彻底不想理他了,直接给他一个凉凉的后脊背。 许廷彦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搂住她的腰肢带进怀里,下颌抵在她肩头,嗓音有些慵懒:“碰着桂音就难克制,不过确实要小心些,不如我去睡书房些许日子吧,待你三月满后再同房亦可。” 桂音听得怔住,稍会儿咬唇回道:“随便二老爷了。” 她阖上眼眸睡觉,心里却乱纷纷的,没想过许廷彦会有这番提议,貌似是为她着想,也很合理,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 她晓得怀上孩子后,自己一下子娇气起来,更需要他哄、他疼、他天天在面前晃,方才嗔怪他只是撒娇而已,怎突然就当真,要去睡书房呢!他不会是嫌弃她身段不如少女时嫩俏吧? 桂音胡思乱想个没完,竖耳听二老爷的呼吸沉稳平和,已经睡着的样子。 她牙根酸酸道:“不允你睡书房,你要自作主张,就等我生完再回屋吧。” 没有一丝反应,是真的睡熟过去了。 桂音闷闷盯着红帐子上一对对彩鸳鸯,不知何时也朦朦胧胧睡着了,却又很浅,能听见丫鬟婆子在门外走动、梳洗及低语说话的声响。 二老爷好像也起身了,不晓多久又回来,温柔亲吻她的脸颊,齿间有清新的薄荷味,两片唇瓣带着晨曦薄薄的凉意,她把头缩进褥子里,听他笑着说:“懒丫头。” 忽而很想和他说说关于睡书房的事儿,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他窸窣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房里的灯捻灭了,一团静谧,昏昏暗暗让人好睡。 待她再醒过来时,太阳高照,窗外清光一片,树上似有成百上千的蝉在嘶鸣,坐起身拿起白绡扇扇起一缕凉风,手慢慢抚上小腹,不知道多久这里就会挺成小西瓜了。 * 许母请媳妇们吃外国饼干,长条形的盒子,裹着软薄的塑料纸,满面涂着鲜亮的天蓝色,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女人满脸含笑,手指方向是一串洋文,谁也看不懂。 许母去撕锯齿状的开封处,手上才涂过雪花膏,油似的滑,只好递给李妈。 李妈以为有多坚韧,使大力一扯,哗啦一声从头裂到尾,里头的塑料盒连同饼干瞬间弹跳出来,春梅眼明手快捧住,还是有两块跌落地上摔成碎了。 许母狠狠瞪向李妈,李妈胀红脸,弯下肥胖的腰把碎饼干捡起往房外去,粗使丫头进来打扫干净,春梅端着铺满饼干的盘子放在桌上。 “我平日里惯得她,这却不能忍。”许母还在叨念:“七少爷从英国就寄来两盒子饼干,稀罕得很,我都舍不得多吃一块,她还糟蹋了两块,哼,多半是馋的。” 李妈恰掀帘进来,嘴角还残了点渣屑,听得这话,眼皮子跳了跳,好歹她在许宅也是多年的老仆了,伺候过老太太、前太太,还有这个,竟当着年轻奶奶奚落她,一点脸面都不给留,有本事,自己撕开不就好了。 ------------ 第80章 诊脉 大媳冯氏拈起一块饼干咬进嘴里,赞许道:“酥脆得很,嚼着咯嚓响,黄油味儿浓浓的。”她又添了句:“七爷给二房也寄了个大箱子。” 许母舔舔牙齿,这饼干有些黏牙,“七少爷去英国留学的费用都是廷彦自个出的,未走公帐,他寄些礼也无可厚非。” “是啊。”冯氏接话道:“我们羡慕不来的。” 许母瞄她一眼,没多说什么,转而面朝三媳月仙问:“廸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可有惹出什么乱子?廷彦往东北去了,没人替他擦屁股。” 月仙笑着回答:“他整日里忙着饭店生意,哪还有闲情惹乱子。”自己丈夫有长进,她都觉得说话有底气。 许母颌首,脸色缓和很多,暗嫌饼干洋骚味重,接过茶吃口,门外有丫头禀报:“二姨奶奶来了。” “快让她进来。” 李妈去打起帘子,便见桂音走进房,随意挽着元宝髻,穿宽松的樱草色洒花衫裙,肚儿滚挺,一手拿一条娇黄手帕,另手执着一把白绡团扇,小脸圆润了些,却依旧俊眉俏眼,风态妩媚。 许母让她晚半个时辰来请安,她便不客气地晚半个时辰。 谢芳连忙起身让坐,桂音朝她一笑,等小翠搬来椅子,才一道拉手坐下。 许母盯着她肚子看了会儿,才恍然问:“听说廷彦来信了?他何时能回来?” 桂音道:“昨晚间收到的,也就这几日回了。” 东三省那边许家的店铺,是交由王姓老板代替打理,不知怎地卷入一场人命官司,许廷彦两月前才知她怀身子,隔日就匆匆启程北上,因此她也没搬去梧桐院,还是和大房住在一起。 许母松了口气,“正好,就盼他赶紧回来作配结亲呢。谢家姑娘还巴巴等着,我请谢母到府吃饭几趟,皆支支吾吾不肯,这有什么办法,就凑巧事赶着事来,他们等两个月就不乐意,我们又等他们多少年,果然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桂音心不在焉地听着,慢悠悠摇晃着团扇,有风吹得树梢窸窣作响,斑驳的枝条影子晃荡着窗台,夏蝉在热热闹闹地嘶鸣,把许母的说话声都盖过去了。 她掩唇懒懒打个呵欠,最近嗜睡得很,总觉肚里窝着只小猪。 冯氏把饼干盘子递给她,“七爷从美国寄来的,你尝尝,他可有给你寄?” 桂音摇头,拈一块咬一小口,蹙眉,味道怪怪的。 冯氏又道:“那个乔大夫呀,我看年纪轻轻,总在你房里走进走出,虽我们知道是来出诊的,可备不住仆子及外人瞎琢磨,我看呀,二姨奶奶听我一句劝,不如换了李太医更妥当些。” 她看向许母笑道:“二爷不晓得怎就十分不待见那李太医,明明是块金钢石,他非当人家是根绣花针。” 许母看向桂音,“李太医给我开过调理方子,医术确实不错,你要愿意换也可行。” 桂音笑了笑,“乔大夫是二老爷指定的呢,他说一不二的,若换掉的话,回来保准要生气,我可怕得很,且也没几日,待他回来再提不迟。” 她再朝冯氏淡道:“乔大夫并非给我一人看诊,也去其他太太府里,口碑皆好,至今未出过流言。且他也非总在我房里走进走出,每月就来两三趟,在外间里看医问诊,窗门大开,丫鬟婆子皆在,行得正端得直,岂怕影子斜?我都不怕,大奶奶也毋庸多虑了。” “我也是一片好心。”冯氏脸红一阵白一阵。 许母看看自鸣钟,她信佛,要做一个时辰功课,准时准点雷打不动,挥挥手让她们各自散去。 桂音才回房,谢芳就端着笸箩来找她,拿出一顶老虎头绣王字的锦缎圆帽给她,桂音看缝得憨态可掬,喜欢得翻来覆去打量,她的针线活还是不如谢芳娴熟。 “要是个女孩儿咋办?”女孩子戴虎头帽,莫名的匪气。 谢芳低声道:“我希望你生个男娃,生男娃了,纵使表姐嫁进来,你的腰板还是硬直的。” 桂音抿嘴轻笑,“二老爷欢喜女娃儿。” 谢芳不跟她争,只道:“那我再缝个兔子帽,你生的时候也要秋末冬初了,多缝几件小棉袄裤备那时穿。” 两人正说着话,小翠掀帘子来禀报,乔大夫在外间等候着哩。 桂音拽起谢芳往外走,谢芳不明所以,奇怪地问:“是你瞧大夫,拉我去作甚呢!” 桂音拿手指圈她的细腕,“再瘦下去就脱了人形,我总觉不对劲,让乔大夫给你也把脉诊一次。” “大奶奶说那乔大夫年轻不顶事……”谢芳压低声儿。 桂音笑道:“我倒觉得甚好,不会像李太医唧唧歪歪半日,跟听经讲禅似的,一句都听不懂。”更何况这大夫也姓乔,就觉得很亲近。 谢芳捂嘴也笑了起来。 她两人嘀咕着进外间,乔大夫正坐在桌前吃茶,起身见礼,他个子不高,戴着眼镜,团儿脸,眉眼和善易亲近的模样。 他打量桂音,颌首微笑,“气色很不错,我开的方子一直在吃么?” 桂音道在吃,由小翠扶着坐下,伸手搁在软垫露出腕来,谢芳也坐在一边的椅上了。 乔大夫伸手切左手脉,半晌换右手,问晚间睡得可好?吃食有无呕吐,腹中胎儿动的如何等,桂音都一一回答。 他又写了张方子,递给赵管事,“先时那方子停了,从现起吃这副药,睡前一次即可。” 赵管事忙接过,遣佣仆去街上生药铺子抓药。 乔大夫又问:“许二爷何时回转?” 桂音笑回:“就这几日到家。” 他亦笑着叮嘱:“待二爷回转,让他陪你来医局一趟,有些检查只能在那里做。” 桂音应承,再起身招手唤谢芳过来坐,说道:“乔大夫帮姐姐也看看,她怎会这么瘦,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乔大夫未多话,替谢芳把左右手的脉息都宁神细诊了,不由蹙紧眉头,再重新诊了遍方缩回手,问她平日里都吃过什么东西。 ------------ 第81章 药方 谢芳看他这神情,心底莫名扑通扑通地跳,把能想到平日里的吃食都说了,然后道:“每日里也吃一碗滋补药汤,是李太医开的方子。” 乔大夫稍默片刻,言语斟酌:“行医的规矩不看同行的方子,只是你如今肾虚宫寒,经期不定,平素吃食倒也正常……我或许得看下那张方子才能定夺。” 谢芳脸色起了白,“年前时大奶奶请李太医给我把脉,当时就说我肾虚宫寒难有孕,特开这方子调理身体,怎吃了一年余,现还是如此呢?” 桂音抓住她的手安慰:“不急,等要到那方子给乔大夫看看便知。” 谢芳抑忍眼里的泪水,咬紧嘴唇点头。 乔大夫背起医箱随小翠朝外走,至门前站定,回首给桂音个眼色。 桂音明了,一个人走近他身边,“乔大夫可还有事?” 听他轻声说:“那药汤最好即时停掉,她宫体已过寒,再吃下去恐一生难孕了。” 桂音道过谢,在那略站了会儿,转身拉起谢芳匆匆回房,摒退丫鬟,阖门下帘,方开口道:“那药方子在何处?” 谢芳回话:“在大奶奶那里,我去问她要。” “不用问她要,问拿方子去抓药的仆子就行,这些仆子精细,为明哲保身,都会把药方子私抄下来留着,你亲自去打点讨要。” 桂音又道:“今日之事你谁都不要泄露半句,特别是大老爷和大奶奶,切记切记,那药汤再不能喝。” 谢芳皆答应下来,脑里却乱糟糟的,虽是酷暑夏天,房里闷热犹如蒸笼,可她的背脊却一阵一阵地泛起寒凉。 * 谢芳很快便弄来了药方子,桂音命许锦拿去给乔大夫,速去速回。 两人坐在房里枯等,厨房送来一瓯燕窝粥,桂音一碗,也给谢芳盛了一碗,两人正吃着,听小蝉在帘子外面问:“大姨奶奶在么?” 赵妈连忙答话:“在的,有何事?” 小蝉走进来,手里端着冒热气的药汤,“姨奶奶该吃药了。” 谢芳脸色刷地白了,眼神惊恐万状。 桂音一把握住她的手,平淡笑道:“大姨奶奶在吃燕窝粥呢,你先放桌上凉着。” 小蝉有些为难,“我得拿空碗回去,大奶奶还在等。” 桂音让赵妈拿来个空碗,端起药汤倒进去,再把碗递给小蝉,“这不就可以了。” 小蝉道声谢要走,被桂音叫住:“这药汤还是大奶奶亲自在炖么?” “可不是嘛!” 赵妈道:“这样的热天,在热炉前一蹲半个时辰,忒是辛苦,你也不长眼替主子多分担一些。” 小蝉委屈地噘嘴,“我也想哩,初时每趟都被大奶奶骂开,后才不再去她跟前讨嫌。” 正说着话,就听秦妈在门外喊:“小蝉,寻到大姨奶奶没有?药吃了没?大奶奶催哩。” “好啦好啦!”小蝉拿着碗匆匆跑走了。 桂音打发掉房里的丫鬟,见谢芳恹恹的精神不济,劝慰道:“你去我床上躺会儿,待许锦回来再叫醒你。” 谢芳也没多说话,只点点头,往床榻而去。 桂音仍旧吃着燕窝粥,看那碗黑糊糊的药汤很是碍眼,端着起身走到窗棂前,倒进开花吊兰的盆里,嗞一声儿迅速洇进了土底。 她听到谁在唧唧喳喳说话,觑眼往窗下瞧,梧桐树绿荫合地,搁着半高方凳、铜盆、棉巾和发露,冯氏衣襟前和颈后各掖了一条大手巾,低垂头由秦妈握着长发浸在盆里仔细梳洗。 树上大片叶子被骄阳炙烤得蔫嗒嗒的,数十只夏蝉躲在密缝里大声嘶鸣,听得人胸口发闷,有些喘不过气来,转眼间,一只虎皮狸猫爬上树桠,扑来抓去着白蝶自顾自地戏玩。 她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坐回矮榻,一面打扇一面翻书,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忽听楼梯咚咚踩得踏实,一下子惊醒过来。 房里的光线早已黯淡,她摸着肚子坐起,见谢芳在桌前做针黹,不由笑道:“怎不把灯捻开?黑灯瞎火的伤眼睛。” “看你睡得好,开灯就要醒了。”谢芳去把灯拉亮。 桂音瞟到她眼皮又红又肿,不晓得哭了多久,抿抿唇叫来赵妈,问她许锦可有回来。 赵妈道:“回来了,看姨奶奶在睡觉,一直在外间候着。” 桂音连忙催促让他进来,谢芳倒了盏枣子茶给她,才吃两口,许锦已掀帘进来见礼,不待桂音问,直接禀道:“乔大夫原话是,倒没什么问题,就是一味滋补养生的药方子,需得把药渣子积起再拿给他看,或许就能水落石出了。” 桂音拿了串钱给他打酒吃,并嘱咐把嘴封封牢。 许锦笑着称谢,领过钱退出房外,快近楼梯口时,恰遇冯氏站在门前慢慢梳头,连忙喊了声大奶奶。 冯氏看着他笑问:“你可是难得来楼上一回,今儿二姨奶奶派你做什么活计?正午来,傍晚回,神神秘秘的。” 许锦面不改色,“二姨奶奶现在总嘴馋,正午时要吃野鸭春饼,我在外面跑了一大圈儿,也没买到,只得回来请罪,哪想她又不好这口了,也没有受罚,还给了跑腿钱。” “这有身子的人啊,想法是刁钻,大热天的,可苦累你们。”冯氏满脸同情。 “不苦不苦。”许锦笑嘻嘻回道:“为了小少爷都是应该的。”即拱手告辞。 冯氏继续默着梳头,掉了好些发丝,她蹙眉,起身朝桂音房里走去。 冯氏进屋就见桂音和谢芳围桌吃晚饭,笑着嗔怪谢芳:“怪道用饭时不见你,却是在这里吃,别人的饭都是香的。” 赵妈搬来椅子伺候她坐了,又去斟茶。 冯氏阻道:“我出来时刚沏好雀舌茶,浓浓的在那放凉,谢芳你去替我取来。” 谢芳脸色发青没有动,桂音开口:“赵妈,你去替大奶奶把茶端来。” 冯氏摇头,“你不知我用的是哪个碗,谢芳,就你去。” 谢芳一声不吭,起身自去了。 一只雪白的狮子狗从帘缝里钻进来,在冯氏的脚边打滚。 冯氏摩挲它翻起的肚皮,嘴里道:“对人再好都无用,不如养只狗,还晓得摇摇尾巴。” ------------ 第82章 鸡汤 桂音正在吃鸡腿,听得这话把骨头往桌底一扔,那狮子狗挣扎着从冯氏手底站起,叼起鸡骨头一溜烟跑了。 桂音轻笑,“狗就是狗,给个骨头就忘了主子,可不好与人相提并论。” 冯氏也笑起来,“二姨奶奶发现没有,我说什么你总要怼一番,也就我肚量大,若是三奶奶她们,怕是早就恼得不行。” 桂音接过赵妈手里的鸡汤,抿了一口才道:“大奶奶多心了,不过是话赶话正好说到此处,更况大奶奶书香门第出身,论起理儿我哪里比得过。” “书香门第。”冯氏嗤笑一声,拿梳子从额头仔细梳到尾,总有几根断发缠在梳齿间。 她边拔边道:“最近头发掉得厉害,以前嫌太多,绑根辫子有碗口粗,拖在背后扯着头往后仰,累得慌,那会儿二爷总笑话我,从远看肩膀上像爬着一条大蛇,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我就生气,隔天从当中分了,扎两根辫子,他就说爬着两条大蛇。” “你说他坏不坏,尽欺负我,幸得大爷性子好,帮我训斥他。消停不久,他又故态重萌,后来有京城的女学生回来,时兴散了辫子卷起梢尾披着,我一气就绞了发,看着镜子又后悔,哭了好几日。” 桂音听许廷彦提过,冯氏的父亲曾是个举人,他和大哥在其办的私塾读过几年书。她笑而不言,像在听说书一样。 谢芳端着一盏茶进来,走到冯氏面前递上。 “正说得口渴。”冯氏接过茶吃,苦得微蹙起两撇眉。 桂音招呼谢芳身边坐下,挪给她一碗鸡汤,“多吃点补身子。” 冯氏插话进来:“谢芳你若吃了鸡汤,那药汤算是白喝了。” 这话对谢芳来说莫过又是一记重捶,想起自己对她言听计从的过往,脸颊忽而红通通的,似凭空给人狠狠打了两巴掌,一颗心如被一盆沸水浇淋过般的痛苦。 她很快吃下一碗,又用勺子舀了一碗,朝桂音勉力地笑,“这鸡汤味儿真鲜。” 桂音鼻子莫名有些发酸,“炖了一砂锅呢,有的是你吃。” 冯氏搭下脸来,讪讪起身要走,到门边又回首,“谢芳你吃完快些回房,大爷需你伺候呢。” 谢芳摇头回话:“我才来癸水,伺候大爷不便,还是麻烦大奶奶了。” 桂音接着话说:“二老爷没回来,我晚间睡不着觉,这几日就让谢芳陪我吧。” 谢芳颌首答应下来,冯氏的视线扫过她俩,冷冷笑着甩帘离去。 谢芳待冯氏没了影子,压低嗓音问:“那药渣子该如何取,方出去我问过小蝉,每趟大奶奶煎好药后,药渣子都亲自埋进园子土里。”她不由抽泣着哭起来,“我真恨死了她!” 桂音用帕子替她擦去眼泪,“不急,二老爷这几日就回转了,他有的是办法,总会水落石出的。” * 桂音坐在轿里等待,轿子停在许宅大门对面的树荫底,大片的栀子花肥白味浓,她就浸在这香味里,掀起半帘远远望着。 看门的两人坐在大板凳上聊闲,太阳一节节逼退屋檐暗影,一个卖百样瓜子的小贩挎着篮路过,嘴里叫卖:“好嗑的瓜子喛!” 他俩把小贩叫到身前,也不知说了什么,没掏银钱买,倒哄得各送了一把,抓在手里边吃边吐瓜子皮,其中有个举起芭蕉扇拍飞在额上的苍蝇。 此时角门打开,出来个货郎,高大壮实,步伐矫健,挑着担子,担两头筐子里所剩无几,空荡荡随步履快慢而前后摇晃。 他沿街行走,两边皆是店铺,人烟阜盛,来往间,时不时与筐子擦碰,白眼嫌语总有,索性走进条巷子,是条烟花巷,很清静,两边灰粉斑驳的青墙,嵌着一框一框黑洞洞的四方门,白日不到经营时辰,灯笼熄了,褪色的水红像极人老珠黄,哪有夜晚透亮的那抹橘鲜。 一个女孩从门洞里走出,辫子毛毛的,打着呵欠拎着马桶去倒,与他侧身而过,有淡淡的尿骚味儿飘散。 听得一扇窗开的吱呀声,一个睡眼惺松的女子从楼上探出头来,“丫头,记得带碗油豆腐鸭血粉丝汤回来。” 他听着肚子也咕噜噜开始作响,加紧步走出巷子,就有个卖糙米粥素馅包的小摊,他要一碗粥和包子,送小碟的萝卜干,狼吞虎咽吃得当儿,一个乡里人担着自家种的西瓜来卖,便买了个瓜搁进筐子里。 他吃完了,挑起担子继续走,穿过桥门洞口,坊巷街市,愈走愈荒凉,地面也坎坷不平起来,烂泥湿泞,一畦畦菜地才浇过粪,一摊摊黑糊散发臭味,骄阳当午暴晒,苍蝇马蜂嗡嗡地乱飞。 他却浑然不察,大步走了一射之地,至处半新不旧的房前推门而入,又关阖。 不过片刻时分,一乘轿子在不远处停住,许锦掀起帘,桂音搭着他的胳臂下轿,空气里的味道实在难闻,她有些作呕。 一只黄狗站在墙脚,龇牙咧嘴吠几声,许锦捡起块石头朝它砸去,跑远些又站住,转头恶狠狠地望来。 “二奶奶注意脚下哩!”许锦急忙大喊。 桂音堪堪避过一砣狗屎,朝他笑着道谢,掏出帕子拭去额上的汗珠,几个农妇从田里直起身子,斗笠下的脸庞黑膛膛的,好奇地看她。 或许是近乡情怯缘故,桂音站在门前迟迟叩不下门钹,许锦要替她叩门,也被她摇头拒绝。 门缝里有条狗趴着拼命嗅,呼哧呼哧喷气。 桂音抚着挺肚,鼓起勇气才要握住门钹,哪想却听吱扭一声,门从内拉开。 开门的是个女子,同桂音差不多年纪,圆脸儿,大眼睛小嘴,肤色白里透红,做妇人打扮,梳元宝髻,斜插一根莲花式银簪子,穿青布衫、樱草裤子,不曾裹足,踩一双酱色葱白线锁边的布鞋,小腹微微隆起。 “这位太太找谁?”女子满眼陌生地上下打量她,狗儿摇着尾巴在脚边打转,被她呼喝一声赶走了。 “我来找乔玉林。”桂音扯起嘴角笑问:“他在吗?” “你们一定是旧识!”女子很热情,让进门来,“他现在不叫这个名,改姓潘,单名一个樨字。” ------------ 第83章 人非 许锦要在门外守着,桂音随着女子走入院中,种了一株柳、一竿竹、一丛花,墙边有一个酱黄描龙大缸注满清水,几只鸡溜达着找草籽吃,地面洒扫得很是整洁干净。 桂音不小心脚底踩到一泡灰白发稀的鸡屎,女子歉然地要找布来给她擦,桂音只是摆了摆手,“不怕,我也是苦人家出身。” 左面是厨房,右边应是净房,听得哗啦啦的流水声。 待进了正屋,共两间,一间是客坐,通着另间,荡下竹帘子隔着,除桌椅等简单摆设,再没其它。 女子执壶给她斟茶,“我家爷才回来,正沐洗呢,你稍坐会儿。” “不赶时间。”桂音吃了一口,很苦涩,遂淡笑着问:“不知该如何称呼你?” 那女子拿来一柄蒲扇给她,也笑道:“我是他媳妇,你直接唤我潘玉就好。”又看向桂音的肚子,“这几个月了?” “快满六个月,你的大概有……四个月吧?” 潘玉嗯了一声,笑眼弯弯,“正好四个月。” 又说了会儿话,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玉儿,我的白褂子在哪儿?” 脚步窸窸窣窣响动,乔玉林赤着胸膛跨进槛来。 潘玉有孕后,便闻不得汗味,是以他每趟回来都会先去冲个凉,冲凉出来总会整齐叠放着干净衣裳,雷打不动,今儿却出了意外。 他套上裤子往堂间走,院里竹枝上停着一只大尾巴喜鹊,叫了几声朝墙外去了。 不管怎样总是个吉兆,他愉快地想,堂间门大开着,帘子也高高卷起,阳光洒落青灰的屋檐又折射进他的眼眸里,眯起再睁开,脑里像有一条线拴着几只铃铛,同时响了起来,音波又混乱又清脆,让他看什么都好似浮游幻影。 但他心底格外明白,这并不是幻影,不是午夜梦回惊起,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终究又走返了回来,却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乔玉林跨进槛的脚不知怎地又缩了回去,看桂音扶着旧藤椅子的扶手站起来。 她梳着妇人髻插根镶玉的簪子,不像潘玉把前刘海儿都撩上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而是像未婚女子那般,仍旧密密搭在额前,映衬着一双杏眼乌黑发亮,听她笑着喊他:“师兄。”却有些发抖,旁人听不出,可他就是听得出来。 乔玉林感觉心像被只大手用力攥住,有些喘不过气,人也恍恍惚惚的,仿佛回到不知多久以前,那个红衣女孩儿揪着辫梢,羞怯怯看他一眼叫一声:“师兄!” 白驹过隙,女孩儿嫁做商人妇,嗓音也不若从前娇憨,更多了几许柔媚。 他的目光落在她高高挺起的腹部,喉结不自觉地微滚。 潘玉笑着朝他过来,“哎呀怪我,怎忘记帮你拿换洗衣裳。”挽起他的胳臂往另间走,“当着师妹的面光膀子,羞哩……” 还有的话掩进了竹帘子后,支离破碎,竹帘子的边角打在墙上,噼啪噼啪响着余音。 桂音复又撑着扶手坐下来,慢慢打扇,褪了朱漆的四方门外花红柳绿,艳阳高照,母鸡带着鸡崽沿着槛沿啄食,估计素日被撵惯了,只是路过并不敢进来。 她似在回忆什么,看到他俩从里房一前一后走出,才发觉自己什么都没想,哪怕是一抹浮光掠影。 乔玉林穿了件青布马褂,荼白裤子,趿了双很新的布鞋,在潘玉先前的椅间坐了。 潘玉出去稍顷又回来,拎来一个黑皮大水壶。 乔玉林连忙起身去接,“这种力气活我来就好,你歇会儿。” “这算啥呀,没那么娇气。”潘玉把碎发挂到耳后,看向桂音笑说:“这是新泡的茶,太烫一直凉到这时,你尝尝看,我还加了菊花。” 桂音想说不用,乔玉林已拿起她喝茶的碗儿,把里面残水泼到院里,冲了新茶,她吃了一口,加了蜂蜜,菊花的清苦也变成了甜。 潘玉进房拿了针线笸箩出来,继续做鞋,是给乔玉林做的,他挑着货担走街串巷,最费的就是鞋,店里的又贵又容易散线,不如自己扎得结实耐穿。 两人相逢的场景各自都想过很多遍,却又不敢深想,怕那天翻覆地的情绪把彼此都淹没,初见时才刚起波澜,便被潘玉出言打断,现她坐在门槛前的椅上,似乎在防着他俩旧情重燃。 桂音便猜想,是不是乔玉林把曾经的过往给潘玉坦白过,其实也能理解,他们毕竟是夫妻,有什么好隐瞒呢?就像她和许二爷,也是知根知底的。 纵是有千言万语要叙,此时也没了来处,却也不知从哪里说起,几乎每一个开头,都沾着一道酸楚的过往。 从前两个那般亲密的人,被流光这把刀切割得支离破碎,都疏离拘谨起来。 乔玉林端起碗吃茶,不由蹙眉,虽是菊花茶,却太甜,桂音不爱喝。他便要起身,“我去重给你泡壶茶。” 桂音心有灵犀,连忙摇头阻道:“不忙,这味道也很好。”端起碗再喝一口,神色如常以证不假。 乔玉林不再坚持,看她用绢帕擦拭鬓边滴下的汗珠,拿过一把蒲扇想替她扇风,却看见门槛前做鞋的潘玉,把针在发间擦了擦。 他给自己扇了两下又停住,风是热的,反而因用了力气,背脊洇出汗渍来。 突然想起什么,他道:“我去开瓜给你吃,解暑气。” 桂音浅浅地笑,“不用忙,我们……”她顿了顿:“说说话吧!” 乔玉林嗯了一声,彼此又沉默下来。 堂内很安静,能听到院里风穿过叶的声音。 桂音嚅嚅嘴唇,先开口问:“我一直以为你在京城,何时来这里的?” 乔玉林回道:“有大半年的辰光。” 桂音心一紧,这样推算,她年前从京城回来不久,他便也到了此地。 他不是跟那端王府的福锦格格要结姻缘,去英国的剧院唱戏么?他为何会来这里,是为了寻她么?若真想寻她并不难,为何却没来见她?他和潘玉又是怎么回事? ------------ 第84章 错过 桂音觉得脑里乱糟糟无头绪,想一鼓气问个明白,话到嘴边又缩回去,到底还是胆怯,怕真相来得太迟,让彼此都承受不住。 她的手不由去抚鼓起的挺肚,里头的小家伙懒懒的,不到饭点他不想动。 “师兄再不唱戏了?你唱念作打……大武生扮得是那样好。”桂音道:“在京时听闻你还要出洋去唱戏。” 乔玉林笑了笑,“你还不晓得我么,唱戏不过是为赎身,早就厌倦了的。” “你……”桂音还要说,乔玉林摆手打断她,朝潘玉看去,语气温和:“今儿留师妹在此吃饭,她喜欢吃螺蛳肉炒青豆,你先准备着,稍后我来帮你。” 潘玉没说什么,桂音忙推辞:“不用麻烦,我坐坐就走。” 乔玉林平静道:“吃完这顿不知何时能再见,就留下吧。” 桂音眼角一下子湿了。 “难得来怎急着走?”潘玉放下针线笸箩起身,笑着说道:“螺蛳我早就放清水里养着,再去地里摘把豆来,虽是粗茶淡饭,却胜在新鲜。” 乔玉林噙起嘴角,“你再去割些肉,买条鱼回来。” 潘玉睨他一眼,“还要你交待么,当我真有这般小气?家里难得有客来,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她又朝桂音道:“你今儿一定要留下,我手艺可不赖,但凡尝过没谁不赞的。” 说话间便只余一道朝外走的背影,腰身丰腴,走在艳阳里,很快连影子也看不见了。 桂音收回视线,“嫂子性格活泼又热情,是个好女子,师兄与她怎么相识的?” 乔玉林道:“从京城出来半道遇见,她正逃荒又遭人骗,我便救了她,后来……索性做了夫妻。” 那……你欢喜她么?你们幸福么?桂音都没来得及问,便听他说:“桂音,他待你怎样?你过得好么?” 桂音笑着点头却落下泪来,“他待我很好,过得也很好!” 真的很好么,曾也那般痛苦挣扎过,曾也误陷泥淖过,曾活得够够的都不想活了,是许廷彦,那样尊贵儒雅的富家老爷,把她的痛苦挣扎点点抹去,把她从泥淖中奋力拉出,把她虚度厌世的情绪抚平,他放下身段,做足姿态,把她宠得不像样。 “真的很好!”她发自内心,“师兄你呢?幸福么?” 乔玉林信她的话,移过目光跨出门外,看着竹枝上的大尾巴喜鹊,它又飞回来了,“至少我过着自己想要的日子。” 桂音抿紧唇不语,半晌才艰难道:“师兄和福锦格格究竟怎么回事儿?我想我可能错过了什么!” 乔玉林微微一笑,“你看窗外日光弹指过,不觉流年又一朝,都是过往再难回头的事,何必去提自寻烦恼呢,只要……”他喊了一声桂音:“余生有他相伴,你一定要幸福啊。” 他总是这样,把暗冷留给自己,让阳光暖洒在她身上。 命运残酷又令人嗟叹,把他们轻易就玩弄股掌间,一句话、一个转身,从此红尘间各走天涯,再无交集。 “原是要陪着师兄一起过日子,享那岁月静好。”桂音泪流满面,嗓音颤抖:“我失言了。”不能陪他一起了。 “没关系的。”乔玉林劝慰她:“有潘玉陪着我呢,你也说她是个好女子。” 桂音从袖笼里掏出玉镯子递给他,“和乔四争斗时磕坏了,去重新镶好的。” 她后来接管金银玉器铺子后,又把这镯子拿了重新修补,去掉银缕的桂花,添了玉进去,做工的师傅手艺精湛,纵是细看也看不出拼接的痕迹。 乔玉林沉默接过,心底忽然很痛,从在院中看到桂音到现在,他一直表现得大度泰然,一如半年前听闻桂音在许宅过得很好时,他放弃去找她的念头,和潘玉成了婚,仿佛感情与他总是收放自如。 收下这镯子,他和桂音是真的再无羁绊了。 乔玉林听到院里树上有成千上万只夏蝉,在声嘶力竭地叫喊,吵得脑袋里乱哄哄,他的喉咙哽住了说不出话。 他猛地站起身,“我切瓜给你吃吧。”匆匆走到院里,弯腰捞起盆里用凉水浸着的瓜,汗流进眼里,他抬起衣袖抹过。 瓜圆实饱满,一刀下去才碰墨绿的皮,就嘣地炸裂开来,红红的瓤,黑黑的子,苍蝇闻到蜜味儿,嗡嗡地赶来。 乔玉林把切好的瓜摆进盘里端回房,看桂音还在哭,眼睛红肿得像兔子,放下瓜盘,掏出白帕子欲要擦拭她的眼泪,忽听砰地一声巨响。 他俩皆被唬住,齐望去,阖紧的院门被踢开,许廷彦迈过槛,蹙眉稳步走了进来。 许锦慌里慌张随在其后,嘴里喊着:“老爷慢点喛。” “闭嘴。”许廷彦冷冷道。 他前往东三省处理毕店铺的事后,就日夜兼程地往回赶,桂音身子渐笨重,没他在身边陪着不行。 总算到了街口,掀起帘往外看,瞧他发现了什么?许府里轿子什么样他还是清楚的,还有许锦,一步一趋跟随着,轿里不是桂音还会有谁。 他沉吟片刻,并未上前阻拦打扰,而是让赶车的远远跟在后面,穿过街,走过巷,行行停停,街两边越来越荒凉,显了一畦畦地,大粪被阳光蒸熟散出臭味来,他看见桂音下了轿,走了数步至一农户门前,叩门进去,许锦则坐在台阶前,吹着过巷风。 桂音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愈走愈近,衣袂被风吹得飘扬,面容模糊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分辨不出喜怒,却一定是傲骄的, 他站在门槛前,像要进来却未进,气势愈发凛冽,似乎随时就会头也不回地走掉。 你不肯再前一步,我便朝你去好了。 桂音起身,脚步越来越快,笑靥生花,眼睛闪闪发亮。 “二老爷回来啦!”她嗓音掩不去长盼已久的高兴。 许廷彦噙起嘴角,眸光放软,缓缓张开手臂,站在那里等她。 直到她的暖热丰腴入了他的怀,纵是之前有再多不确定,此时也烟消云散了。 ------------ 第85章 静好 “他乖不乖?”许廷彦嗓音温和,手掌抚上鼓挺起的肚子,走时还不显山露水,现已这么大了。 桂音嗯了一声,“白日里懒,晚间精神。” 许廷彦暗忖这不是好事,“得改。” 桂音嗔他一眼,拉到乔玉林面前,“这是我师兄姓乔名玉林。”又指着许廷彦,“这是我夫君姓许名廷彦。” 许廷彦抬眸将他打量,淡笑伸出手,“名动京城的大武生消失许久,原来在这里。” 乔玉林伸手与他交握,再松开,神态不卑不亢,“大武生早已尘埃落定,我是消匿于市井、过百姓生活的潘樨。”又道:“进屋坐吧。” 许廷彦拉住桂音的手挨肩坐,桂音捧茶给他吃,又挑片瓜,去了黑籽递他。 他咬口赞道很甜,问乔玉林怎么挑瓜,乔玉林也莫名其妙地讲了半晌,方后知后觉,这样的高门贵富老爷,哪用得他亲手去挑瓜。 许廷彦看桂音用帕子抹鬓前的汗水,随手拿起半新不旧的蒲扇,一边替她扇风,一边继续吃瓜。 乔玉林暗忖,他倒不嫌弃这样贫旧的地方,再看桂音小心收着亲昵动作,似羞给他看见,而许廷彦则不管不顾,他在这里倒显得多余。 忽听得院门哐啷一声,潘玉拎着菜篮子迈进槛来。 乔玉林起身笑说:“你们坐,我去帮她一把。”随即迈步朝院里去了。 许廷彦觑眼打量那妇人,掠过微隆的小腹,惊讶问:“可是他媳妇?” 桂音点头称是。 “他倒没闲着。”许廷彦感叹。 桂音不爱听,攥起拳头捶他一下,他顺势握住,看着她的眼睛,“怎哭了,又红又肿的,何时为我这样哭过?” “这时候你还说这样的话。”桂音哭笑不得,抿紧唇不理他,想起身往院里去,却被许廷彦拽住动弹不了,侧首看他,“做什么?” 许廷彦压低声道:“我们回去吧,很久没抱你,想得很。” 桂音脸颊泛起红晕,分别数月,其实她也很想他,轻声道:“答应留下吃饭的,不能出尔反尔呀。” 许廷彦有些失望,没再多话,松开她的手。 桂音忽然凑近亲他的脸颊,许廷彦微怔,心底涌起欣喜,抬手扣住她的发髻。 彼此嘴里都有西瓜清甜的味儿,他不曾性急,也不强掠,只是安安静静地吻她,饱含数月不见的思念和疼惜,这样的温柔缱绻比疾风骤雨更是动人。 桂音嘤咛一声,抬手搂住他的脖颈。 乔玉林半蹲在院里,揪住大公鸡的腿丢进热水盆里翻滚烫毛,潘玉站在他身后,抚了抚被风吹乱的鬓发,朝堂屋方向看着门里那一对男女。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你我心心相印,这便是幸福吧,她羡慕得很。 * 桌上摆了一盘浇淋烫油的清蒸鱼,一盘螺蛳肉炒青豆,一盘红烧肉,两盘清炒时蔬,一大碗黄澄澄母鸡汤,一大盆热腾腾粳米饭。 乔玉林开了一坛金华酒,和许廷彦慢慢吃。 潘玉拨了饭给桂音和自己,咬着筷头笑道:“这鱼和鸡汤是我的手艺,别的都是爷做的,你们尝尝味道可喜欢?” 桂音有些不敢相信,舀了勺螺蛳肉青豆尝了尝,笑着颌首:“很好呢。”又看向乔玉林,“师兄可还记得,有趟我去水塘扒着沿捡螺蛳,却掉进去差点淹死了。” 乔玉林摇头叹气,“你那会儿又倔强又调皮,也不晓得怎么活过来的。” “放心,跟着爷保你长命百岁。”许廷彦挟了块红烧肉,咬下肥的,把精瘦送进桂音嘴里。 桂音红了脸,暗自掐他腰间一下。 潘玉噗嗤笑了起来。 用饭毕,许廷彦拉着桂音告辞离开,乔玉林和潘玉送到院门外,看着他俩离去渐远的背影,许锦打起马车帘子,许廷彦俯身把桂音抱起,撩袍一起跨进车里。 车夫扬起鞭子得得调头而行,驶出浇满黑粪的畦畦田地,绕过被骄阳晒蔫的簇簇垂柳,不知谁家在娶媳妇,一顶花轿带着嫁妆吹吹打打而来,把马车淹没得没了影踪。 乔玉林满眼火红,下意识地朝前追了几步,炮仗噼噼啪啪轰天地响,震得他蓦然惊醒。 他心底有种空荡荡的感觉,那个欢喜多年的小师妹,终是青丝绾正,随着良人走了。以后还能不能再见面……怕是很难吧。 胳膊被只手臂挽住,他缓缓回首,是潘玉带笑的面庞,“看不见啦,回吧!” 他点点头,随她进了门槛,想起什么,从裤兜里掏出只镯子给她,潘玉欣喜地戴上。 乔玉林望着她雪滚的手腕搭着泛绿的镯子,他想,竟也是很耐看的。 * 许廷彦拉着桂音急吼吼踩楼梯往房里走,一路佣仆福身行礼言二老爷回来啦,他也不理。 桂音举着绡白团扇遮着脸颊,颇有些掩耳盗铃的意思。 她要羞死了,二老爷这副样儿摆明要干什么,恰瞟见大嫂冯氏迎面过来,笑着招呼:“二爷刚到府么?”就听淡淡嗯一声,如阵风擦肩而过。 赵妈清咳嗓子:“老爷、姨奶奶,悠着些个。”便听门砰地一关,捂着胸口又添一句:“别唬着小少爷诶!” 桂音背脊贴上门板,许廷彦的手掌已把住她圆润的腰肢,俯首凑近,热烈而鸷猛的亲吻不期而至。 他握着她的手,嗓音浑沉地笑:“我这几月只能自己解决,你今儿可要让我尽兴才是。” 桂音咬他的唇一记,“我可怀着呢,你找别的女人去。” “找别的女人?你还不得闹死我。”许廷彦的大手探向丁香花纹的前襟。 这时赵妈忽而隔着门禀报:“乔大夫来了。” 许廷彦背脊一僵,有些恍惚,“他来做甚?” 桂音低呀一声,推开他的手,脸颊羞红,“倒把他忘记了,今个是来问诊的日子,他还有桩事要同你讲呢。” 许廷彦听得蹙眉,神情倏然显得紧张,“什么事情?可与你身子骨儿有关?” 桂音摇头,“是谢芳的事。”抬手理了理微乱的鬓发。 许廷彦松口气,又不解问道:“谢芳的事同大哥讲就是,为何要告知与我?”他一面系带,一面请乔大夫进来。 ------------ 第86章 毁约 乔大夫入房便是这般情景,桂音挺着肚端坐桌前,颊腮红晕未褪,吃着手边一碟金丝红皮小枣,许廷彦只穿荼白裤子,松松挂在腰间,执壶斟茶吃。 他玩笑道:“外道许二爷行走坐卧皆衣冠整洁,今儿却是个例外。” 许廷彦语气不太好:“我在自个房里,想怎地就怎地,不穿裤子也使得。” 乔大夫便晓自己坏了二爷的好事儿,清咳一嗓子不再多言,坐下替抿嘴轻笑的桂音把脉。 桂音晓得许廷彦抑忍辛苦,有些好笑又心疼,拈一枚枣子喂他嘴边,许廷彦张口连她细嫩的指尖一并咬住。 乔大夫满脸无奈,“左脉跳得太快,息数难以把握。”秀恩爱无度,当他不存在么。 桂音急忙缩回手,面庞又添一抹新红,只看向窗外斜横一枝石榴花。 许廷彦慢悠悠穿上里衣,拿过本书看起来。 一只黄莺啁啾唱了半晌,一缕夏风拂过,它飞走了。 乔大夫诊脉毕,道一切安好无事。 桂音借故出了房,让他俩说事,看谢芳坐在外间绣虎头鞋,遂进去笑说:“你也歇会儿,赵妈说小囡囡长得快,怕是没穿完就小了。” 谢芳抬首恰看到她的肚子,也抿起嘴角,“我看秦妈她媳妇怀娃,整个人胖肿得不像样,你倒是只长肚子,别处还跟前时一般。” 桂音有些烦恼,“其实也胖的。”抚过下巴尖儿,又比比胸前,再添一句:“屁股也圆了。” 谢芳凑近她耳边玩笑:“二爷一定很喜欢。” 桂音伸手要戳她额头,可看着那瘦削脱骨的面庞,转而握住她的指尖,轻声说:“乔大夫正同二老爷说你的事呢。” 谢芳不太抱希望,她不过是个低贱小妾,纵是大奶奶真的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她总还是明媒正娶的太太,动不得的。 桂音看出她的心思,“太太是人,小妾就不是人了?若不是迫到无路可走,谁又愿意做小妾来着!你别泄气,我听闻高府家有个姨娘提出和老爷离婚,还得了笔钱,从那宅子里解脱出来。不扯远的,就那谢家小姐都能抛头露面,在洋学堂里上学呢。如今风气变了,到底和从前不一样,总有说理的地方,二老爷此趟不替你作主,我也不依。” 谢芳叹了口气,“你不依又能怎地?”想起什么又问:“二爷此趟回来,和表姐的婚事怎么办?” 桂音咬着唇道:“他若不肯作主,天下没王法么,我带你报官去,也不和他过了,他爱娶谁娶谁,再与我无关。” 谢芳看着她惊喘口气,“说什么呢?你是真被二爷宠坏了。” 桂音笑了笑,谢芳还是不懂,如菟丝花般依附男人过活,倒不如自己站成一棵树。 * 许廷彦随乔大夫一道走了,至晚饭时也不见影儿,桂音独自用饭。 门帘一动,赵妈问:“是谁?” 一个婆子回话:“是厨房里来送炖好的鸡汤。” 赵妈连忙出去迎,桂音听得她俩在外嘀嘀咕咕,好半晌才端着一个砂锅鸡汤进来。 桂音看着碗里一层厚厚的黄油,就有些腻味。 赵妈凑近低声道:“不得了的大事。厨婆子方去老太太房里送晚饭,新听得的,都炸开了锅。” 桂音抿起唇笑,“赵妈如今说话愈发夸张了。” 赵妈一撇嘴,“一点儿都不夸张,老太太冲着谢家来人把碗都摔成几半。” “这是为何?”桂音微愣,原来是谢家的事。 赵妈道:“谢小姐不辞而别,留书说什么轻离别,所以不欢喜二老爷这样人家的。” “商人重利轻别离。”桂音问:“可是这句?” “应是的,姨奶奶有学问。”赵妈接着道:“那谢小姐这几年在京城读书,把心也读得野了,说她厌恶老宅子那股子腐朽味儿,不愿做笼中喂食鸟,要做天上自在鹰,她打算先去香港,再从那里赴英国留洋,估摸三年两年是回不来,所以就不耽误二老爷娶妻,这婚约她先毁了。” “谢小姐敢爱敢恨,眼界儿高非寻常女子可比。”桂音听得心生羡慕,身为女子,谁不愿做天上自在鹰,只是敢想和不敢想吧。 “谢家还瞒着老太太及众人,谢老爷少爷带着家丁连夜赶往上海渡口截人,哪想终归迟一步,船早开走了。现二老爷从东北回来,她家再瞒不住,谢家少爷只得过来赔罪,说谢太太气病在床起不来。” “谁气病在床起不来?”有人问着掀帘进来,赵妈唬了一跳,明明压低嗓音的。 桂音看是许廷彦进来,笑道:“在说谢家的事。” 许廷彦不置可否地撩袍坐到她的身边,赵妈取来一副碗筷,再盛好了饭放在他手边,这才退下去了。 见房中无人,桂音才问:“二老爷早晓得谢小姐要走么? 许廷彦挟一块盐水鸭脯,津津有味地吃着,“腌得正入味儿。”低笑一声,“不止晓得,还是我暗中安排她躲过了谢骥搜寻,提早上船提开。” 桂音听得惊怔,“谢小姐和他不是……”怕隔墙有耳又忙收回话尾。 许廷彦静默少顷,才道:“这种有悖人伦纲常的事终将受世人不耻,谢骥身为吏部尚书位高权重,且有妻儿,岂会甘冒身败名裂的风险,将这段孽情公布于世?他那样心机深沉、野心勃勃之人,又岂甘于平庸碌碌无为的生活?他的如意算盘,不过是要将琳琅私藏身边,无名无份见不得光追随着他罢了。” “谢小姐定是不肯。”桂音摇头,那样心高气傲活得潇洒的女子,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许廷彦颌首,“更何况……”他顿了顿,“谢夫人又刚怀了身孕。” “他怎么能够……”桂音瞪圆了眼。 “我未去东北前,琳琅就私下寻到我,要远渡英国留学。”许廷彦道:“她也很可怜,哭得厉害,要舍弃一份感情实非嘴上说得容易,她虽生性洒脱,却终归是个用情甚深的女子。”轻叹口气,“我便帮了她一把。” ------------ 第87章 争宠 用过饭后,许廷彦匆匆去了书房,窗外乌云翻滚,正蓄势酝酿一场暴雨,一丝风都无,树枝间的夏蝉也成了烟嗓。 房间如蒸笼,桂音又有孕更是体热,解开元宝扣,帕子伸进皆是汗珠子,起身掀帘出门,过道总算还通些风,赵妈搬来椅子伺候她坐。 小翠蹲在桂音脚边点一盘绿蚊香,现大户人家开始时兴用打火机,她不太会用,按了几次出点火星又瞬间灭了。 “笨丫头,什么都学不会!”赵妈发急,要过打火机呯地一声,火苗打燃,再递给小翠,“用力,一定要用力。” 蚊香终于袅袅升起烟来,桂音胳膊上盯了几个蚊子块,赵妈嘟囔着进房去拿花露。 小蝉也搬了绣凳靠墙摆着,稍顷冯氏摇着团扇从门内走出,看到桂音在乘凉,坐下笑道:“你怎一个人在这儿?今儿二爷才回来,怎就没了影?” 桂音抚着挺肚,抿唇道:“他忙得很呢,东三省那边闹乱才平息,这边又是一堆待处理的事。我总在这儿,他心底安定。” “也不全然。”冯氏接过一片西瓜,让小蝉拿给桂音吃。 桂音摇头谢绝:“吃这个容易小解,现在蹲下不方便。” 冯氏接着道:“大老爷腿好的时候,也是忙得脚不沾尘,鲜少归家,有时十天半月见不着人,我也权当他辛苦,这家大业大的,那时皆靠他撑着,想来都觉不易。后来回首才发现呢,其实皆我们妇人之仁,自以为是,他只是对你没时间,对别的女人呀,时间像绵里的水,挤挤总是有的。” 桂音语气平静:“大老爷温和敦厚,应不是那样的人,只怕大嫂误解他了吧。” 冯氏笑了笑,“你是不知,那会儿报纸全是他和各种女人私会的照片,有模糊的有清楚的,远景的近景的,房里的房外的,老太太总骂我呆板不讨男人喜,又怨我怀不上子嗣,整日里张罗要给大老爷纳妾。” 她顿了顿,“你得二爷宠,如今又有身子,自然不会懂我煎熬度日的心情。” 桂音默然不语,冯氏问小蝉:“谢芳呢?平日里她和二姨奶奶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今儿怎人影也不见。” 小蝉嗫嚅道不知,还是秦妈接话过去:“晚饭也没吃呢,就躲回房里不出来。” 冯氏望着桂音笑道:“老太太又发急,要给大老爷再挑个妾传承子嗣哩。” 桂音没搭腔,稍顷唤赵妈过来:“那一砂锅鸡汤没怎么动过,热一热端到谢芳屋里去。”交待完让小翠搀扶着站起,自回房歇息。 窗外一阵凉风呼过,郁集多时的雨拍打着屋檐,房里的热气也嘶嘶地散了,桂音倚着枕看了会儿书,便困倦得不行。 待察觉有人在吻她方惊醒过来,是许二爷,不知何时风停雨住,听纺织娘在窗外铮铮弹琴。 桂音嘤咛一声,任他劫掠,一来二去不觉情动, “啊呀!娃儿动了。”她忽然惊叫。 许廷彦怔了怔,额上滴下汗来,真是个不省心的娃!双手伸至桂音肚前捧住慢慢抚摸,“乖乖睡觉,不然出来打屁股。”没觉着有动静啊? 桂音笑出声来,转首看他,眸光亮闪闪的,一咬红唇,“骗你呢,你别吓唬他。” 许廷彦哭笑不得,“调皮!”凑近她的颈窝,没头没脑地问:“心里可全是我?” 桂音也不瞒他:“嗯,心里全是二老爷,旁人塞不下。” “有了娃呢?”许廷彦莫名的患得患失。 桂音忍不住低笑,“自然心里还全是二老爷。”幼稚得很,和自个娃争宠。 许廷彦心满意足,亲吻她颈子处,“还二老爷,叫我什么?” 桂音那瑟瑟缩缩声音微颤,“许哥哥。” “不是。” “好哥哥。” 也晓她月头大了再受不住,他折腾一次后,命赵妈端热水进来,也不用赵妈伺候,自己替桂音打理干净。 桂音早朦胧睡去,隐隐觉得他亲了亲她,说了句我爱你,她便在梦里抿唇笑了。 * 夏日夜短亮得早,还是卯时,天地间已一片烟青色,远远有公鸡打鸣,细微的声响像是踩下楼梯板嘎嘎作响。 大奶奶冯氏蹲在铁皮炉子前炖药汤,药罐子原涂了层白泥,现半身被熏得乌漆墨黑,有时走神汤水扑出来,成了一道道竖杠,没擦任它流着,时日久了,像一条条干涸的泪痕印子。 她拿半新不旧的蒲扇认真扇着,看着里面的红光随风乱晃,用布包着盖揭开,土褐色汤水咕嘟咕嘟,愉快地在翻滚,中药的苦涩味儿混着白气袅袅弥散开来。 早起的婆子刷刷洒扫地面,小丫鬟辫子毛躁的,拎着空水壶往厨房去,见她都福一福,喊一声大奶奶。 她总笑着颌首,虽不说话,却很和善的样子,太阳一抻一抻从天边挺出来,清晨的凉意瞬间散去,渐渐热了。 冯氏的药汤也大功告成,不慌不忙持着柄,看着细股股从罐口流进碗里,正满满一碗,她炖药真是炖出经验来。 至一簇花丛前,半蹲身,揭开罐盖,将渣滓倒进先时挖好的坑里。她忽听到有人沉声道:“大嫂!” 冯氏听得背后那熟悉的声音,手一颤,在衣摆处攥了攥,垂首看了眼深坑里黑糊糊的药渣,再转身。 许二爷领着赵管事,还有两人佣仆,面无表情地站在四五步远的地方。 两个佣仆不用吩咐,一个拿布袋,一个拿小铲,快步走到坑前,蹲下小心铲起药渣装到袋里。 冯氏抚抚被风吹乱的鬓发,廊下站着谢芳和桂音,狐狸精样儿。 再抬首,二楼窗前,许建彰坐在轮椅上,还能看清他腿上搭着豆绿绣黄蜡梅的薄绒毯子。 他也在望她,隔得远,面庞模糊了表情,秦妈推着他走了,窗前空寂下来。 冯氏收回视线,赵管事和佣仆已经离开,桂音扶着谢芳回房,风吹动密柳疏竹,蝉声嘶鸣得天要塌下来似的。 “大嫂,你为何要这样做?”许廷彦语气冷肃:“许家何曾亏待你?大哥何曾亏欠你?谢芳又何曾亏礼你?” 冯氏不答,只问:“二爷可还记得我闺名?” 许廷彦心底诧异却不表,淡回:“不记得。” 冯氏伸手摘过架上一朵红蔷薇,露出笑容,“院外蔷薇好,风吹扑面芳,摘来瓶内供,馥郁似兰香。父亲最喜满架蔷薇开,因而给我取名冯蔷。二爷你记住了,我名唤冯蔷啊!” 许廷彦抿了抿唇,“除了桂音,我不擅记别个女子名字,尤其大嫂你,更不是我能掂念的。”他不想再说这个,又问:“你为何要下药害谢芳?” 冯氏默然回道:“不是我害她,是老太太害她,大爷害她,是她害了自己,若不踏进许宅做妾,哪里会这样呢!” “你再不愿大哥纳妾,也不该行损她人体害她人命之途。” “我说有用么?”冯氏惨惨一笑,“这宅里哪有妇人说话的份呢。” “有!”许廷彦断然道:“大哥脾气最温和,也最明事理,你若心底不愿意、有冤屈,皆可同他讲明。” 他顿了顿,“或说与我知晓,亦可帮你一把。再不济,还可做离婚打算,千途万道皆可选,你偏选了一条不归路。”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冯氏怅然若失,她问:“你还记得曾经的事么?在私塾里玩游戏,你和你大哥要背着我绕院跑,比谁跑得快,我挑了你大哥,先背我跑了一圈,再轮你时,你却不肯玩了。我想问你,若那时我挑你先背我,你会背我么?” 许廷彦蹙眉,“这重要么?” 怎会不重要!自此没多久,他和谢家姑娘订了亲,她也和许建彰做了婚配。 “你说!”冯氏泪湿于睫,嗓音颤抖:“我若挑你背我,你会背我么?” 许廷彦定定看她,自她嫁为人妇成为他的大嫂后,这还是首次细瞧她的脸,她的头发还是那么黑浓,盘起发髻扣在脑后,姑娘时丰满滚圆的身骨,瘦得只余骨和皮,她的颊腮和下巴尖似用刀左右削过一般,显得颇为老相,其实她也不过才二十三四的年纪。 少年也曾有过情怀,何况是老师的女儿,又漂亮,又脾气骄恣,那时和大哥除谈论四书五经,说的最多的便是她。 会背她么?也许会吧,可她挑了大哥,他也晓得大哥欢喜她,他便大度成全,自认洒脱,现想来还是欢喜得不深,若是桂音,他抢也要抢到自己背上。 “不会!”他摇摇头,“大哥很欢喜你。” 冯氏听到自己的心哗啦一下四分五裂,何必多问,真傻,保留着幻想不好嘛! 她朝房里走,路过他身边时,低声道:“我恨你们兄弟俩,若有来世,但愿再不相识!” * 竹帘子无意识地劈啪敲打窗棂,正值日落衔山时,院里桂树结满米粒大小的骨朵儿,皆憋着不肯盛开,有偷偷忍不住的,那桂花香味便钻进房里,隐隐约约,丝丝缕缕。 大奶奶冯氏嵌黑漆框子的照片摆在桌上靠墙倚着,赵妈嘟囔一声又是哪个新来的丫头自作主张,把照片框子重新丢进抽屉里,把锁眼一扭锁紧。 自那事出后,大奶奶在房里自缢,至今满打满算也有一年余了。 她拿布抹桌面薄薄的尘灰,忽听咯咯地啊呜笑声,连忙回头,小少爷手脚并用往这屋里飞快地爬来。 “我的祖宗喛。”赵妈喊了一声,朝他跑过去,娃儿才发现爬错了,连忙转身往外逃,却还是一把被抱起。 赵妈抱着他往正房走,小翠坐在门槛上绣手帕,朝她连忙摆手,“二老爷才回来,奶奶也在里边呢。” 隐隐有娇吟低笑混着沉喘声传来,赵妈抱着小少爷边走边哄:“喝甜甜的牛奶去。”娃儿咿呀地流口水。 房里刚刚云销雨霁,桂音自生过娃营养充足,一身细皮嫩肉养得更加曲婉丰弹,许廷彦翻身而下把她搂进怀里,看着她酡红颊腮,眼中泪光盈盈,愈看愈爱得不行,笑着吻她,缱绻温柔。 桂音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就分开半月余,简直要把人弄死了。咬他颈子一口,才道:“大哥来信了。” “说什么?” “他的腿现有了些知觉,更喜的是谢芳怀了身子。”桂音慵懒地回。 “那你呢?”许廷彦凑近她耳边,“要不要再给我生一个?” 桂音不理他,方才那样,她又是日子,指不定就真有了。 一阵凉风从窗缝里透进来,吹走溽暑潮热,送来满室的香气,院里桂花终于绽放。 “这闷热的天儿总算过去了,桂花开得正好。”桂音打个呵欠。 迷糊间,听得许廷彦含笑轻问:“你这朵小桂花也为我开了么?” 应是开了吧,但不告诉他,桂音抿了抿唇,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