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卷 ------------ 第二章 缧囚需亲鞫 “鸟囚不忘飞,马系常念驰。静中不自胜,不若所听之?苏子瞻作于秀洲僧本莹的五言律。”杨绍方借着微亮烛火喃喃念道。 这是魏庄明方才写就的墨宝,其笔力遒劲,如青竹傲于寒霜,撇似锐刃,捺似折钢,转笔回折,彰锦鹤引项之姿;挑锋着点,藏金丝嵌玉之美,非名家宿儒而绝不可得。 杨绍方不吝赞美道:“容学生妄言。学生以为,就书道而言,天下的字无有能出老师之右者。” 魏庄明施礼谦逊作谢,“殿下谬赞,江湖浩渺,天下能人极多,万不敢自傲。” 杨绍方环顾四周,见这牢房虽然收拾的干净整齐并且多加了一床厚褥,却依旧湿冷难耐,不由得埋怨道:“大理寺卿魏景麟竟然疏忽至此,也不知道搬盆炭火来!” 他又回过头吩咐跟随在身边的大理寺员役,“老师年事已高,你快去搬盆炭火。” “殿下也不必怨他。”魏庄明将狼毫挂在笔架山,温和笑道,“今夜巨案突发,臣这个侄子应该是忙的脚不沾地,哪里有更多的心思兼顾老臣?” “可惜是父皇的旨意,不然,学生一定不会让您住在此处!”杨绍方取下玉簪一面拨亮灯豆,一面说道。 “士子们都已经过堂受审去了,殿下您也请回东府吧!” 杨绍方目中忽有精光点点,“为何?学生已经命人将南书房收拾齐整,今夜就留宿于此了。” 灯火摇曳之间,魏庄明站起身来,沉声说道:“殿下,正当非常时刻,您千万不可任性。此处一非洞开之水亭,二无划灰之火箸,难效李宋故事。眼下应如履薄冰,慎之又慎才是。” 听闻此言,杨绍方略有不满,他拱手道:“学生又不是来学张子房借箸,要划灰之火箸有何用处?” “殿下!”魏阁老言语加重了几分,“臣并无阴谋阳划之意,您为何……” “老师之意,学生清楚。”杨绍方饶有兴致笑道,“不过,本宫只是想在此留宿,怕这些无眼力价的员役们慢怠了您,仅此而已。这样清楚简单的缘由,难道还会有人捕风捉影、狐疑狐搰,拿去御前说事?” “殿下,您……” 魏庄明刚要驳斥训诫,门外突然响起了他们平生最忌惮、最畏惧的声音。 “好一个狐疑狐搰!你是在说朕么!太子?” 言语沉沉,如晴空霹雳,平地炸雷。 杨绍方手腕猛抖,透亮玉簪已然坠地折作几段,他哪里还顾得地面湿冷,匆忙跪地俯首,“父皇!” 魏庄明也大惊失色,一同行大礼,颤声道:“陛下!” 皇帝杨绪景略略抬手,“魏阁老请起。”,而后又向杨绍方说道,“太子抬起头来。” 杨绍方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己父皇,见他身着赭黄明服,未着冕旒,横绾金簪,腰间玉蟒带约束华服五爪金龙,面容肃然,浓重眉宇间隐隐有怒色翻腾。 煌煌帝威,让人只一眼就不敢再看,杨绍方如从前那样重新埋低头颅。 皇帝杨绪景双目含威,问道:“太子,你不回东府,来大理寺做什么?” 于是杨绍方就如实说了。 不料皇帝杨绪景听完之后,冷笑一声,说道:“魏阁老乃是大理寺卿魏景麟的亲叔父,他在大理寺岂会受苦?你真是,连找个由头也不会找,怕是别有什么心思!” 话虽简单,却如尖刀,魏庄明历侍两朝,刹那间便清楚了他的意思。 吓得这位魏阁老颤巍巍跪地俯首,替太子辩驳道:“陛下息怒,太子殿下方才所言都是实话。春闱巨案突发,老臣与家中二郎虽然也卷到其中,但为人师者应当持身中正,不艳于群芳,不偏于东风。太子殿下为子则至醇至孝,为臣则夙夜在公,绝无回护之心,更无抵触律法之意,老臣望陛下明鉴!” 灯火昏昏,将魏庄明老迈的身躯模糊的刻在墙壁上,白发苍苍,衣袍垂垂,显得尤为颓老可怜。 皇帝杨绪景上前亲自扶起魏庄明,叹息道:“魏阁老所言不差,朕心中已了然,快快请起。” 他又俯瞰太子杨绍方,“既然魏阁老替你说话,你也起来吧!” “谢父皇。”杨绍方拜谢道。 而后拭去冷汗,微微躬身侍立一旁。 皇帝杨绪景瞥了一眼,忍不住又皱眉训斥道:“堂堂储君,姿容畏缩,成何体统!” 遭到训斥,杨绍方顿时有些无措,他不由得面色涨红,只好摆出平日里习惯的负手而立,以显气势。 可落在旁人眼中,却有那么些局促和窘迫。 杨绪景再深深看了看他,稀疏的胡须颤了颤,终究没有说话。 杨绍方和魏庄明心底都松了口气。 “既然太子也在,那就一同随朕亲鞫!”杨绪景甩袖说道。 “儿臣遵旨。”杨绍方施礼答道。 皇帝突然要亲鞫,这让杨绍方刚放下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这类意外之举,杨绍方之前也遇到过,而且每次都很凶险,员役更加卖力,受刑的人更加痛苦,对于旁观者也是一种煎熬。 “看来今夜……士子们要受苦了!”杨绍方心底暗自叹息。 皇帝亲鞫,任谁都束手无策。 ------------ 暂停更新 这两天改文,先暂停更新╯▂╰ ------------ 第二十四章 旦夕惊变 微凉的夜风忽然暖和了些许,远处林野中鸟雀惊飞,近处的无知虫鸣此起彼伏,祥和自然,却又汇成杀机重重的前奏。 月光之下的陂塘似乎是一口正架在火上的大鼎,随时都会沸腾,将所处其中的人煮成万人之上的帝台,熬做权倾天下的金章。 近了。 黑暗密林中,终于传来了细细碎碎的声音,随行侍卫把几位王侯层层保护在中间,举起圆盾准备抵抗。 虫鸟不动,悠悠齐鸣。无声之处,惊雷乍起。刹那间,如暴雨打芭蕉般的寒芒激射而出,数十支羽箭从四面八方袭来,破空之声转瞬即至。 圆盾面小,难以抵挡如此密密麻麻的攻击。金石交兵,火花四溅,顷刻间便有几名侍卫中箭倒地。 不待后续甲兵补上空缺,第二轮箭雨又至。 秦王杨绍瑜高声道:“不行!咱们不能一味固守,任他们射箭,等同于束手就擒!” “冲出去!”杨绍方提剑在手,拨开身前侍卫,一马当先冲出人群。 他被激起血性,挥动长剑挡开几支箭矢,怒喝道:“兄弟们随我杀!” 有太子奋力当先,其余人士气高涨,都纷纷冲杀过去。 为避免弓弩受袭击而损失过大,所以他们各自分成三三两两,互相扶持。 这时,密林背后突然出现冲天喊杀声。 杨绍方凝神,呼喝道,“是杜将军的伏兵来了,快快趁机合兵一处!” 几位王侯冲在最前面。 剑光卓舞,李令仪也连杀几人,不由得引出一片惊叹。 在两处兵马的夹击下,那些刺客很快伏诛。 骁武卫副指挥使颜林章带百余人前来,回禀道:“殿下,共计三十二名贼人,已经全部伏诛,可仔细搜查证据。” 杨绍方擦拭着血迹,看向沈行简,忙说道:“咱们赶快离开此地,京南军马上就到!” “京南军?”颜林章惊诧莫名。 他话音未落,遥遥鸣羽直上夜空,大地随之开始震颤,陂塘水池激荡,涟漪耸动,这口大鼎将要沸腾。 “来不及了!”沈行简沉声说道,“京南军已经包围陂塘山,我们只有据险固守,等来鸾城军才有一线生机!” “而且听这动静,京南军竟好似没有乔装,全身披甲一样!”汉王冷冷说道。 杨绍方沉吟片刻,当机立断,吩咐道:“陂塘山孤峰绝地,骑兵难以行动,易守难攻,快快上山!” 轰鸣声愈发震耳,闷雷滚滚裹挟千军之势席卷而来,几乎要将陂塘山夷为平地。 通往陂塘山山顶的路只有前后两条,虽然陡峭,但还算宽阔,可供双马并行。 杨绍方眼下共计一百八十人左右,不算多,大部分又是轻装,故而速度很快。 待到山顶,只听见山下人呼马嘶,火把连绵,情形已十分危急。 杨绍方在上山之时心思急转,胸中有了谋划。 他马上下达军令,作出安排,干脆利落的朗声道:“二郎!” “在!”秦王杨绍瑜上前一步,抱拳道。 “你率六十人固守正面,多布擂木滚石,少用弓箭!” “是!”秦王杨绍瑜领命去了。 杨绍方再道:“颜林章!” “末将在!” “你率六十人固守后方通路,同样多布檑木滚石!” “是!”颜林章当即点起六十人去了后方。 杨绍方又道:“其余众人分作十人一队,负责搬运滚石,制造擂木,以供给他们力战!” 众人领命,各自忙碌起来。 杨绍方身体力行,舍出自己心爱的宝剑,用来劈树削枝。 事情至今,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当时不曾想到赵王为毕其功于一役,居然私自调动京南军,实在是匪夷所思。 而且从这件事来看,赵王这几年在京南军中并非只是“清闲”,“无事可做”,反而是众将宾伏,甲兵忠心,能够不凭一战而立起如此威望,倒也不愧他上柱国的名职。 杨绍方内心很是后悔,不是后悔自己亲自涉足险境,而是后悔把秦王、汉王和李令仪卷了进来。 若是今天真的有什么损失,那明日大祁的天下将必归赵王,魏氏也就成了新朝第一权臣,再无人可扼制其锋芒,如此将内耗不断,江山倒覆须臾之间。 攻山的京南军熄灭火把是为隐匿身形,这让坚守之人更难发力。 幸而天公作美,长风骤起,将昊昊青天擦得一尘不染,如勾牙月也亮了几分。 借着月光,京南军不断冲击,好似浪潮般连绵不断,这是大祁军攻坚的时候惯用的办法,尤其适用于是敌弱我强的情形下,可让敌人来不及喘息。 看着浩渺天地间,一波波甲兵冲杀,赵王杨绍鼎勒马远望,顿觉意气风发,他向同行的辅国公魏庄崇笑道:“今夜之后,东府易主,辅国公就是本宫头等功臣!” 魏庄崇也很是正经的下马,拱手拜道:“老臣参见太子殿下!” 赵王志得意满,开怀大笑,仿佛天下已经囊入袖中。 京南军不断冲杀,山顶木石已经告罄,弓箭已经不存。 固守正统的将士们血染征袍,杨绍瑜抹去脸上血水,面色肃然向杨绍方拜道,“大哥,木石弓箭已经用尽,鸾城军不见踪影,只能短兵相接了,您只管跟在我身后,我冲开一条血路!” 杨绍方怒道:“生为兄弟,死去亦同!岂能让你独自冲杀!” 他高举长剑,向众人喊道:“成败在此一举!兄弟们随我奋力杀贼!” 言罢,杨绍方又向秦王叮嘱道,“为兄愧对于你和三郎,更是无颜面对李姑娘,如今命悬一线,为兄死不足惜,只要你和三郎、李姑娘平安无事便可!” “大哥!”汉王杨绍廷忍不住流下热泪,“臣弟……” “无需多言!”杨绍方紧紧握住两位兄弟染血的手掌,又满是愧疚地看着李令仪,“四郎要的是为兄人头,你们若好言相求,兴许可得活命,但无论如何都要切记!千万不可让赵王入主正统,否则魏氏、张氏这些权臣将无人可以制约,而我大祁也要庙堂崩塌!” 他又对沈行简笑说道,“沈兄,看来你我今日难逃此劫,本宫早就听闻沈兄在大雍习得胡人刀法,只恨无缘一见,今日得此机会可敢和本宫比试比试?” 沈行简爽朗笑道:“这有何不敢,待臣先去砍几颗人头来!” “且慢,要去一起去,万一你捡人头凑数,本宫岂不是亏了?”杨绍方谈笑风生。 他们二人向秦王等人拱手施礼,笑道:“告辞!” “殿下!臣将与您同去!”颜林章提长刀在手颤声喊道。 杨绍方抱拳,“如此,有劳颜将军送行。” 不等他人一起冲杀,杨绍方、沈行简、颜林章,带领全部骁武卫杀入近在咫尺的敌阵中。 刹那间混战爆发,人头纷纷落地,浓血阵阵飞溅。天地日流血,寂寞壮心惊。 乱战之中无人留意远方那一声鸡鸣。 ------------ 第二十五章 命若悬丝 杨绍方冲入敌阵,他虽然是雅人深致的性情,但毕竟向来以中宗武德大帝为楷模,君子六艺自然不差,一柄长剑寒光闪闪,也可称得上惊若游龙。 再加之这柄剑唤作“律择”,本就是世间罕有的名器,故而手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泉涌,杨绍方身份尊贵,此刻却宛如疯魔,竟杀的敌人心生怯意,只得团团围住,无人敢上前。 沈行简、颜林章和杨绍方,三人背靠着背,相互依存,幸存的骁武卫将士把他们护在中间,血腥弥漫,立地阵阵阴风,过处层层煞气。 此时赵王见久攻不下,双方僵持,心中不免焦急愤怒,他便向传令兵阴恻恻吩咐道:“传令,杀杨绍方赏万户侯” 于是山下依次传来高喊,“杀杨绍方赏万户侯!杀杨绍方赏万户侯!杀杨绍方赏万户侯!” 面前甲兵为鼓士气,也纷纷高喊,“杀杨绍方赏万户侯!杀杨绍方赏万户侯!” 杨绍方反倒放声大笑,良久,厉声暴喝,“畏手畏脚!还是我大祁军么!” 一位偏将走到阵前,拱手道:“殿下,靖远候爷,颜将军,今日之事实属无奈,望殿下成全。” 杨绍方轻蔑地瞥了一眼,“嗬!本宫认得你!你名叫曲凤春,想不到竟也会来此,真是妄称“荡寇将军”之名!” “乱臣贼子!为虎作伥!”颜林章怒不可遏,握起长刀劈头盖脸就是一刀。 势大力沉,那偏将不得不避其锋芒,向后退去,振臂一呼,“快上!退后者立斩!” 那些甲兵只得挥戈舞戟涌上,杨绍方剑花回转,又是几颗人头落了地,鲜血飞溅,头颅平错,五脏外翻,白的、红的、黑的洋洋洒洒铺陈一地,半空秃鹰长唳,企图伺机叼走这些“美食”,景象骇人,其他甲兵再次怯意退开。 秦王杨绍瑜等人居高临下看到这一幕,同样惊骇万分,杨绍瑜说道:“不行,本王不能就这样看着大哥送死,我要去救他!” 才抬脚,便被汉王拽住,“二哥!你忘了大哥的话么!如若咱们兄弟同死,那谁来与西府相争?” “莫非就这样看着?”杨绍瑜怒道。 汉王看了看东方,见已有一抹深红晕开,他盘算片刻,说道:“二哥莫急,眼下已是平旦时分,按照鸾城军轻骑的脚力来算,应该快到了!” 李令仪提剑向山下走去,幽幽叹道:“但愿如此,可谁知杜将军有没有被阻呢?” “李姑娘!你去哪里?”汉王急忙问道。 “事已至此,唯有以死报国,何况能与心仪之人同葬,乃是人生乐事!” “本王同去!”秦王甩开杨绍廷,丢掉早已刃缺的腰刀,随手捡了杆长枪,呼哨一声冲杀下去。 突然,自东方远远响起滚滚闷雷,借着初开之曙光可以看到向陂塘山而来的官道上烟尘翻腾,一杆白底红字大旗正疾驰而来。 “乱臣贼子休走!” 伴随着杜言锡的伏魔金刚般的怒吼,本就心怀鬼胎的京南军阵脚开始松动,杨绍方等人士气大振,开始奋力向外拼杀。 “不好!他们竟然调来了鸾城军!”辅国公魏庄崇大惊失色,急急说道,“殿下快走,万不可被鸾城军抓到您!” 赵王心有不甘的指着陂塘山,“可是京南军还在,若不能除掉太子,明日御前依旧难逃一死!” “不会!”魏庄崇信誓旦旦的拱手道,“今夜一役,秦王、汉王已全部站在了东府,晋王又不善机变,所以陛下若要行集权,则必须还要用您!别无人选!只不过是受些责罚而已!但如果您被抓到,则必死无疑!” 杨绍鼎惊慌失措,勒马变走,“好!如此本王就撤了!” 主帅撤退,京南军顿时溃散,败军好似潮水般退开,被困之人都松了口气。 太子杨绍方抓住时机,高声说道:“京南军听令!低伏者不杀!继续作乱者,诛灭九族!” 杜言锡率鸾城军长驱直入,很快冲到山顶与杨绍方他们汇合。 当风尘仆仆的杜将军看到好似血人般的杨绍方,方知今夜凶险无比,八尺大汉忍不住跪地叩首悲怮大哭,“臣死罪!臣救驾来迟!臣死罪……” 杨绍方忙把他扶起,安抚道,“杜将军不必如此,本宫这不是无恙么?你快去清扫叛军,点名造册,切记不可枉杀,要留活口。” 杜言锡抹去眼泪,领命去了。 “真是凶险万分!”沈行简呼出满口血腥气,踢开面前人头,瘫坐在地上,“不过,经此一事赵王段时间内抬不起头来了!” 杨绍瑜倒吸凉气,“沈兄这是何意?难道赵王犯上作乱,不该判秋决么?” “没那么简单!”沈行简拍拍尘土站起身,向杨绍方拱手,“殿下,下山吧!” 杨绍方收剑入鞘的刹那,方觉再世为人,似乎刚刚的凶悍厮杀就是场噩梦,东方红晕渐渐抹开,啾啾鸟鸣,陂塘鱼跃,似乎恍然如梦。 杨绍方看着四周那些俘虏,心情复杂,他不知道皇帝会如何处置这些甲兵,但最起码不要杀才好。 就在尘埃落定之时,杨绍方忽然注意到路边的一名正在抱着断腿的伤兵看着他笑,笑得很纯厚,笑得很简单,似乎有种诡异的力量,此人面孔被血污遮掩,分辨不出什么模样。 杨绍方微微皱眉,与那伤兵四目相对,突然间,那伤兵从断腿中抽出一柄血淋淋短刀向李令仪奋力掷去! “攻敌所必救!” “闪开!”说时迟那时快,杨绍方飞身上前,来不及推开李令仪,只身挡在前面。 红袍飞卷,利刃平平切过,将纹绣锦鸾一分为二,直直没入杨绍方胸膛,刀锋切开骨肉的声音在静谧的晨雾中很是瘆人。 杨绍方闷哼着向后倒去,钻心的疼痛袭来,牙关紧咬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便觉眼前一黑,再也没了知觉。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大惊失色,秦王怒发冲冠,箭步冲出,一刀便让那伤兵身首异处。 李令仪登时六神无主,本能地紧紧捂着杨绍方鲜血喷涌的胸口,股股温热从她指缝溢出,喷洒在陂塘山,李令仪泣不成声。 手边只有沈行简粗通医术,一面匆匆点下血脉穴位,让杨绍方流血稍稍减轻,一面嘶吼,“金疮医,鸾城军金疮医何在!” 此刻,红日如血,发散在杨绍方心口,才是清晨,燥热的气浪便扑面而来,混合着漫山血腥,更将陂塘山衬的如同炼狱一般,哪里还有半分诗情画意! ------------ 第二十六章 仲夏飞霜 盛阳之仲夏,天光烈烈,风张炎息。 蝉,声缴缴而弥厉,似贞士之介心。俯高枝而仰首,苦黄雀之作害,患螳螂之劲斧。欲冀飘翔远托,毒蜘蛛之网罟,惧草虫之袭予。 此情此景,恰似彼情彼景。 东府内外,来往匆匆的内侍、医官们面色凝重,神情肃然,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气让气氛更加压抑难耐。 清雅偏凉的缦腰回廊之中许多人在焦急地等待。 秦王杨绍瑜,汉王杨绍廷,中书令沈洪才,刑部尚书李文正,礼部尚书易长临,靖远候沈行简,文华阁阁老魏庄明,大理寺卿魏景麟,骁武卫指挥使杜言锡……半座江山齐聚东府的小小回廊之下。 看着卧房内不断端出的血水,众人心似火烧,腹内如煎。 沈行简满面愧色,双手紧紧攥拳,指甲几乎扎进手心,如果今日太子有什么闪失,那他将抱恨终生。 良久之后,门牗打开,苦涩药味掺杂着湿热的血腥气涌出,大汗淋漓的老太医韩正探出头来。 “殿下如何了?殿下如何了?” “大哥如何了?大哥如何了?” 众人迫切想知道内里情形,纷纷问道。 韩正环顾众臣,擦去汗水,释然的答道:“殿下已无性命之忧,刚刚转醒。” “那便好,那便好!”众人都是松了口气,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老太医韩正又问道,“哪位是靖远候?” 沈行简浑身一震,急忙上前,“韩药师有何吩咐?” “随我进来,殿下要见你。”韩正让开通路,又回身嘱咐道,“诸位切莫喧哗,静待内里消息。” 沈行简跟随韩正进了卧房,只见床榻上的杨绍方面无血色,目无灵光,盖着张锦红薄毯,气息微弱之极,全然不似意气风发的大祁太子殿下。 见到此景,能言善辩的沈行简羞愧难当,竟然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有死而复生的喜悦,也有九死一生的余悸。 他快步来到床前,跪伏拜道,“臣,沈行简拜见太子殿下。” “沈兄近前来。”杨绍方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沈行简于床边跪下,颤声说道:“殿下遭难,真是愧杀罪臣!” 杨绍方侧过头,勉强微微笑道,“沈兄不必自责,这是本宫疏忽。沈兄放心,不出一月,本宫便能恢复如常。” 他抬眼向韩正,“有劳韩药师救命,本宫要与靖远候说些话,烦请韩药师回避一二。” 韩正拱手劝道:“殿下才回转过来,切记情绪不要过于起伏,思虑不可太重,否则容易气血逆流,再次冲开伤口。” “本宫知道,韩药师尽管放心。”杨绍方笑道。 韩正拜道:“老臣告退,此处就暂时拜托靖远候照料。” 卧房中再无他人,杨绍方以微弱之声问道:“沈兄,父皇可曾来过?” 沈行简稳住心态,温和笑道:“韩药师说,让殿下安心养伤,不要思虑太重,怎的殿下转眼就忘记了?” “那本宫昏迷了多久?”杨绍方叹道。 “已有五日。” “父皇可曾来过?”杨绍方又问道,他心中急切想知道答案。 沈行简抬起手掌,刚要劝谏,“殿下……” 杨绍方按住沈行简双手,“沈兄只管实说便好,无论如何,本宫都已有准备,父皇来过也好,未曾来过也罢,本宫都决计夺嫡!再无羁绊!” “唉!”沈行简长叹一声,答道,“陛下确实来过。” 杨绍方星目顿时有精光闪过,但又似飞星般旋即逝去,“父皇来了几次?沈兄但说无妨!” “这……只有一次,是殿下刚受伤回东府之时,陛下和韩药师同来的。”沈行简无可奈何的叹道。 杨绍方盯着上方的雕梁画栋,沉沉默然,良久不语。 孩提时,洪王府门前的石狮子崩塌在记忆源头,一同碎去的还有“父子”二字。 “殿下……”沈行简刚要劝慰。 杨绍方回过神来,淡淡说道:“沈兄不必多言,其实本宫心中要有准备,既然那日东湖亭中沈兄有此谋划,那今日结果,基本已经确凿,不过出现了一些意外而已。” 他又道,“也恰是这些意外,才让本宫更加清楚父皇的意思,沈兄大才,本宫只是陛下的一位皇子而已,若是今日本宫不能醒来,想必赵王已经领正统大位了吧!” “从来是皇家冰冷,殿下莫要伤神。” 杨绍方舔舐干裂嘴唇,心酸地笑问道:“四郎如何了?” 沈行简拱手答道:“赵王……赵王被褫夺上柱国爵位,自亲王降爵至郡王,京南军军权暂由御林军大统领齐秦海接管,所有叛乱的京南军将士约有八千人,陛下处死了两千攻山的甲兵,其余六千人被发往边关,并入北原军去做苦力,修筑城垣。” “可怜了这些将士,不过,也不算无辜受难吧!”杨绍方叹气,又忍俊不禁笑道,“如今四郎,也算是怀显朝第一位郡王了吧?” 笑容带来胸前伤口的疼痛,让杨绍方猛地皱眉,“魏氏如何了?” 沈行简微微摇头,“没有证据指明辅国公魏庄崇他们直接参与此事,故而陛下也无计可施,只是罚俸禄,禁足而已。” “他倒是择的干净,让我们兄弟相争!”杨绍方冷冷说道。 “殿下不必恼怒,只要他们再有动作,就定会出现破绽!” “这倒也是。”杨绍方舒了口气,又似春风拂面般笑问道,“李姑娘如何?可曾有受伤?” 沈行简机灵笑道:“李姑娘这几日一直在兴国寺斋戒求佛,为殿下祈祷平安。” “也真是难为她了。”杨绍方终于焕发出一些光彩,“本宫九死一生,她功不可没。当然了,韩药师他们更是功不可没!” 沈行简了然于胸,爽朗笑道:“殿下只管安心养伤,接下来这段时日,朝堂将会太平不少。” 杨绍方点点头,“有了这件事情,想必有利于父皇推行军制的革新,而那些骄兵悍将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沈行简附和道:“是啊!东府受创,天下震动!陛下正好借此机会削弱一些大权在握的将领,顺理成章。”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杨绍方叹道。 “殿下,现在许多大臣都在门外等候消息,您要不要见一见,也可以稳定朝廷。” “都有……哪些人?” “有您的恩师魏阁老,还有家父和几位尚书大人,也有其他臣工。” “如此也好,让他们进来吧!”杨绍方摆摆手道。 ------------ 第二十七章 冬雷震震 紫袍金带围坐在床榻旁,无不关切地打量着太子。 宫女摆上引枕,杨绍方勉强靠上。他气息不稳,面如金纸,这是无法掩盖的事情,面对诸多臣工,杨绍方依旧先行作谢。 他习惯性的想要拱手,却无处使力,只得作罢,说道:“多谢众位惦念,奈何病体难支,不能施礼了。” 文华阁阁老魏庄明离床最近,他忙说道:“殿下以身为饵,助陛下收缴兵权,又为国压制奸党,应该是社稷苍生感念您才是。” “老师谬赞,学生既无整肃吏治,又无开疆拓土,不敢担天下感念。”杨绍方谦虚道。 “殿下所言不对!”礼部尚书易长临反驳道,“如今赵王被削爵,总算可以太平一段时日!这不正是您带来的福祉么?” “祸福未可知!”忽地又听到筋骨似炒豆般咯嘣嘣乱响,众人循声看去,见秦王杨绍瑜边舒展筋骨,边埋怨说,“父皇也真是的!大哥如此伤重,他还不愿意把四郎重处,仅仅是削爵而已,又怎的能让臣工心服!” “二郎慎言!”杨绍方加重语气,“父皇有自己所虑的事情,非你我可以知晓。” 秦王杨绍瑜撇撇嘴不再说话。 气氛沉默了片刻。 中书令沈洪才向众人拱手,“殿下,老臣有一言,想请殿下与诸位同僚分辨。” 杨绍方略微颔首,众人都看向他,“沈老大人请讲。 沈洪才徐徐说道:“殿下,诸位大人,沈某本是崇祥六年入仕,算来至今已四十有三年。 在某刚刚入仕之时,恰逢大雍兵精粮足,他们陈兵十几万于漠南,准备再度侵入中原,有江山倒覆之危。 想我大祁德皇帝御驾亲征,于无定河边一战而定,将大雍逐出漠南,数十年间不敢跳梁扰边,此正是靠良臣算谋与武将威能,那时天下大势抵定,治国需良臣贤能,而非无能的忠臣。 如今,局势相反,虽然天下太平,但依旧暗藏种种不详,如果要想顺利推行革新,与民休息,则需良臣去竭力做事,而非怀有二心的能臣去奔走,若是后者,则于上于下都不利。” 话音刚落,便有附和,也有其它议论。 大理寺卿魏景麟拱手道:“晚辈以为,沈老大人所言有失公允!” “愿闻大理寺卿高见。”沈洪才还礼道。 “晚辈才疏学浅,万万不敢当“高见”二字。”魏景麟又笑说道,“老大人方才所言,乃是忠良之分。晚辈觉得,如此分辨清楚反而不妥,自古忠良不可分,忠臣也是良臣,而良臣未必是忠臣,既然良臣未必是忠臣,那么此类人又有何能,可被称之为“良臣”呢?” “大理寺卿言之有理。”汉王杨绍廷附和道,“臣弟以为,如今大哥急需的便是死士,而良臣忠臣您虽然不缺,且都是智计无双之人,但依旧抵不过死士作用,当有死士可以为您赴难的时候,也就是大事可期的时候。说白了,您缺少的还是武将。” “三郎说的哪里话?本王可充当大将!”秦王杨绍瑜不满的说道。 沈行简施礼道:“秦王殿下虽然勇武,可您是皇子之身,身份尊贵,有许多场合您斗不便出面,这一点在下认为汉王殿下说的很是。” 他略做停顿,又说道,“就以鸾城军与京南军作对比。当日鸾城军前来解陂塘山之围,乃是凭了太子殿下印信前来,若是没有殿下印信他们定然不会出兵。而京南军则不同,他们是为了赵王调遣而对抗朝廷法度,即无兵符而擅自出兵,此中差别,不消细说了吧!” “的确如此啊!”……“是这般道理!”……“殿下缺少军方支持!” 宫内顿时议论纷纷。 “哈哈哈!”秦王杨绍瑜忽然抚掌大笑。 众臣工面面相觑,都不明其意,沈行简问道:“秦王殿下何故发笑?莫非您以为在下所言有差?尽管指出便可。” 秦王杨绍瑜站起身,整齐衣冠,沉声说道:“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像众位这般说来说去,岂能说出一位大将军来?” 众臣工顿时哑然,一时间非常尴尬。 杨绍方正了正身躯,饶有兴致地问道:“难不成二郎心中有妙计?可给为兄说说看!” 秦王拱手,信誓旦旦的答道,“大哥,众位大人。某虽不才,愿即挎上将佩剑于腰,张祁军大纛以助东府!” “嘶……”杨绍方倒吸一口凉气,“二郎不可夸口,上将佩剑哪有那么简单!” “大哥,诸位大人可知。自入夏以来,豫州旱灾沉重,而州府催粮搜刮愈发严重,某敢断定,不出一旬,则豫州流民四处,响马、镗匠蜂拥而起,甚至于会有叛乱爆发!” “有这等事!”杨绍方听闻豫州旱灾,不由急火攻心,忘却自己病体,想要坐直上身,胸前伤口险些再度崩裂,面孔猛地抽搐,再度乖乖躺好。 “二哥,你跟大哥讲这些做什么!”汉王连忙拉住秦王,“大哥备伤!不能思虑过重啊!” “无妨!”杨绍方摆摆手,心酸感叹,“想必是本宫近来一直与赵王争斗,而荒废了政事,豫州旱灾这么大的事情我居然都不知道!” 他目光扫过众人,“诸位大人,你们可知道豫州旱灾这件事?” “这……”众人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中书令沈洪才率先说道:“回殿下,豫州旱灾这件事,臣等知道,且户部已作出反应,料想无什么大的变故,殿下只管放心养伤就好。” “天下之重,民生为本!病体可养,人命难救!”杨绍方沉沉说道,“可有奏折,拿来给本宫看一看。” 沈洪才遥遥拱手,“奏折已送至御前,殿下安心养伤。” 杨绍方沉吟片刻,忽而又问道:“二郎方才所言,莫不是要提枪上马,平定叛乱?” “虽是难民,但亦是叛军,若是置之不理,则要祸起萧墙!” 杨绍方思索一会儿,首肯道:“如此也好,你可凭军功入庙堂,参与国政,也可与大将军张氏平分秋色,助力父皇集权。” “也可助力大哥夺嫡。”秦王杨绍瑜沉声说道。 ------------ 第二十八章 无稽之变 “正是这个道理,如二郎所说也好。”杨绍方思存片刻,扬起眉毛,“夺嫡凶险,若本宫有何不测,二郎也可凭军功上位,与赵王相争!” 话说到此,他胸中不禁腾起一阵苦涩与寒凉,刹那感慨万千,幽幽叹道,“生于皇家,身不由己,兄弟阋墙,煮豆燃萁啊!古今史册本无情,一任后人爱与憎吧!” “殿下。”沈行简拱手道,“慨然归慨然,但事情该做还是要做。” “本宫了然。” 这时老太医韩正带副手推门进来,向一班重臣施礼,“诸位同僚,在下还要行一遍针,何况殿下初醒,需静养才是,今日便到此处吧?” 众臣这才从“忠良之辩”回过神来,各个面色愧然,不知哭笑,“只顾谈论,竟然忘却这大事!请太子殿下恕罪!”,于是纷纷告退。 副手郎征送出门外,秦王、汉王稍微慢走一步,待众人走去,他低声问道:“郎医正,太子殿下伤势究竟如何?还郎医正请详细告知。” 郎征作揖礼道:“二位殿下,自古以来,为医者不泄露病患之疾,征还请二位殿下宽谅。” “我们是太子殿下亲兄弟……” 秦王刚要辩驳,汉王杨绍廷止住他,又问道:“既然郎医正不愿,本王亦不强求,但郎医正可说说大概,太子殿下是轻是重,可会留下顽疾?” “这……”郎征一时犹豫,左右盼望一回,顿足说道,“也罢!二位王爷询问,在下便说些!” “快说,大哥究竟如何了?”秦王急忙问道。 郎征面露难色,拱手道:“二位王爷,实不相瞒,太子殿下受伤极重,没有百天不得恢复。” 汉王敏锐,“恢复?为何不是痊愈?” 郎征摇头叹息,“此伤伤及……反正难以痊愈,且会留下病根,此后太子殿下的胸口将受不得风寒,不能骑马驰骋,过于颠簸,否则旧伤复发,更为难治……” “还好,还好……”秦王杨绍瑜拍拍胸口,放下心来,笑道,“若是这些,倒可以避免,大不了以后冬天围炉,赶路乘车,没有性命之忧就好!” 郎征目光深深,分别拱手,“秦王爷,汉王爷,在下告辞。” “太过惊险!四郎下手真的狠!”汉王心有余悸的说道。 “三郎,若是真的让赵王掌权,哪里还会有你我性命?”秦王也恨恨说道。 “罢了,罢了!咱们以后尽心帮扶大哥便好了!” …… 太子受伤,赵王被削爵,朝堂之上终于是安生了一段时日,除了豫州旱灾之外,普天之下没什么大的变故,最多就是哪里盘踞了一窝悍匪,哪里出现了一群水鬼之类,倒也勉强算是太平无事。 而豫州旱灾户部拨发赈灾款,也按时到了灾区,并没有秦王所说的什么叛乱爆发,反而根据巡查使回报的消息来看,老百姓们吃饭都有了着落,也各自回乡去了,此外为感念皇恩浩荡,还在豫州各地建了几座大庙宇,来为皇帝杨绪景祈福。 这样的好消息传来,朝堂之上一片欢喜鼓舞,为庆祝顺利平灾,皇帝还命礼部和内务府准备盛大庆功宴,封赏各级有功臣子,又是一件盛事。 只是这次庆功宴,太子和赵王都没有出面,臣子们把不准皇帝意思,只好各自明哲保身,呈骑墙之势。 但是也有些“机灵”人,还给秦王府和汉王府送了些礼单,只不过去秦王府的官吏,被秦王直接拿棍子打了出来,而去汉王府的官吏则受到了汉王的讽刺,一个个羞愧难当,汗流浃背地仓皇逃出。 转眼已到季夏,天气虽依旧燥热难当,但若处在背阴之处则会感到一丝凉气隐隐冒出。 杨绍方的伤口正在渐渐愈合,他已经能够下床行走,也能简单处理些东府事务,不过想要处理政务的话,有老太医韩正在那杵着,自然是痴心妄想。 凤栖亭前有一株梧桐,需两人合抱,多布有凤巢,凤栖亭故而得名。 此刻正是盛大时节,梧桐将少半个院子遮挡的密密层层,偶有阳光渗透下来,其威能经过过滤也少去了很多,旁侧有湛湛清池,丛丛修竹,察察宫城中难得的清净处,很是舒畅。 杨绍方在亭中才冲起清茶,便见到小丫鬟解亭瞳拐过角门,匆匆而来,他剑眉微蹙,知道多半是出了变故,于是先问道:“出了什么事?” 小丫鬟来到亭前施礼,轻启檀口,却又闭上,犹豫不决。 “只管实说。”杨绍方抬手示意道。 解亭瞳眼珠转了转,“殿下,眼下有一件大事您需要知道,不过听完之后千万不能急躁,否则妾身便不告知于你。” “大事?”杨绍方笑说道,“神神秘秘,行,本宫答应你。” 解亭瞳欠身行了个福礼,“回殿下,陛下昨日下了道旨意,是有关赵王殿下的。” “是何旨意?莫非四郎要去就藩?” 解亭瞳撇撇嘴,“不是。” “那是何旨意?”杨绍方愈发不解。 “这……” “快说!”杨绍方轻拍石桌,“你越是这样,本宫越是急躁!” “嘿!”小丫鬟狠下心来,直接回答说,“陛下昨日称您身体有恙,短时难以恢复,故而命赵王暂时监国,权领一应政务!” 说完这话,小丫鬟解亭瞳忙跪伏于地,不断劝慰,“殿下息怒,不要急躁!不要急躁!” 过了片刻,她没有听到凤栖亭中动静,悄悄抬起头来,惊讶看到杨绍方正在慢悠悠品茶,没有一丝急切之意。 杨绍方见她抬起头,笑道:“快快起身,上前来品茶,这是西疆可查儿王国的贡茶,难得一见。” 解亭瞳小心翼翼地凑上去,谢过太子赐茶,谨慎地问道:“殿下,您不问一问详细情形?” 杨绍方抚掌笑道,“有什么可问的?陛下皇子那么多,谁来当太子不是当?再说了,陛下旨意称本宫伤未痊愈,也是实情,而四郎又有些才能,便让他监国几日,本宫放心休息几天也好。” “可是……可是那些大臣今天都早早跑到西府送礼去了!万一赵王收些羽翼爪牙,岂不是祸事?”解亭瞳忧心忡忡说道。 杨绍方笑道:“贫穷闹市无人问,富贵深山有远亲,就是这么个道理。难道你忘了前几日朝堂既无太子,也无赵王的时候么?那些朝臣不还给秦王、汉王送了礼?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小丫鬟撅起嘴,嘟囔道,“可妾身总觉得陛下这么做……没什么由头!” 桐花香影,鸟雀啾啾。 杨绍方沉默了片刻,忽然又问道:“豫州旱灾之事,已经结束了吗?” “是呀!结束已有半旬了!” “半旬了啊……”杨绍方看向梧桐冠,若有所思的说道,“应该快到了吧!” ------------ 第二十九章 未雨绸缪 桐叶沙沙,锦鲤出水,更衬出一片幽静。 小丫鬟解亭瞳挠挠头,“殿下,什么快到了?莫不是您又瞒着老太医暗自做了什么事情?” 杨绍方静静说道:“越来越没规矩!本宫做事何须隐瞒?” “那倒也是。”小丫鬟轻笑道。 她仍是问了问,“殿下所言,妾身不明就里,您可否详细说一说?” “告诉你也无妨,不过,你不要拿出去乱讲。”杨绍方挽起宽袖,压低声音,“本宫绝不相信豫州旱灾如此简单就能平复。” “为何!陛下庆功宴都过了!”小丫鬟解亭瞳吓了一跳,“殿下的话,好生骇人!” 杨绍方摆摆手,轻松解释说,“其实也没什么难解。只因豫州民风尚武,世代传承武艺绝技。” 他又冲天拱手,“想当年先帝爷送魏太后衣冠回乡,过冀豫之界五鹿城,还被那里豪杰用强弓硬弩指着盘问了一通呢!故而,若是要赈豫州之灾,要以安抚民心为上,所需的银两更绝非小数目!而这么大的一块肥肉,谁不想咬一口?就算是本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户部拨出的六万两白银的数目也远远不够。” “殿下这么说……倒也有几分道理,不过……现在随您怎么说,都只是猜测而已。” 杨绍方胸有成竹地拍了拍小丫鬟肩膀,“别急,会有人来送信的!” “您果然是谋划了什么!我要告诉老太医去!” 小丫鬟调皮笑道,眉眼如黛,俏脸好似三春之桃。 杨绍方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蛋,惹来香润脂粉,放在鼻下,“还挺好闻的。” 这时,他眼角余光忽然看到一个矗立于影壁旁的窈窕身影,手掌一颤,脂粉便落于青石苔藓之上。 “看来妾身来的不是时候。” 李令仪衣裳素雅,着粉白绫罗蜀锦,纹绣金丝云边,如梨花小雪,不艳不惊。 杨绍方立刻起身,歉意行叉手礼,言辞拮据,“李姑娘何时到的?本宫……本宫……” 对于这位李姑娘,杨绍方不单单是喜爱其美貌,更多的是敬佩,这源自那天东湖湖心亭中李令仪的举止言谈,既有大家千金之贵气,又有明月清风之智计,极为难得。 解亭瞳赶忙出了凤栖亭,行福礼,“见过李姑娘。” “也罢,太子殿下本就该如此!”李令仪向惊慌的小丫鬟报以微笑。 后又携柳扶风款款上前还礼,说道,“殿下,妾身此来是给您送一消息,事关豫州旱灾大事!” 听到豫州旱灾,杨绍方也不顾得其它儿女情长,忙问道:“是何消息?李姑娘快来告知本宫!” 李令仪整齐衣冠坐在一侧,解亭瞳自然是添茶冲汤,行侍女职责。 她缓缓说道:“沈公子前些天派去豫州走访的家将刚刚回京。” “如何?可有说什么?” 李令仪收拾起笑意,神情肃然,“正如秦王殿下所预料那般,眼下豫州响马、镗匠蜂起,杀人越货,打家劫舍,地方叛乱已经爆发,并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听闻噩耗,杨绍方紧皱眉头,“户部赈灾款如何?” 李令仪恨恨说道:“户部共计前后拨发六万两白银,仅有不到半数,约莫两万余两得以到灾民手中,其它的赈灾款……都被层层运作去了!” 杨绍方冷哼一声,如冰霜覆面,“本宫就知道会如此!届时叛乱爆发,再扣一顶“人心不足,辜负皇恩”的帽子,之后朝廷派兵剿灭灾民,那些人则中饱私囊,好算盘!” “殿下,赵王监国,于此事不利!毕竟魏氏向来与地方豪绅关系密切,而此次豫州旱灾又是分布在魏氏老家五鹿城周边,事情若想善了,只怕不易!” 杨绍方绝作斟酌,“李姑娘言之有理,此事很难善了,但若是由陛下裁定,多半又是派大将军张素等人前去捞军功,那么那些叛乱的百姓将全部命丧黄泉,因此咱们绝对不能退步!” “既如此,便让秦王殿下请缨吧!他一向赋闲在京,无所建树,而陛下又乐意看到皇子们出彩卓绝,应该会答应他的请求。” “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需要把握好尺度,以最小的代价去换太平,秦王的脾气耿直,不容易控制啊!除非让汉王与他同去。” 杨绍方深吸一口气,又问道,“叛乱席卷了多少地方?” “已有三郡九城。” “是哪三郡,哪九城?” 李令仪答道:“东起武灵、恒阳、西至磨集三郡,北起五鹿、平原、清远、长宁,南至……其实不止是九城范围,还波及到了旁边郡县,并且叛乱势力极速膨胀阿!” “五鹿城也在其中,看来魏氏这次也应该着急平叛了,要是被乱军一把火烧了宗庙,魏氏的脸面该丢到何处去?”杨绍方笑道。 “五鹿城乃是中原重镇,又是魏氏祖地,他们家族的那些国公们自然不会允许出差错,说不定年事高迈的宁国公还会请命亲自出征呢!”李令仪掩面轻笑。 “有道理。本宫也时常想去五鹿城看看,看看那里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达官显贵!果真是风水好么?”杨绍方像是自问自答,“也不对,若是风水好,就不会出现乱政的臣工了!” 李令仪简单笑了笑,目不转睛地盯着清池鱼,少顷,叹道:“殿下,如今赵王突然奉命监国,虽然局势很不明朗,但明面上看去还是他赢了,所以已经有许多朝臣都投了西府,他们在朝堂之上也唯赵王马首是瞻,只有中书令沈老大人等人还敢于反驳一二,因此赵王也可能会认为自己赢了……如此一来,那秦王殿下……” 杨绍方太了解他的四弟了。 于是他不假思索地说道:“本宫明白你的意思,四郎是绝对不允许再出现一个杨绍方做对手的,所以他应该会趁此机会对二郎发难,更何况经过陂塘山之事,二郎和三郎明确的已经站在了本宫这边!” “需要警醒秦王殿下,此次一旦出征,就再也不见回头路。风云诡谲,纷纷扰扰,永无止境!” ------------ 第三十章 金銮奏草 次日,天色未亮。早朝之前,秦王杨绍瑜、汉王杨绍廷便匆匆赶来东府,他们也收到了靖远候沈行简带去的消息,几人连夜做了商计,决定明日在朝堂之上向天下人说出此事。 然而这件大事说出,恐怕前去豫州灾区督察赈灾款的那些个官吏将要人头落地,不过他们也是死有余辜。 杨绍方点亮蜡烛,只穿了件灰色内衬,胸前伤口略有瘙痒,这是正在愈合。 而秦、汉两王身着朝服,手持笏板,袖中还放着奏折,他们齐齐拱手道:“叨扰大哥休息,心中过意不去。” 杨绍方摆摆手,“为兄向来浅眠,若不是受了些伤,这个时辰也差不多该去晨醒了。” 秦王说道:“大哥,今日金殿之上,臣弟就要把豫州赈灾真相公之于众!不知会掀起多大风浪!” “可惜为兄现在不能去御前,不过,这件事要想做成,还需要有切实的证人、证物在手,不然就等于拂了父皇脸面,毕竟,他才办过庆功会!” 秦王信心十足的笑道:“这一点大哥放心,沈兄早已带来证人,是豫州一个响马头目,名叫张仲夫,现关押在靖远候府。证物也有,还是一份罕见的万民书,这次,肯定可以端掉一大批贪官污吏!” “那便好,我就放心了!”杨绍方温和笑道,“你们的奏折是如何写的?可有请缨?” “自然是有的!大哥请看!”秦王取出奏折递上。 杨绍方又推回给他,“我就不看了,只要请缨就好。不过……” “不过什么?”汉王也问道。 “不过,你们要警惕大将军张素,他即便自己不亲自出征,也会举荐一名心腹之人代他出征,所为的嘛……自然是捞军功,也为以后张氏一门做打算!” “大哥放心,金殿之上,臣弟定然据理力争,不让张素得逞!”秦王斩钉截铁的说道。 杨绍方拨亮烛火,思虑片刻,又道:“大将军张素,经营军方多年,手下能事者极多,最近听说他把燕云守将宋士诚调回了京城,有这件事么?” “有!臣弟也听说了!”汉王拱手答道,“两个月之前,大将军张素以北疆太平无事,“应以履历丰富的将领来训练京城军”为由征得陛下同意,将宋士诚调回京城,大哥以为此事有何不妥?” “宋士诚……宋士诚……”杨绍方重复两遍这个名字,沉声说道,“此人出身冀北,应其发妻所求,入行伍而觅封侯,崇祥六年,先帝爷御驾亲征,此人也追随大将军张素出征大雍,并在无定河西梅林城斩获敌首四千余,逐出漠南千里,立下汗马功劳,可说是一代名将。” 汉王附和道:“是,宋士诚确实是位通军机的大将,故而父皇命他驻守燕云州,与北原军大将军霍义共呈一道铁壁铜墙,一同御敌,怎么,大哥以为此人有何不妥?” 凉风吹进内殿,烛火摇曳,忽明忽暗,更添密谋之气氛。 杨绍方思索良久,才说道:“若是单看其才能,此人当不失为帅才,可还有一事,让为兄对此人放心不下。” “何事?”秦、汉两王对视一眼,不解其意。 “宋士诚当时入行伍之前,与其发妻定下厮守终生,不纳妾的约定,你们知道么?” “知道,这件事是一时美谈。” 杨绍方徐徐说道:“但是在后来,他功成名就之后,却忘记当年盟誓,又娶了十几房妾室,惹得发妻一怒之下,离家出走,至今不见音信。而宋士诚竟也不派人去寻找,安享富贵荣华,由此可见,宋士诚对待结发妻子尚且背信弃义,又何必说对朝廷忠心呢?” 此话一出,旁人心头一惊。 汉王忙道:“臣弟以为……大哥所言不妥。这本是宋士诚家事,旁人看看笑笑就成,又怎么扯的上对朝廷忠心不忠心呢?” “是啊!大哥所言不妥,太不妥!”秦王也连连说道。 但杨绍方却微笑解释道:“燕云守将,高官厚禄,若有朝一日,朝廷俸禄略略减少,或者有更高官位出现的时候,此人必生二心,你们别忘了,他入行伍的目的便是觅封侯!” 烛火忽然灭去,天色正是昏沉时分,勉强可以看清周围,气氛沉默了下来。 杨绍方这一番话,颇有些无端猜疑,让两位兄弟不知如何应答。 少顷,秦王杨绍瑜缓缓站起身,叹道:“罢了!罢了!这宋士诚还是等以后再说吧!还是先将眼下的事情做好,若是那宋士诚真的有一天生出二心来,臣弟亲自手刃了他!” 汉王也起身,拱手告辞。 “如果两位臣弟真的能够请缨领兵,出征平叛,为兄在长陵渡为你们摆宴送行!” “好!那便如此定下了!”秦王杨绍瑜开怀大笑。 ------------ 第三十一章 兰舟催发 天色蒙蒙,雾气昭昭,怀显十二年的第一场秋雨淋淋通宵,至平旦方停,整座太昌城柳色清润,秋风不言,安静地置于天地角落,仿佛是深宅旧院中青苔斑斑的瓷器。 杨绍方伤口已经好的七七八八,只残留结痂未去尽,但已无大碍,可参加政务。 不过老太医韩文秉依旧叮嘱他不能骑马,不能受凉等等。 这一日,杨绍方换上大红锦袍,不作任何纹绣点缀,显得异常大气简洁。 在骁武卫的重重护送下,早早出了东府,向长陵渡去了。 自季夏豫州叛乱爆发以来,至今已有月余,叛军势力越来越强大,从最初的三郡之地很快席卷了半个州,并且打出“天慈将军”的旗号,附近州县或是望风而降,或是弃城而走,大祁这样外强中干的作态,被四邻看了个干净。 期间,秦王和汉王不止一次地上表请求出征平叛,但除了他们二位之外,大将军张素举荐宋士诚,宁国公魏庄行上表请求亲自带兵平叛,再加之赵王监国这段时日,从他笔下所出的政令大多是给西府培植党羽,笼络钱财,而对于叛乱这些事,则是能瞒就瞒,不管不问。 这让中书令沈洪才,文华阁阁老魏庄明等老臣愈发反感抗拒,故而这段时日的朝政,往往是朝令夕改,过于混乱。 直到皇帝杨绪景忍无可忍,急命太子理政,又把赵王赶回了西府之后,朝政才平顺了起来。 杨绍方回朝堂首日便直接命秦王杨绍瑜为荡寇将军,汉王杨绍廷为参军,再从兵部调拨了几名好的校尉,偏将,统兵两万出豫州平叛。 至于朝堂之事,杨绍方向皇帝上奏,请求皇帝把修筑行宫的银两拨发到豫州救急,先稳定附近州县灾民的人心,使他们相信朝廷,恢复对朝廷的信任,如此就可有效控制叛军发展壮大,之后,或是招安、或是剿灭,都只是时间问题。 皇帝首肯,户部再追加白银三万,这次杨绍方派沈行简亲自去督察赈灾款的用途,足以放心。 只是可惜先前被运作不见的赈灾款,虽有证据,但无奈牵连过多,几乎半个州的官吏都牵连其中,皇帝杨绪景只好拿了豫州州官开刀,定于秋决,眼看已经快到了。 …… 雨已停,风未住,辞庭花玉树,带别酒一壶。 车马自北向南而来,轮轴回转往复,踏长风而起秋歌,扬旌旄以彰武德。 蒙蒙天地间,出现了一队绰绰人影,那里就是长陵渡了。 车马止住,杨绍方撩开帷裳跳下。 秦王杨绍瑜换了兽面吞云鎏金甲,戴了凤翅錾金盔,提一柄龙口长刀,整个人愈发英武。 而汉王则是着麒麟踏云亮银甲,虎首铭银盔,腰悬一口青云流苏长剑,颇有几分儒将之风。 他们见杨绍方前来,将兵器交给侍卫,快步迎上,几人见了礼,秦王洪声笑道:“臣弟多谢大哥批文,得以领兵建功立业!” 杨绍方打量一番秦王,觉得很是满意,于是鼓励道:“二郎有大将气势,一定能马到成功!” 他话锋一转,又提醒道,“虽然二郎得志,但毕竟豫州民风尚武,你又不熟悉当地风俗和地理风貌,故而还是以安抚民心为上计,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 他笑着拍了拍汉王肩头,“不过,有三郎随军出征,倒也不必过于担心,但是无论如何,只有一条你们需要谨记,不要纵容兵士枉杀黎民百姓!须得严明军纪!” “是,臣弟明白!”两位王爷同是拱手答道。 “如果到了豫州,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可以去询问靖远候,沈兄早早就去豫州督察赈灾款发放,想必已有成效。” “大哥尽管放心,沈兄也在豫州,此战如探囊取物!”秦王豪言说道。 “二郎不可轻敌!”杨绍方又挥挥手,骁武卫兵士便立刻从马车上搬一张矮桌。 器具倒也简单,只设有一炉彤彤炭火,一壶烈酒和三个青铜酒盏。 西风乍起,卷起衣袂烈烈,乱旌旗飘飘。 杨绍方亲自斟满三盏热酒端起,略略抬手,不用过多寒暄,“请!” 烈酒入喉似火烧,下肚如尖刀。 秦王放下酒盏,不由得赞道:“真是好酒,想必是大哥珍藏多年!” 杨绍方爽朗笑道,“这坛照夜明我藏了五年,一直没有用武之处,今天你们两位兄弟即将出征,正好用到此处!” “大哥有心了!”汉王拱手,“照夜明本是烈酒,取自“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正是为出征而作,今用来饯行,很合情景,大哥放心,臣弟和二哥月内必然大胜而归!” 杨绍方开怀大笑,称赞道:“好好好!如若月内得胜,本宫到时再给你们奏一曲《得胜归》!” 江水东流,激雪浪滔滔。 杨绍方又举杯说道:“出征在即,兵贵神速,不能多饮,再饮一杯,你们就出发吧!” 三人一饮而尽,又相顾会心大笑。 ------------ 第三十二章 暂停更新!再次改文!另外欢迎大家去看看新书《朝凤天》,文风不同,背景相同,可以说是这本书的续集,hhhh(●°u°●) 」 ------------ 号外 后天考试完开始更新,一个全新的节奏开始了!哈哈,求收藏,推荐啊! ------------ 第三十二章 北斗可斟 因赵王杨绍鼎监国出了乱子,所以这半旬以来皇帝刻意冷淡赵王,亲近东府,京中难得安宁了一段时日。 秦王杨绍瑜、汉王杨绍廷出征平叛也连奏凯歌。 据新近的快马捷报所说,汉王定下恩威并施的策略瓦解了叛军本就松散的内部,再加之秦王马到成功斩获敌酋,更使得叛军六神无主,或死或降,其余三千败军,已于前几日先后突入晋州、甘州,往甘州西北重镇碎叶城逃窜,秦王联合碎叶城守军正在对其南北夹击穷追猛打,已战至紧要关头,最迟不过半旬就能剿除全部贼寇。 皇帝听闻豫州大捷,喜出望外,已经于昨日朝堂之上表明要封秦王为镇南将军,汉王仍为参军,领两万兵马屯田晋州同城,驻守西边内地门户。 杨绍方等人当然乐意看到这种结果,赵王有国公支持,还和大将军张素关系暧昧,上次陂塘山之事杨绍方就是吃亏在了没有军方的支持,如今秦王领二品镇南将军,也算有了些人马。 …… 秋风入夜,月色如练,这大概就是杨绍方再次见到沈行简之时的景色概括了。 长风入怀,丝丝凉意驱不散的是沈行简心头急火。 他没了往日闲庭信步的自信,此刻之下急切说道:“今日旨意八百里快马出京,命秦王、汉王克日回京复命,不知是何用意!” 一切平顺明朗,突然的旨意让东府的左右都很是慌乱。 才过一天,皇帝的心思竟然由彻底剿除叛军转变为命屡战屡捷的秦王克日回京,实在是给杨绍方等人泼了盆冷水。 杨绍方捻着锦红袍边角,“二郎前几日来书信,称叛军已被他们围在甘州碎叶城,不出几日便能破城,陛下出身军旅,此等军机大事他应该很熟稔才是,可就在紧要关头却急令二郎他们班师,事出反常必有妖,此中定有古怪!” 沈行简思索良久,问道:“谁最得利?” 杨绍方与他对视一眼,不需明言,都已知道。 沈行简望向皎皎明月,叹道:“依照秦王殿下的性情,大功将成,他必不可能就此回京,如此一来,陛下难免动了猜疑之心,可若是他就此回京,那些叛军又该如何处置?虽说是败军,但让他们逃到大雍境内,也足够让大雍看个笑话!” “若只是如此,倒也还好……”杨绍方意味深长地说道。 “殿下何意?” 杨绍方蹙眉,“依赵王的行事来看,他如果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凶险杀招!就像那日陂塘山,他敢冒大险调动京南军,这次恐怕不给二郎扣一顶“谋反”的帽子是不会罢休的!” “在下到觉得殿下过虑了。”沈行简释然笑道,“就算赵王要称秦王殿下谋反,那他该如何让陛下相信?” 杨绍方肃然答道:“伪造证据,即便不能使陛下全信,也会让陛下信上一半,最起码镇南将军的位置是没有了,最多也就是个列将军。” “殿下言之有理,可如何伪造证据?将军印信这种东西可是从来没有被伪造过成功的!” “不对!”杨绍方忽然摇摇头,讶然说道,“赵王绝不会把伪造的证据送到御前!这是下策!” “殿下想到了什么?”沈行简急忙问道。 杨绍方骇然失色,陡然睁大了眼睛,“本宫以为,赵王绝不会去御前送自己伪造的证据!他很有可能会露出一点点二郎谋反的线索,然后去引诱最受陛下器重的绣衣臣主动调查!步步设计,之后借绣衣臣这把快刀,让陛下相信二郎谋反的事情!如此一来,陛下将会深信不疑!” “哎呀!”沈行简猛地一拍膝盖,“是这个办法!借刀杀人!” 他又接着说道,“如此一来,这道急令秦王回京的旨意也就说的通了!” “如何?” 沈行简急促答道:“假若秦王殿下坚持彻底剿除叛军,而不回京,必然更让陛下相信秦王有反意!假若秦王殿下立刻率军回京,倒可以洗清嫌疑!” 杨绍方顿时感到毛骨悚然,“按照二郎性情……他绝对是要先铲除叛军之后再回京复命,如此一来……被赵王吃的死死的!” “就从赵王监国的所作所为来看,此人不足以成大事,故而这一计谋定然是镇国公所出!他绝对不愿意看到东府有兵权在手!” “哼!真是阴险狡诈!”杨绍方冷冷说道。 “殿下,如果秦王殿下抗命不返京,那咱们就要做最坏的准备了啊!” “沈兄有何办法?”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们急切间拿不出办法应对,眼下旨意已经出京,快马最多五日就可赶至碎叶城,到那时恐怕局面更加糟糕。 沈行简微微闭目,起身负手,来回踱步深思。 杨绍方也看着灼灼明烛,屏息凝神,苦思对策。 良久之后,月上中天。 沈行简蓦地回头,杨绍方也灵光乍现,他们不约而同说出了一个字,“民!” 所见略同,相视大笑。 沈行简沉声说道:“陛下向来看重皇家颜面,此事关系身家性命,臣与殿下还有东府其他人都需避嫌而不能上奏求情,所以只好拜托给百姓,是为良策!” 杨绍方赫然起身,烛火摇曳在他脸上明暗勾勒。 他豪气干云的说道,“这一局是绣衣臣和百姓间的较量,明日就派人于京中散播秦王,汉王功绩,甚至夸大其词也未尝不可,到那时人心归附,也就一目了然,即使陛下认为二郎谋反,他也要修磨琢磨百姓份量!” ------------ 第三十三章 天下传檄 次日一早,下朝后,杨绍方匆匆回了东府,因为有位心心念念的客人等他相见。 今日朝堂之上皇帝杨绪景依旧没有说为什么要急令秦王回京。 皇帝不说,旁人自然也不敢问,大家心知肚明又全在装糊涂,故而大臣们的奏章也与往常一样,都是些寻常政务,不敢流露一丝一毫异常。 杨绍方猛地推开七彩琉璃门,惊起一阵梧桐树上燕雀。 他也不管鸟儿们的抗议和叫嚣,径直阔步来到正位坐下,看到昨夜沈行简走后自己写就的书道依然银钩铁画般未动,这才舒了口气,觉得安心了一些。 小丫鬟解亭瞳进里,“殿下?李姑娘来了,正在门外。” 杨绍方点点头,“快请她进来,你再去冲些茶汤。” “是。”小丫鬟欠身行福礼。 李令仪依然是身着粉白绫罗蜀锦,纹绣金丝卷云边,淡雅着素,行礼道:“妾身见过殿下。” “李姑娘请坐!”杨绍方抬手,“是沈兄让李姑娘过来的么?” “正是。”李令仪颔首道,“靖远候已经把谋划全盘告诉了妾身,此事还需殿下具体谋划。” “好。”杨绍方接过小丫鬟的温热茶汤,挥挥手,示意小丫鬟可以退下了。 后者自然明白,于是又给李令仪呈上茶汤退出了书房。 杨绍方抿茶,思索片刻,说道:“事关重大,眼下太昌城中东西南北四条大街肯定有魏氏眼线,所以传二郎功绩之时,应当避开此处,最好是以孩童稚子相传,如此方能使人难以察觉!” “殿下所言极是,妾身也是这么个想法,不过……是以童谣或是别的什么?”李令仪沉吟道。 杨绍方略略思索,首肯道,“还是以童谣最好,容易记住,更容易口口相传!” “如此也好。”李令仪莞尔一笑,“即便陛下急令秦王殿下回京不是疑心他谋反,那这些童谣也对他很有好处。” “正是如此。”杨绍方也笑道。 “但如果……如果反之,面对民情汹汹,陛下若是派禁军镇压又该如何?” 杨绍方赫然起身,不假思索的说道:“那本宫自当亲率骁武卫与之抗衡!” “殿下!”李令仪忽然柳眉紧皱,“妾身以为,若是能够阻止秦王殿下回京最好,最起码拖延几日,让京中有所布置啊!” “唉!”杨绍方坐回正位,望天叹道,“李姑娘有所不知。本宫这位二弟的性情到底有多中直,他此次必然抗旨不遵,先攻取碎叶城,而后才会返京,到那时……再想洗脱嫌疑就根本不可能!” “就算有汉王殿下为左右也无济于事?” 杨绍方苦笑道,“无济于事,除非本宫亲自前去传旨!” 李令仪又急忙问道:“那若是在他们回京的路上,派人去跟他言明其中利害,让他延缓回京,或是寻找个清净地方躲避一时呢?如何?” “哈哈!”杨绍方干笑两声,“绝无此种可能!” “此话怎讲?” “咱们能想到的,三郎未必就想不到,魏氏和赵王更能想得到!”杨绍方再次起身,负手踱步,“二郎是绝对不会相信,陛下会对他动手的!” 李令仪惊诧道:“为何?还是因为秦王殿下性情耿直?” 杨绍方微微摇头,“不止如此。其一是因为,二郎、三郎从前不涉政事,与陛下之间没有什么猜疑;其二在于,陂塘山之时他们护卫东府有功,陛下也曾厚赏;其三则是现在,他以前极少在陛下面前表露过自己有军务之能,所以这次领兵出征,他自然以为深受陛下信任,有这三种原因再加上他生性忠直,故而二郎绝不相信陛下会猜疑他!” “确实如此!”李令仪慨然叹道,“这正是被对手牢牢控住的缘由啊!” 她顿了顿,又道,“事不宜迟,妾身这就去安排人手,编织童谣民歌,在太昌城各处传唱!” “好,拜托李姑娘了!”杨绍方拱手施礼道。 李令仪行福礼,“妾身告退。” 李令仪走后,杨绍方又唤来小丫鬟解亭瞳,吩咐她为自己研墨。 看着小丫鬟依旧如故,杨绍方不禁羡慕道,“本宫要是能有你这样轻松自在该多好!” “唉!” 没想到小丫鬟感叹一声,掩面笑道,“殿下此言差矣!” 杨绍方捏鸡狼毫舔了舔墨池,随口问道:“这是何意?” “殿下,您是大祁储君,天下苍生的轻松自在都在仰望着您,既然有这么多自在于身,又哪里来的不自在一说?” 杨绍方轻轻弹了她小脑袋一下,“你这是诡辩,歪理!” 他转而又精神振烁的说道,“不过你说的也对,自古以来的规矩就是这样,恐怕御座之上更加束缚,设天子以为天下也,非设天下以为天子也!” “是……就是这么个道理!”小丫鬟微微一笑。 杨绍方不再搭话,以书道来抚平心头燥急,开始临古贴珍品,稀世珍宝,王字。 此时,窗牗之外,秋风渐起,北燕南飞,蝉声悲鸣,怀显十二年的第一片秋叶在风中打着旋,飘落在湿润的地面上,没了生息。 ------------ 第三十四章 如履薄冰 对于沈行简和李令仪,杨绍方是再放心不过的。 诚如所言,不出几日,京城中的大街小巷里就唱遍了秦王杨绍瑜和汉王杨绍廷的歌谣,就连百姓们也在传平叛神勇,大祁军后继有人之类的言辞。 当日杨绍方定下以民心抗皇权的主意,而且选择先让童谣传唱,本就是在拖延皇帝和魏氏等势力发觉的时间,现在满城尽知,早已经瞒不住了,秦王抗命已成定局,也就无需再瞒。 然而,甘州碎叶城的军报仍然如雪片般飞来,在杨绍方案头堆积,其中还夹杂一封汉王手札,“……臣弟将于克日破城,望皇长兄维稳一二,顿首,再顿首。” 杨绍方凝神沉思道,“如此看来,三郎的确明了圣意,本宫又该如何帮他拖延些时日?” “殿下!”小丫鬟解亭瞳急匆匆赶来。 杨绍方抬手问道:“何事惊慌?” 解亭瞳拜道:“陛下宣召!让您去嘉德殿问话!” “嘉德殿?”杨绍方有些疑虑,“若是询问政务不应该是在勤政殿么?为何是在嘉德殿?” 小丫鬟神色慌张,拜服道:“殿下,王公公方才传旨时与妾身耳语,称您万不可在嘉德殿入口任何东西!” “什么!”杨绍方陡然心惊,站起身说道,“这是何意?” “妾身不知!王公公只说了这么一句!” 杨绍方看着战战兢兢的小丫鬟,冷静了些。 “陛下宣召,本宫不能不去!”他说着话披起锦红袍,换了远游冠,又带上几本无关紧要的奏折就要出宫。 “殿下!”解亭瞳忽然呼喊,“殿下……” 杨绍方回过身把小丫鬟扶起,安慰道,“没事儿!本宫是大祁储君!凡事总要有个名目!” “殿下保重!千万……千万小心!” 杨绍方微微一笑,上了轺车。 …… 他来到嘉德殿的时候,所闻正如季春那天相同,殿内琴瑟和鸣,悠扬雅致,不同的是那天春雨淋漓,而现在则是秋高气爽,鸿雁南飞。 内侍王清正在宫门外候着,见到杨绍方下了轺车,便进殿通禀。 片刻后,琴瑟消弭,随风而逝,王清下玉阶前迎,拱手施礼道:“陛下宣殿下入内。” 杨绍方抬眼,和王清四目相对,发觉这位年过花甲的内侍目光深深,看不出喜怒哀乐。 于是他还礼,“有劳公公通报。”而后便与王清擦肩而过。 “殿下?”王清又轻声唤道。 杨绍方又转过身,“公公还有何事?” “陛下……陛下他……”王清说话吞吞吐吐,非常少见。 这位王公公嘴唇动了动,最终深深作揖礼,“陛下在殿内饮酒。” 杨绍方面色肃然,又温和笑道院“好,多谢公公告知!” 王清慎重的点点头,拖起长音,“皇太子杨绍方进殿——!” 此刻,皇帝杨绪景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他见到杨绍方前来,慈祥的招招手,“方儿来了?不用施礼了,快赐座吧!” 杨绍方周身顿时如同遭到雷击,矗立在帝台前久久不能移动。 皇帝已经很多年不曾喊过他小名了,没想到今日竟能再次听见,仿佛当年的洪王又回来了。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深深的惧意,毕竟面前这个人是大祁皇帝。 “愣着干什么?”杨绪景醉眼朦胧,“快坐下!” 杨绍方略略施礼,“儿臣见过父皇。” “嗯,从小就端着!”杨绪景瞥了他一眼,又吩咐内侍李卓,“赐茶,赐酒!” 清茶香酒摆在面前,杨绍方却不敢动。 杨绪景也不管他,仰靠在龙椅上,悠悠叹道:“你母亲殡天至今有五年了吧?朕很想她啊!” 提到配天皇后,杨绍方心底绞痛,脱口而出,“儿臣也很想念母亲。” “自她走后,咱们父子很久不曾饮酒谈心了。”杨绪景摘下金冠,露出满头花白,“这里可真冷!” 杨绍方没有答话。 杨绪景又看着他,问道:“近来二郎他们屡战屡捷,京中各处都在为其歌功颂德,朕的面子也有光,他们真是为天家长脸!不像四郎,整天奢侈无度,不学无术!” 杨绍方拱手,“四郎善机变,也有长处。” 茶酒未动,杨绪景也不催,只是缓缓说道:“先古大帝有言在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次怕是要覆舟了!” 杨绍方反问道,“父皇治下海晏河清,此话从何说起?” “你别装模作样不知道!”杨绪景饶有兴味的指了指他,“现在的大祁是什么样,你我一清二楚!” 他猛然舒展双臂,“强邻环伺,皇权散落,内忧外患!” “父皇……”杨绍方刚要说话。 杨绪景又止住他,“终归还是朕老了,豫州叛乱这件小事,若是放在朕壮年,当早早平定了就,如今竟然能拖延如此之久,令人惭愧!” “二郎于军报中称,将克日破城!父皇无忧!” 听闻此言,杨绪景低声冷笑,接着又变为仰天大笑,良久之后,才沉声问道:“京中童谣是你派人散播的吧?” “回父皇,儿臣对此事一概不知。”杨绍方不卑不亢,拜道,“再者说,百姓们帮二郎宣扬功绩也没什么不妥,这是好事!” “好!既然如此!”杨绪景拍击手掌,又示意道,“喝酒吧!” 酒香四溢,清澈见底,是上佳的御酒,金樽耀壁,泛起莹莹光辉。 杨绍方心底惊慌,“若是本宫表现如常,尚且有一丝活路!反之则必死无疑!” 打定主意,杨绍方端起酒盏一饮而尽,还想皇帝称赞道,“谢父皇赐酒,真是好酒啊!” 杨绪景见太子面不改色状,心满意足的说道:“既如此,那就多喝一点,反正没什么要紧的政务要处理!” “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 第三十五章 昂藏丈夫 东祁怀显十二年,八月初三,秦王杨绍瑜、汉王杨绍廷攻破碎叶城,彻底平定叛乱,班师回朝。 太昌城依然是熙熙攘攘的盛况,两位亲王带了五百亲兵,才刚进城门,等候已久的内侍王清就宣读了圣旨,让他们二人直接各自回府,不必进宫回报,无旨不得擅出。 消息顷刻间传遍京城,各处有司府衙、大街小巷掀起惊涛骇浪,一批批言官重臣或去东府,或去面圣。 然而无论是太子还是皇帝,都避而不见,只推出下属去敷衍。 当然也并非所有臣工都不能见到他们,比如此时的杨绍方正在折桂阁和中书令沈洪才、靖远候沈行简以及文华阁阁老魏庄明三人商议紧急事务,内容就是如何化解这次危难,救出功臣。 几人面色凝重,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已明明白白的看在眼里,能够用这么大且不靠谱的一件事去搬动皇帝猜疑之心,也只有绣衣臣才能做到。 沈行简甚至怀疑绣衣臣中有了赵王的人。 热茶转凉,熏香再立。 杨绍方他们仍是没有想出好的对策,除了借用民情民意之外,似乎再也没有其它办法能够挽回皇帝心思。 对于绣衣臣究竟查到了什么,众人一无所知,局势岌岌可危。 杨绍方心急如焚,他鬓角华发早生,拧眉说道:“这一次除了民情民意之外,的确是没什么能够解救二郎三郎的证据!何况那天在嘉德殿上,陛下设酒宴试探本宫,就已经说明了他的决心。” 中书令沈洪才拱手道:“老臣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可以容忍皇子们的争斗,也可以容忍权臣跋扈,但他决定不能容忍自己被人欺骗和背叛,诸位可还记得乾瑞七年的事情么?” “自然记得清清楚楚,这也是陛下的逆鳞。”魏庄明双目在空,回忆道,“那时殿下跟靖远候年纪尚小可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而且也从未有人敢提起此事。” “请老师详说。”杨绍方拱手道。 魏庄明颔首,缓缓揭开旧事,“当年先帝还在,当今陛下也还是当年的洪王殿下。那时候洪王刚刚在夺嫡之战中获胜,正是如日中天之时,就差废黜太子授以金印正统。 朝臣们都以洪王马首是瞻,认为他已经是东府正统,所以扶持他的那些人自然也放松了警惕。 没想到,当年的太子,现在的庶人杨霄以重金买通深受洪王信任的一位近臣,并从他口中提前得知举行受封大典的准确时日。” “之后呢?” “之后……庶人杨霄就借那个逆臣的口,让他去挑拨洪王府幕僚关系,也用还未易主的太子金印让那个逆臣以各种方法大肆敛财,并从江湖上紧急招募了八百悍匪,准备在受封大典当天攻陷帝都武库。” 杨绍方拭去细密汗珠,“杨霄比本宫胆子大多了。” 沈洪才笑了笑,接过话头继续说道:“由于乾瑞一朝武备松弛,更加之受封大典当天,京城各处重臣都前去观礼,拜谒储君,所以竟能让杨霄带领八百悍匪成功冲破防备稀松的帝都武库,夺取大量兵器甲胄,又骑快马杀奔后宫,逼先太后写下剿贼谕令,再拿着谕令冲击受封大典。” “八百人居然能在帝都后宫如入无人之境!”沈行简不可思议的问道,“当时的禁军哪里去了?” 魏庄明叹道:“乾瑞一朝,说的好听一些就是抑武修文,说的难听一些则是武不思战,文不思政,先帝崇尚道家,对于朝政很不上心,所以那些禁军早已经没了战力,脱下甲胄甚至不如街上的地痞。” “真是太丢人了!”杨绍方怒道。 魏庄明喝了口茶润喉,继续说,“所以当八百悍匪冲进受封大典的时候,因为那逆臣之前的运作,使得洪王府幕僚有许多人离心离德,软了骨头,他们见到杨霄率领八百悍匪像血人一般,不降者全部处死,这些人直接倒戈。 洪王带领御林军拼死抵抗,把受封大典这样的场合杀的血流成河,就在洪王等人支撑不住的危急关头,殿下的生母,配天皇后带洪王府府兵赶到,这才解了围困。” 沈洪才敬佩赞叹,“也幸亏配天皇后巾帼英雄,也才解去那场危机啊!在那之后,洪王查出那个逆臣,把他判了寸鳞之刑,而废太子也就彻底成了庶人,这还是洪王不忍心见他去死,为他求过些情面。” “本宫好像明白了……”杨绍方喃喃自语,“明白了为什么父皇登基后会贬黜许多老臣,恐怕那些人就是临阵倒戈的吧?” 沈洪才答道:“殿下所言不错,那些人就是临阵倒戈之人,若不是他们临阵倒戈,像我们这样的臣工今日又怎么会位居高位?” 魏庄明也附和道:“沈大人说得对,那些人中不乏绝顶智谋的人!想必陛下当年已经是心寒之极了吧!那么多他视为至交好友的人在面对敌人的时候解甲倒戈,甚至有的人还想反戈一击!这样的事,这样的人,实在是让人备受打击!” “所以,从此之后,陛下就极其厌恶欺骗和背叛他的人。无论是谁,但凡触及底线,触之即死,哪怕他人只有一点镜花水月般的嫌疑也要查个水落石出。” 沈行简无奈问道:“陛下这般痛恨欺骗背叛,眼下该怎么办?仅仅依靠民情民意远远不够救下秦王和汉王二位殿下。”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也只好看太子殿下的勇气了!”沈洪才沉声说道。 杨绍方心底一沉,“需要本宫如何去做?” “届时民情汹汹,陛下定会派禁军镇压,那时殿下可有勇气带骁武卫与之相抗?保护百姓不受损伤?” 杨绍方沉默良久,拍案而起,斩钉截铁说道:“二郎忠直,胸怀坦荡!那本宫岂能袖手旁观,空作昂藏一丈夫!” “如此,就拜托殿下了!”沈洪才又拱手道,“臣等近几日尽快查出有关此案的所有线索,愿以只手补天!” ------------ 第三十六章 请假 灵感断了……捋一捋……头疼…… ------------ 第三十七章 大结局 emmmm……作者笔力还不够,而且最近太忙,没有时间去琢磨这本书了,等以后可能会再写,所以先就此完结…… ------------ 第三十六章 云江万里(大结局) 世事凑巧,醒来正好平旦,东府内外已经忙碌了起来,杨绍方盥沃已毕,又用了些早膳,便觉无比清醒,精神烨烨。 他想起昨天皇帝的旨意,仍然心情舒畅,春风不言。 此时小丫鬟解亭瞳搬了个崭新暗金薰笼前来更换,正做的入神,眼角忽的瞥见一抹大红,她惊诧的眨眨眼,有些忍俊不禁。 杨绍方袍袖宽宽,横绾金簪,着大红色锦绣云纹袍,束鎏金排九方格华带,整个人似桃之夭夭,显得贵不可言,却又多出几分靡艳。 小丫鬟掩面轻笑,“殿下今日怎的这般装束?” “四郎加封上柱国,本宫自应去西府贺喜。”杨绍方舒展双臂,转了一圈,“怎样?还看的过眼罢?” 解亭瞳打量一番,答道:“粗眼看去还好,仔细看去便略有些调皮。” “调皮?那便最好不过。” 解亭瞳笑道:“平日里可不见过您这身绚丽打扮。” 杨绍方整齐衣冠,“本宫今日,要的便是个喧宾夺主。” “妾身听说,西府自昨日午后至今,朝臣们为了拜遏西府,有些人在那儿候了一夜,到现在依然是门庭若市。” “前去登门的朝臣,四郎都一一见了?”杨绍方不可置信的问道。 “好像……没有吧……”小丫鬟凝神回忆道,“有消息听那些朝臣们说,凡是送去的礼,赵王殿下一概不收,且只与不得不见的几位重臣攀谈了几句,其余的大臣则连赵王殿下的面都没有见到。” 杨绍方笑道,“是了,四郎也怕父皇疑心阿!如今他看似得意,实则是一步走错便是万丈深渊,把他架在火上烤呢!” 小丫鬟思索片刻,有些局促地低声说道:“殿下,妾身以为,陛下理应知道此种情形,那么……陛下的心思究竟是……是意在看您和西府争斗?还是……” “天胆!”杨绍方轻咤,“怎敢妄自揣测圣心!” 解亭瞳缩了缩脖颈,低下头去摆弄薰笼,不再说话。 虽然斥责,但她的言语依旧勾起了杨绍方的疑心。小丫鬟说得对,既然皇帝加封赵王,那么就定会想到赵王不敢收受礼品,婉拒朝臣的情形,而且眼下如此混乱的……皇帝的心思究竟在何处?换而言之,皇帝此举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真的要杀秦王么? “先去四郎处瞧瞧,看看此事是否弦外有音。”杨绍方在骁武卫云甲锦簇的护送下,骑着渥洼种出了宫门。 一路而来,有不少悻悻而归的青冠紫绶,见了太子依旧纷纷行礼,但举止言谈之间终归是有一丝不屑,有一丝惋惜。 据人所说,如今也只有十三顶华冠不曾去过西府。 “到底是深谙此道的大族!”杨绍方心底叹道。 诚如所言,还未到西府门前,便可看到排成如长蛇般的朝臣候在外面,杨绍方心中不免怒气横生,“难道我大祁臣子都是这等趋炎附势之辈么!” 他刚想要发作,但转念一想,“若是在此斥责他们,那定会让旁人以为是本宫嫉妒四郎故而动怒,如此,便违了初衷,况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还需从长计议。” 想过此理,杨绍方驱马上前,向那些朝臣拱手,朗声笑道:“诸位大人都在此久等了吧?本宫可走个近水楼台之利?” 那些臣工见了太子,也有新近入仕的,便顿时涨红了脸,纷纷还礼。 “大哥!大哥!” 赵王的声音从府中遥遥传来,他快步迎出。 在赵王来到之前,杨绍方先行下马,拱手深深施礼,“恭贺四郎!” 此举落在那些臣工眼里,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哪里是在施礼,分明是在诵读檄文! 赵王杨绍鼎察觉此情,匆匆还礼,“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杨绍方将他扶起,笑道:“今日可很忙碌?” 赵王看着那些臣工,不耐性子,厌烦的吩咐左右,“快去将这些臣工推辞了!莫要打扰了本王与太子殿下叙话!” 兄弟二人来到庭前,早早摆下的御酒在天光之下极为刺眼。 酒香四溢,清澈见底,是上佳的天家御酒,金樽耀壁,泛起莹莹光辉。 杨绍方把起建盏,一根银丝荡入酒中,恍惚之间,一桩桩明争暗斗涌出,纵使权倾天下终为牢笼之中,就此,无可抵御的疲惫感袭来,他不由得长叹一声。 才要劝酒的赵王见到此情此景,心底很是疑惑,于是复又放下酒杯,拱手问道:“大哥何故叹气?” 杨绍方淡淡一笑,“来喝酒吧。” 赵王不解其意,勉强笑着饮下香酒。 杨绍方竟以袍袖抹去嘴角酒滋,忽然问道:“府中可有良马?” 赵王笑道:“都在马厩,大哥要骑臣弟便派人牵来。” 杨绍方点点头。 不多时,一匹枣红马牵出,杨绍方爬上马背,向赵王以及府门外的臣工拱手施礼,朗笑道:“各位珍重!本宫出城去了!” 而后不理旁人急问,他一夹马腹,灿灿红袍已绝尘而去。 东祁怀显十二年,太子杨绍方纵马出太昌,云游四海,不知所踪。 赵王杨绍鼎两月后被授以金印册宝,正位东宫。 秦王杨绍瑜、汉王杨绍廷谋逆一事就此按下不提,次年就藩。 …… 怀显十六年,皇帝杨绪景驾崩于未央宫,是为祁兴帝。 越明年,太子杨绍鼎继位,改元昭简,兴水利,安民生,是为祁明帝。 ------------ 第一章 雪重闻折竹 东祁怀显十二年,仲春。 杨绍方走进贡院的那一刻,回过头静静看了看阴郁的天色,已到酉时,小雪蒙蒙。 他自东府打马奔来,走的急,又不曾披鹤氅,肩头红锦自然附了点点银粟玉尘,其步履不停,略略掸去,以免威仪不类。 目光掠过已是排列的规绳矩墨的士子们,直达殿前阶下。 那里有株去岁的红梅尚未凋败,一任寒春风催。片片碎红跌坠,好巧不巧搭落在峨冠博带之上,那人竟似不察,深深如水地看向正腹热心煎的杨绍方。 杨绍方来到梅树之下,名士之前,按耐住急火,拱手见礼道:“学生见过老师。” “老臣见过殿下。”魏庄明还礼说道。 太子杨绍方做派从来是雅人深致,而眼下却急切道,“老师可有问出些什么蛛丝马迹?” 这位誉满天下的魏阁老面色凝重,微微摇头,以示无奈。 杨绍方舒展锦红袍,请道:“老师可且回暖阁以避子卯,此处由学生询问便可。” 太子素来知道文华阁阁老魏庄明是一位温良恭俭的宿儒,更是一位倍受天下寒士推崇的长者。 他不忍见这些后来者士子受苦,但更多的还是因为他的次子魏景平也在其中,杨绍方体察此情,故而便好意请回。 魏庄明整齐紫绶腰黄,沉声说道:“殿下可要快些。春闱泄题,天颜震怒,旨意已出中书,大理寺员役眼下应该快到了。” “是……您的侄儿大理寺卿魏景麟亲自到此?” “多半是罢!”魏庄明叹道,“数十载不遇此等大案,还望他能持论公允,以彰公道大明。” 进了大理寺,过上一遍刑枷,便是豪客剧盗也要咬碎满口牙,更何况这只是些十年寒窗的文人士子,不知怎的就遇到了这般罕有的惨雨酸风。 暖阁缓闭,其中如阳春迟日,使人衣带渐解,而其外则似冬至新雪,凉意入骨。 杨绍方背剪双手来到台阶上,简单吩咐左右东宫骁武卫,“盏灯。”又向士子们说道,“都褪去阑衫!” 才解横阑,凉风春雪湿寒就一齐涌入胸腹,让士子们不得不呵气蹴足取暖,左右侍卫自然上前催促。 未几,阑衫尽去,杨绍方再次说道:“翻开内衬襞积,仔细查找,不可略过一处!”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鸟栖寒枝,雪落东梢。 “殿下,没有任何线索。”骁武卫指挥使赵景明回报。 杨绍方目光沉沉,思忖片刻挥挥手,“脱靴!” 他心中知道,无论试题是如何泄露的,他的老师魏庄明作为这次的主考官都一定脱不了干系,且最让人疑窦丛生之处在于,魏庄明的次子魏景平也在这些士子之中。 何况魏庄明曾经以避嫌为由上书请皇帝另择他人,如此一来,当初那些所谓之“避嫌”的淳淳之言也将化作惺惺作态,虚与委蛇。 杨绍方绝不相信自己最敬重的老师会做出这种事情,他更想不明白,京城中有谁敢招惹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魏氏一族。 “京城华冠十三顶,魏氏独占其九!”文华阁阁老魏庄明就是其中之一。 不多时,赵景明再次回报,“殿下。” “怎样?”杨绍方急切问道。 赵景明面色肃然,“一无所获。” 杨绍方叹息道:“先把衣靴还给他们,看来只能等大理寺来查问。” “魏阁老他……”赵景明关切道。 杨绍方温和笑道:“魏阁老乃两朝元老,又是文华阁阁老,兼领本宫西席,德高望重,名布四海。父皇是不会难为他的,若非如此,父皇也不会遣魏景麟带人来贡院,这一点本宫可放心。” “那便好。”赵景明不再说话,安静侍立一旁。 交还阑衫棉靴,响起阵阵细细碎碎。 听闻院中渐渐无声,暖阁重开,魏庄明来到杨绍方面前,施礼问道:“殿下,可有发现端倪?” 杨绍方回答道:“老师,学生都搜过了,士子之中并无得到泄题之人,可惜其试卷才答寥寥数语,无法查验。” 魏庄明长叹道:“东风助恶!盗题蟊贼,定然是身边近人啊!” 已到戌时。贡院外步履杂乱,灯火通明,一位意气风发的俊朗年轻人带队来到这里。 他步踏流星般穿过士子,来到阶前,向杨绍方和魏庄明分别施礼,“大理寺卿魏景麟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四叔父。” 魏庄明忙嘱咐道:“景麟,这件事你务必细细推敲,不可冤屈无辜士子,亦不可放过罪业贼人。” “四叔父尽管放心。”魏景麟拱手说道。 他转过身,又朗声道,“将士子们带回大理寺候审,不得上枷,不得捆锁,你们小心看管便是!” 听到这样安置,太子和魏庄明都稍稍宽心。 待到士子们已经被押送先行,足声蛩然之后,魏景麟再向自己的四叔施礼,赔笑说道:“四叔父,此事需暂时委屈您。” 杨绍方剑眉微蹙,“何意?” 魏景麟笑着朝宫城方向遥遥拱手,“奉陛下旨意,关押贡院所有士子及考官至大理寺,其余一应人等皆封留贡院候旨!” 心头一震,杨绍方脱口而出,“大理寺苦寒!老师年事已高怎么受得?” 魏庄明抬手止住他,“殿下莫急,既是陛下旨意,便有其中道理,老夫去看一看就是了!” 魏景麟也施礼道:“殿下尽管宽心,魏阁老是在下亲叔伯,在下绝不会慢怠四叔父,何况堂弟景平也牵连其中!” 不待杨绍方回应,魏景麟已经跟在魏庄明身后离去了,一同离去的还有十八名副考官。 春夜渐深,风雪迫之,摧折梅竹。 “殿下,怎么办?”骁武卫指挥使赵景明低声问道。 杨绍方负手而立,直直看着阶下摇摇欲坠的红梅,“也许让老师去大理寺,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他老人家做事清清白白,如此也好还一个清白,只是大理寺乃是苦寒之地,老师年事已高,恐怕难以忍受!” “如何是好?” “本宫与老师同去,监管大理寺众人,省的他们怠慢了老师!”杨绍方侧过头,“你们先回东府,若有人问起,可如实相告!” 他说完此话便匆匆出了贡院,骁武卫只得遵照太子教令行事。 夜雪扬扬,遍是银粟玉尘,一如来时,压落碎红纷纷。 ------------ 第二章 缧囚需亲鞫 “鸟囚不忘飞,马系常念驰。静中不自胜,不若所听之?苏子瞻作于秀洲僧本莹的五言律。”杨绍方借着微亮烛火喃喃念道。 这是魏庄明方才写就的墨宝,其笔力遒劲,如青竹傲于寒霜,撇似锐刃,捺似折钢,转笔回折,彰锦鹤引项之姿;挑锋着点,藏金丝嵌玉之美,非名家宿儒而绝不可得。 杨绍方不吝赞美道:“容学生妄言。学生以为,就书道而言,天下的字无有能出老师之右者。” 魏庄明施礼谦逊作谢,“殿下谬赞,江湖浩渺,天下能人极多,万不敢自傲。” 杨绍方环顾四周,见这牢房虽然收拾的干净整齐并且多加了一床厚褥,却依旧湿冷难耐,不由得埋怨道:“大理寺卿魏景麟竟然疏忽至此,也不知道搬盆炭火来!” 他又回过头吩咐跟随在身边的大理寺员役,“老师年事已高,你快去搬盆炭火。” “殿下也不必怨他。”魏庄明将狼毫挂在笔架山,温和笑道,“今夜巨案突发,臣这个侄子应该是忙的脚不沾地,哪里有更多的心思兼顾老臣?” “可惜是父皇的旨意,不然,学生一定不会让您住在此处!”杨绍方取下玉簪一面拨亮灯豆,一面说道。 “士子们都已经过堂受审去了,殿下您也请回东府吧!” 杨绍方目中忽有精光点点,“为何?学生已经命人将南书房收拾齐整,今夜就留宿于此了。” 灯火摇曳之间,魏庄明站起身来,沉声说道:“殿下,正当非常时刻,您千万不可任性。此处一非洞开之水亭,二无划灰之火箸,难效李宋故事。眼下应如履薄冰,慎之又慎才是。” 听闻此言,杨绍方略有不满,他拱手道:“学生又不是来学张子房借箸,要划灰之火箸有何用处?” “殿下!”魏阁老言语加重了几分,“臣并无阴谋阳划之意,您为何……” “老师之意,学生清楚。”杨绍方饶有兴致笑道,“不过,本宫只是想在此留宿,怕这些无眼力价的员役们慢怠了您,仅此而已。这样清楚简单的缘由,难道还会有人捕风捉影、狐疑狐搰,拿去御前说事?” “殿下,您……” 魏庄明刚要驳斥训诫,门外突然响起了他们平生最忌惮、最畏惧的声音。 “好一个狐疑狐搰!你是在说朕么!太子?” 言语沉沉,如晴空霹雳,平地炸雷。 杨绍方手腕猛抖,透亮玉簪已然坠地折作几段,他哪里还顾得地面湿冷,匆忙跪地俯首,“父皇!” 魏庄明也大惊失色,一同行大礼,颤声道:“陛下!” 皇帝杨绪景略略抬手,“魏阁老请起。”,而后又向杨绍方说道,“太子抬起头来。” 杨绍方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己父皇,见他身着赭黄明服,未着冕旒,横绾金簪,腰间玉蟒带约束华服五爪金龙,面容肃然,浓重眉宇间隐隐有怒色翻腾。 煌煌帝威,让人只一眼就不敢再看,杨绍方如从前那样重新埋低头颅。 皇帝杨绪景双目含威,问道:“太子,你不回东府,来大理寺做什么?” 于是杨绍方就如实说了。 不料皇帝杨绪景听完之后,冷笑一声,说道:“魏阁老乃是大理寺卿魏景麟的亲叔父,他在大理寺岂会受苦?你真是,连找个由头也不会找,怕是别有什么心思!” 话虽简单,却如尖刀,魏庄明历侍两朝,刹那间便清楚了他的意思。 吓得这位魏阁老颤巍巍跪地俯首,替太子辩驳道:“陛下息怒,太子殿下方才所言都是实话。春闱巨案突发,老臣与家中二郎虽然也卷到其中,但为人师者应当持身中正,不艳于群芳,不偏于东风。太子殿下为子则至醇至孝,为臣则夙夜在公,绝无回护之心,更无抵触律法之意,老臣望陛下明鉴!” 灯火昏昏,将魏庄明老迈的身躯模糊的刻在墙壁上,白发苍苍,衣袍垂垂,显得尤为颓老可怜。 皇帝杨绪景上前亲自扶起魏庄明,叹息道:“魏阁老所言不差,朕心中已了然,快快请起。” 他又俯瞰太子杨绍方,“既然魏阁老替你说话,你也起来吧!” “谢父皇。”杨绍方拜谢道。 而后拭去冷汗,微微躬身侍立一旁。 皇帝杨绪景瞥了一眼,忍不住又皱眉训斥道:“堂堂储君,姿容畏缩,成何体统!” 遭到训斥,杨绍方顿时有些无措,他不由得面色涨红,只好摆出平日里习惯的负手而立,以显气势。 可落在旁人眼中,却有那么些局促和窘迫。 杨绪景再深深看了看他,稀疏的胡须颤了颤,终究没有说话。 杨绍方和魏庄明心底都松了口气。 “既然太子也在,那就一同随朕亲鞫!”杨绪景甩袖说道。 “儿臣遵旨。”杨绍方施礼答道。 皇帝突然要亲鞫,这让杨绍方刚放下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这类意外之举,杨绍方之前也遇到过,而且每次都很凶险,员役更加卖力,受刑的人更加痛苦,对于旁观者也是一种煎熬。 “看来今夜……士子们要受苦了!”杨绍方心底暗自叹息。 皇帝亲鞫,任谁都束手无策。 ------------ 第三章 不疑还自疑 九天垂白练,夜雪满雕梁,折竹声脆,落红无踪。 这场春雪入夜后竟愈发的热烈,不似仲春,俨俨有深冬之势,大理寺内外通明,炭火,烛火,烈火胡乱挤过窗牗门扉,融作一起附在茫茫雪间,好似一方灿灿莹莹的古时琥珀。 皇帝杨绪景端坐在大堂回廊之下,御林军大统领齐秦海、大理寺卿魏景麟、太子杨绍方侍立左右。 桌上青瓷建盏尚温,曜变天目静静绽开于内壁之上,乳花之下,泛起青色幽光。 本是世间珍品,此刻落在杨绍方眼中却不亚于鬼眼毒火,皇帝积威深重,让他战战兢兢。 皇帝杨绪景回顾旁人,抿茶笑道:“若是没有凄厉哀号,倒也不失为人间美景,朕不曾想到这森森大理寺竟然有此等风光。” “皆是陛下洪福天恩所赐。”魏景麟小心地施礼笑道。 杨绪景点点头,又问道:“几时了?” “回陛下,已过戌正,将到亥初。”御林军大统领齐秦海上前应答。 杨绪景看看太子杨绍方,“也就是说,自开审已有小半个时辰了,这帮士子们的骨头倒是硬!” “父皇,应该是那贼人的骨头硬。”杨绍方赶忙说道。 杨绪景将热茶放回,问道:“太子可知,朕为何分开审问,且审问结果不许张扬?” 长风忽起,携凉雪登太子面堂,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拱手作答说:“儿臣以为,父皇作此安排是为士子着想,因为那盗题的贼人绝不在士子们当中,但这些士子之中的某一位定然与贼人有所勾连。而至于这勾连的缘由……还不知,他或是受贼人胁迫,亦或是受贼人蒙骗。 故而父皇不许招供的士子姓名外泄,实则是在为这位士子留条门路,免去他身败名裂,也省去此人日后含冤而死,显出朝廷爱才之心,不知儿臣所说是否正确?” 杨绪景转头看向灿灿明雪,淡淡说道:“太子还算聪明。” 皇帝不说话,旁人自然不能随意开口说话,他们沉默良久,都看着漫天明雪,满院琥珀,听着东堂惨叫,西房哀号,恍惚间竟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又过了盏茶时分,终于有大汗淋漓的员役自东堂快步而来,先行过礼,杨绪景招招手,那员役附耳上前,轻轻说了一个名字。 皇帝杨绪景听过之后,吩咐大理寺卿魏景麟,“去吧,让他们停了,犯人已经招供,你再告诉其他士子们,让他们安心调养,朝廷会派郎中为他们治伤,另外每人每家都有补偿!” 魏景麟领命去了。 杨绪景扶额深思,良久不语,忽然又看了看太子,后者顿觉如坠寒渊,似如芒在背。 终于,杨绪景吩咐那员役道:“去将吕殿章带来。” “吕殿章?”杨绍方心头一松,他并不认识此人,难道这吕殿章还敢没头没脑的栽赃自己? 不多时,刺耳锁链声来到阶前,血迹斑斑跪伏于地,瑟缩在风雪中,宛如琥珀中困毙的蝇虫。 “吕、殿、章。”杨绪景轻扣着扶手,“抬起头来。” 于是吕殿章缓缓抬头,只是凝作条缕的发丝之下的眼睛无神的看着地面。 杨绪景不疾不徐的问道:“你为何要盗试题?是何人给你盗取的试题?” “回陛下……草民不曾用过试题!”吕殿章单薄的身躯伏蜷作一处,抽泣不成声。 “是何人给你盗取的试题呢?” “是……是文小央!”吕殿章颤声说道。 “文小央,文小央。”皇帝杨绪景喃喃的重复了两遍这个名字,“太子。” 杨绍方凛然,上前施礼,“儿臣在。” 杨绪景语气平平的问道:“朕记得这个文小央是你东府的人吧?他做出这件事来,你知不知情?” 皇帝带来的压迫感要比“文小央”这个名字带来的惊骇更加沉重,甚至就连灿灿明雪也让人觉得黯淡无光。 杨绍方跪地行礼,努力稳住心神,答道:“回父皇,儿臣不知,这个文小央竟然敢盗取试题,儿臣也不知道他行这般大逆不道之事是为何!” “你果真不知?” “儿臣不知!” 杨绪景缓缓站起身,“不急。” 他解下腰间一方金牌,交于齐秦海,无比温和的笑道:“劳烦齐统领去东府捉拿文小央,如若有阻拦者,无论官职,一律就地处斩!” “臣遵旨!”齐秦海接过金牌,带一队御林军人马飞奔而去。 皇帝杨绪景复回坐上,早有内侍换上热茶,他抿抿茶,虽然依旧是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但却让旁人感到四海翻腾,天公将怒,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杨绍方就那么和吕殿章一同跪着,任由灿灿明雪铺满脊背,堆满衣襟。 春雪飘落、堆积、融化,而后再落、再化,阶前的堂堂储君,大祁太子杨绍方此刻如同水浇雨淋一般凌乱,锦红袍已经变作阴郁的深红。 终于,在雪融化到第四次的时候,齐秦海带了文小央回来。 文小央刚刚出现,一直瑟缩着的吕殿章便愤然起身,不顾刑罚剧痛便破口大骂:“文小央,你算什么知己!君子行不为苟贵,说不为苟察,名不为苟难!可你竟做出这等龌龌龊龊,貌合神离的事情来!误我终生!误我终生!” 杨绍方也愤怒的看向文小央,他很想责罚此人,但还是忍住了,只是胸中似火烧。 皇帝杨绪景把一切都看在眼中,待文小央跪下,他才冷冷问道:“文小央,你为何要盗取春闱试题?” 文小央俯首答道:“臣不为其它,单单是想让吕殿章考个好功名,臣也好得近水楼台之利,谁曾想这腐儒竟然不用!” “那试题何在?”杨绪景又问道。 “早已交给吕殿章。” 杨绪景称赞道:“能得利而不用,吕殿章,你倒是有些气节。” 吕殿章拱手答道:“回陛下,试题已经被草民烧了。” 杨绪景又看向文小央,笑道:“文小央,你最好说实话,省去许多麻烦。” 不料后者竟然拱手答道:“臣所言句句属实!” “好,既然如此,那就请坐罢!”杨绪景朝齐秦海使了个眼色。 齐秦海立刻会意,从大堂搬出一张太师椅,又带几名甲兵将文小央按在椅子上,绑住双臂,拦腰困住身躯,其中一名甲兵用力控住文小央左腿,脱去鞋袜。 这时再有甲兵取来一柄约手掌长短类似于勺子样式的东西来,在文小央的脚底轻轻摩挲着。 杨绍方和吕殿章一见到此物顿时胆寒,憋了一口凉气不敢轻发。 “文小央,你见过这种东西么?”皇帝杨绪景冷冷问道。 “回陛下,臣不曾见过此物。”此时的文小央只觉得脚底冰凉瘙痒,还不知所谓。 杨绪景忽然笑了笑,“那朕请你吃肉。” “吃肉?” 杨绪景晃晃臂膀,“说点实话,招了吧,朕有些乏了!” 文小央也感到了恐惧,但他依然如故的回答道:“臣所言,句句属实!” “挖罢!”杨绪景略略抬手。 得到旨意,那甲兵手持铁勺向文小央脚跟直直挖了下去…… 风雪卷着惨叫在院中翠竹槐榆间环绕,接着飞向沉沉夜空,婉转哀怨如黄鹂鸣啼,忽而又嘶声长唳似苍鹰厉叫,又与地府恶鬼相差不远,已然不是人声,很难想象,这会是人口中发出的声音。 围观者无不触目惊心,胆战心惊不敢喘息。 甲兵掰开文小央的嘴,将一勺鲜红软糯灌入他口中,这才稍稍止住哀嚎。 皇帝杨绪景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道:“文小央,味道如何?” 文小央冷汗淋漓,面无血色,仰起头剧烈的喘息着。 杨绪景又问道:“还要吃么?” 文小央听到此话面如死灰,胡乱大声喊道:“陛下饶命!我招了,招了!” 杨绪景摆手示意御林军退下。 文小央垂下头颅,喘息着说道:“回陛下……臣盗取试题之后交于吕殿章。是因吕殿章与魏阁老次子魏景平相交甚厚,故而臣托吕殿章将试题告知魏景平,但吕殿章不答应,所以魏景平也不知此事……” 杨绪景捧起茶杯温暖手心,“文小央,你为何要冒此风险盗取试题给魏景平,据朕所知,你与魏景平并不认识。” “臣是为报恩!” “报恩?” 文小央因剧痛而面孔抽搐着答道:“是,臣出身贫寒,入宫之后也无所为,是魏阁老和礼部尚书易长临大人发现了臣,并将臣提拔为太子殿下的近臣,恩德难忘,无以为报,听闻魏阁老次子魏景平将要参加春闱……所以……臣就……” 杨绪景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这么说来……此事完全是你一人所为?” “是臣一人所为。” “朕不信。” ------------ 第四章 同与作逐臣 文小央的哀嚎再次撕破夜空,殷红鲜血淋漓连结在雪中,很快冰冷了下去,凝结做崎岖虬髯的枝丫,周边鲜血点点零落,点成二月初发的春花。 旁观者不忍直视,纷纷别过头去,太子杨绍方更是战战兢兢,怛然失色。 皇帝杨绪景把握建盏,轻轻敲着杯盖,清脆悦耳的声音落在文小央耳中,仿佛是尖刀扎在耳洞,混合着脚底的剧痛,让他栗栗危惧。 “文小央,现在你的言辞与方才可有什么出入?”杨绪景温和笑问道。 文小央面如死灰,“回陛下……无论您信与不信,臣都不敢欺君!难道您非让臣诬陷他人么?” “敢这么说话?你倒是有点勇气。”杨绪景眼底露出笑意,“不亏是东府属官,朕信了。” 听到此话,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有人是为文小央受到此刑而心惊,譬如那些御林军将士;也有人是为皇帝的疑心过重而胆寒,譬如太子杨绍方、士子吕殿章。 杨绍方知道他的父皇多疑,但不曾想到竟然疑心到了这种地步,他刚刚真的很怕文小央畏惧酷刑而胡乱攀咬,如果真是那样,他自己要受到的责罚就不止如此了。 因为魏庄明和礼部尚书易长临二人,分别是太子太师、东府詹事。而作为魏庄明次子的魏景平又在这样的关系之中,他文小央若是胡言乱语,那最起码“培植党羽,欺君瞒上”这个罪名太子杨绍方就是无法轻易推脱的了。 “都起来吧!”杨绪景招招手,“太子回廊下来!” “谢父皇!”杨绍方膝盖酸麻,起身的瞬间双腿不由发软。 无人敢上前搀扶,只能看着这位太殿下子自己费力的回到廊下。 不待杨绍方站稳,杨绪景便站起身,向众人说道:“今天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先将文小央、吕殿章押解天牢,等到明日拟旨之后,再明言结果,起驾回宫!” “臣恭送陛下!”大理寺的员役跪了一地。 杨绪景走出两步,忽然又回过头来,向着杨绍方说道,“太子不要随朕一同回宫了,你衣袍湿透,快回东府歇息去吧!等明日朕派太医为你送些祛风寒的药!” “儿臣遵旨!谢父皇隆恩!”杨绍方刚要跪拜。 杨绪景不耐烦的摆手说道:“免了免了,从小就端着!” 说完之后,皇帝在云甲锦簇中登上龙辇扬长而去。 文小央和吕殿章也被魏景麟关押在大理寺,等待明日一同交于刑部大牢。 众人离去,偌大的院落安静了下来,杨绍方知道,这方灿灿琥珀在今夜过后会更加夺目,但同时他也明白,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在目送皇帝之时,他借着皓皓白雪的光泽看到内侍李卓骑快马离了队伍,向更深,更不可见的夜色中奔去。 “要快去见老师!”这是杨绍方第一个想法。 骁武卫指挥使赵景明率兵赶到,正准备护送他回东府,杨绍方止住马头,又勒马回转大理寺。 大理寺卿魏景麟见他去而复返,也猜到了他的心思,没有过多询问,直接引他来了牢房。 由于院中不绝于耳的厉厉哀号,所以魏庄明没有心思休息,他问员役讨来宣纸,试图以书道而定下心绪。 “老师!” “殿下?”魏庄明手腕猛然一抖,本是圆润的笔锋霎时戳了出去,在玉版之上好似利刃般刺眼。 他顾不得其它,放下狼毫急切问道:“今夜如何?可查到了什么?” “是文小央!”杨绍方沉声答道。 “坏了!”魏庄明手掌一紧,“要出事!” “老师放心,文小央受刑两次,也不曾胡乱攀咬。” 魏庄明颤巍巍起身,思忖良久叹道:“正因为如此,才是坏事!” 杨绍方非常惊骇,“老师,这是为何?” 魏庄明担忧的应道:“陛下近年来愈发多疑,如果文小央当堂指出这件事与殿下您或者是跟老臣有所关联,那按照陛下多疑的性情来看,他多半不会相信,即便是罚也是不痛不痒。 可现在文小央说是他一人所为,任谁都不会轻易相信,更别说是陛下,假若老臣猜测的不差,此刻陛下已经宣召绣衣臣统领进宫领旨,要暗里查清此案了!” 杨绍方心头一震,仿佛看到了一片凄风苦雨,失落的答道:“老师说的没错,我刚刚看到内侍李卓骑马离开了父皇身边,多半是去传陛下口谕。” 他接着又陡然惊道,“麻烦了!绣衣臣最受陛下信任的!万一真的被绣衣臣查出些什么,恐怕……” 魏庄明说道:“查出些什么不是最糟糕的局面,没有查出些什么才是最坏的局面!殿下试想,春闱巨案又怎么会是文小央一人之力就能办到的?按照陛下多疑的心思,这桩连绣衣臣都查不到一点端倪的巨案,陛下又怎会不惊心!不忌惮?咱们能想到的,陛下一定能想到!” 杨绍方压低声音,“老师的意思是……此事背后有人在操纵?” “老臣知道文小央此人惯于左右逢源,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因为所谓的“报恩”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盗取试题的!定有幕后推手在帮扶他!” “会是谁呢?”杨绍方紧锁眉头,左右不得解。 魏庄明拄着拐杖来回踱步,“幕后推手暂且不论,这件事最冤的恐怕还是礼部尚书易长临大人。 当年他与老臣一同提携文小央,要是报恩,他自然有份,而且……易长临大人一向是站在殿下您东府这边的,此次难免受鱼池之秧,但无论如何,最后的矛头都是指向您啊!” 魏庄明不亏是两朝元老,他仅仅是知道了文小央的表现就能够推测出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单单这份心力便不负“十三顶华冠”之盛名。 “而至于幕后推手,老臣倒是想不起会是谁在作祟!” “会不会是四郎?”杨绍方忽然问道。 魏庄明缓缓摇头,“这件事应该不是西府赵王指使的。” “老师,何解?” 魏庄明分析道:“西府赵王虽然一直与殿下不睦,但这春闱泄题的事情风险太大,且对殿下的打击也没有足够的份量,再者说,西府向来是拉拢老臣和易长临大人的,他不太会做出这种不利于自己的事来!” 杨绍方扶额深思,似乎全然忘记了衣袍湿冷,“如此……会是何人呢?难道是张氏?” “张氏一门,出一后二妃,再加之大将军张素兵权在握,应当不屑这种做法!” “难道是镇国公霍氏?中书令沈府?”杨绍方不敢相信的又道,“他们两家都是忠义之士,更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魏庄明笑道:“殿下莫急,此事的幕后推手未必就在“十三顶华冠”之中,京城中风云诡谲,还要看接下来的走向如何。同作逐臣君更远啊!只怕咱们三个都要受些责罚了!” 杨绍方忍俊不禁笑道:“这次真是冤屈了易长临詹事。” 魏庄明也笑道:“殿下浑身湿透,早些回东府,免得有恙。” “那学生告辞!老师保重!”杨绍方拱手作别。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夜雪中,魏庄明这才长叹一声,熄灭烛灯,听雪花沙沙洒落天地间 ------------ 第五章 浮生半日闲 春日迟迟,袅袅花香伴着慵懒日影渐渐流转到回廊下,容容流云,和畅惠风一齐涌入了书窗,委婉花影投在玉版,投在笔架山,投在龙尾砚,在翰墨客为之的案几上绘出一幅太平画来。 自春闱巨案之后,至今已过一旬,天气也是了春天暖意,杨绍那夜沾染的湿寒也渐渐祛净。 从皇帝的旨意以及发往各地的邸报来看,这次春闱巨案的最终结果也在杨绍方等人的预料之中。 作为直接参与者,文小央难逃一死,被判春决,他在刑部大牢中还有半旬时间的日子可活;经过绣衣臣的细致查访,士子吕殿章出身贫寒,曾是文小央同乡好友,并无他意,再加之其能得利而不用,有文人傲骨,颇得皇帝心意,故而准许参与来年春闱,并无其它重罚。 其他受到牵连的士子们,也各有补偿,春闱改为秋闱,他们在京城的一应花费,都由朝廷供给,由于魏景平本就是京城豪门,所以他则受到了额外恩赐。 之后便是遭到无妄之灾的文华阁阁老魏庄明与礼部尚书兼东府詹事易长临。这二位被皇帝斥为“不辨菽麦,难当大任。” 魏庄明免去太子西席,易长临免去东府詹事,并罚俸一年。 最后便是太子杨绍方了。 他在雪水中跪了半夜,染上了些风寒疾病,只好上呈皇帝请求休沐,而皇帝杨绪景也正要罚他禁足反省,所以来来去去,杨绍方就在府中闲了下来,一月之后再次上朝参政。 而至于杨绍方并无过错但皇帝为何要罚他禁闭这件事,其中的缘由则很耐人寻味。 据说,绣衣臣没有查出任何痕迹,文小央还是坚称都是自己一人所为。杨绍方猜测,自己到头来还是背了个“培植党羽,笼络朝臣”的莫须有的罪名。 那夜他与魏庄明猜测的那幕后推手,也始终没有线索可以追寻,只得静观其变,按下不提。 虽然如此,杨绍方却乐得清闲,免去昏定晨省和政务繁多这两件让人战战兢兢,谨慎小心的事情之后,他反而在书画道上又有了些进步。 杨绍方挂起牙管鸡狼毫,向侍候在侧的侍女解亭瞳招招手,爽朗笑道:“小丫头,上前来品评一番本宫的字。” 解亭瞳盖好薰笼,欠身施礼道:“殿下说笑了,妾身哪有这品评墨宝的眼力。” 杨绍方摇头说道:“未可知也!你出身中书令沈府,是伴着沈大公子冠礼的贴身侍女。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既然沈行简文采斐然,故而你即便不会写字,临帖品鉴总是有过的吧?” “回殿下,妾不敢欺瞒主上,妾身愚笨,是真的不会。”解亭瞳含蓄应道。 “你称自己愚笨才是欺瞒本宫!”杨绍方朗声笑道。 解亭瞳规规矩矩的施礼,“妾身不敢!” “罢了罢了!”兴致一过,杨绍方顿觉无趣,干脆吩咐道,“你去命人将本宫的字装裱,再派人在晏秋园摆下茶果,听说晏秋园新花正开,本宫要去那里游赏一番。” “妾身遵命!” 杨绍方戴好远游冠,刚要出门,便听到阵阵“放肆”的说笑声传来。 他顿时精神一振,“是二郎,三郎!” 内侍碎步进殿,拱手道:“殿下,秦王爷跟汉王爷来了。” “大哥,大哥!快出来迎接!” 还未见其面便已经闻其声,杨绍方满心欢喜的迎了出去,边走边说道:“也只有二郎敢在东府这般随心所欲了!” 秦王杨绍瑜身形健硕,面容刚毅冷峻,着玄色金丝云纹长袍,团起发髻,斜挎青云流苏长剑,满满江湖做派,他一见到杨绍方就步履如飞的跑了上来。 汉王杨绍廷也紧随其后。 他们两人都是贤妃萧珂阳所出,是同胞兄弟,但相比之下汉王杨绍廷就显得内敛文雅不少,秦王杨绍瑜则豪爽飞扬。 见到这二位,还未开全的新花似乎都在一瞬间全盛,心情万里无云,暖阳高照。 说话间,秦王杨绍瑜来到近前,刻意打量了一番杨绍方,笑道:“我看大哥有些福态,想必近来过的还不错!” 杨绍方也很配合的拍拍腰胯,“心宽体胖,心宽体胖!” “看到大哥能得以短暂休息,兄弟很是高兴!”汉王杨绍廷拱手道。 “都是自家兄弟,三郎总是多礼!”杨绍方埋怨道。 杨绍瑜附和道:“大哥说得对!你总是端着,三郎应该学学我,逍遥,自在!” 他顿了顿又道,“大哥是要出门去?” “闲来无事,写了幅墨宝,正准备去晏秋园赏花,咱们同去?” 杨绍瑜连连摆手,“赏花有何趣味,依我看,咱们兄弟三个许久不见,趁着今日闲暇,不如去马场比箭,活络筋骨!” “也好!本宫正愁没有去处!” 于是兄弟三个骑马出了门,往皇家别苑而去。 不多时,偌大的皇家别苑中就响起了阵阵箭矢破空之音和爽朗无顾忌的谈笑声。 “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也不错,比当太子要惬意的多。” 这是杨绍方心中的危险念头,仅仅是一闪而过便让他心惊胆颤,不留神,箭矢偏出不少,脱靶而出,直直钉在后面的大柳树上,惊出一群做窝的鸟雀。 “大哥你走神了吗?”杨绍瑜放声笑道。 汉王杨绍廷则看出了太子心中有事,只是笑而不语。 杨绍方自知失态,略有尴尬的笑道:“许久不练弓马,有些生疏疲累。” 杨绍瑜忙搬来一张太师椅,“那你就坐下歇息歇息,看弟弟我来射箭!” “殿下!殿下!” 杨绍方刚刚坐下,正要喝茶,只见小丫鬟解亭瞳急匆匆的跑来,凌乱的青丝贴在脸颊,很是失仪。 一种不详的预感自心底升起,杨绍方知道这小丫鬟平日里一向稳重周全,今天竟然如此慌张,恐怕是出了什么大事! 杨绍方也没有责怪她,赶忙问道:“何事慌张?” 解亭瞳看到秦王和汉王也在,稳了稳心神,略略施礼,答道:“刑部尚书李文正大人拜遏东府,已在殿下书房候着。” 兄弟三个对视一眼,杨绍方问道:“刑部尚书李文正?他有什么事?” “是……”解亭瞳眼神飘忽,看了看秦王、汉王,不待杨绍方吩咐,她索性跺了跺脚凑到杨绍方耳边,耳语了一番。 只见杨绍方的神情由不解逐渐变为震惊,最后定格在惊疑不定,他豁然起身抬脚要走。 忽然又回过身向秦王和汉王略略拱手,“本宫有些急事要先走,二位兄弟在此玩耍罢!” 汉王杨绍廷急忙施礼道:“既然大哥还有公务,那便快去吧!” 秦王杨绍瑜也连连附和。 杨绍方微微点头,就带着小丫鬟解亭瞳匆匆离去了。 ------------ 第六章 五洲风雷急 杨绍方知道出了大事,马蹄未稳便跳下马向书房而去,他步履如飞,一面吩咐左右太子府属官,“没有本宫教令不得入内!” “殿下!”此刻腹热心煎的刑部尚书李文正提起直裾迎了出去。 杨绍方拱手施礼,又做出“请”的手势,忙道:“文正公久等,内堂说话。” 他端坐正位,也不顾茶凉盏冰,略略润了润喉,急急问向李文正,道:“本宫听解氏传话说,是刑部大牢出了纰漏?” 已是花甲之年的刑部尚书摊摊手,同样急切道:“回殿下,文小央不见了!” “他去哪了!”杨绍方心头巨震,赫然起身,察觉不对,又改口问道,“这是何时的事情?” 李文正愤愤回答道:“老臣昨夜巡查大牢,发现文小央已经被另外相貌相似之人替换,而那罪魁不知何时逃了出去!” 李文正虽是年过花甲,但其嫉恶如仇,明断是非的秉性从未有移,在他治下,十余年来,刑部尽是干吏,极少出过差错,可这次竟然在森严的大牢中被别人来了一手偷天换日,这让李文正难以接受。 杨绍方复回座上,顺势又问,“那文正公可曾审过这名替死鬼?”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当值的员役查过了么?” “替死鬼已经死了!”李文正遗憾无匹地猛拍大腿,“死于昨天正午。” 杨绍方思存片刻,“也就是说,这替死鬼是近几日被人换进来的,员役可曾问过?” 李文正失望地叹息,“老臣已经亲自审过近几日当值的狱卒,他们都说不知,因无证据而不可用刑,这么审问才是徒劳之功啊!” “有理。”杨绍方揉着鬓角,“既然如此,替死鬼的来历可查过?” 李文正皱眉思索道:“那替死鬼的籍贯老臣也查过了,京城之中并无此人,且此人躯体多有棍伤,烙印,似早年受过刑罚,从伤痕来看,行刑之人手法很有名堂,故而老臣推断他极有可能是早年获释的囚徒。” 此话让杨绍方仿佛看到了一线微光,他舒了口气,“若是早年获释的囚徒的话,七年前皇祖母八十诞辰之时,倒是有过一次大赦,文正公可从此处着手。” 但李文正却担忧地看向太子杨绍方,“殿下放心,替死鬼的来历与换囚的过程,老臣竭智尽忠也要查个水落出,只是问题的关键之处还在于整件事的幕后推手!从春闱巨案突发到现在换囚案,整件事环环相扣,仔细想来不免让人背后发凉!” 杨绍方沉声说道:“如今来看,的确是有一只大手在幕后操纵,竟然能够从刑部大牢神不鬼不觉地换出死囚,这位幕后之人不简单呐!” 李文正遥遥拱手,低声说道:“关于文小央盗题,绣衣臣一无所获,陛下正疑心此事是殿下所为,如今文小央失踪,等于春闱巨案彻底丢了眉目,而天下能够做到这一切的人凤毛麟角,陛下恐怕更加猜疑……” 杨绍方忽然双目灼灼,焕发出光彩,他惊喜不已的笑道:“文正公妙语!点破天机!” “殿下想到了什么?” “既然是凤毛麟角,那岂不是更容易查出这位幕后之人?”杨绍方端起凉茶一饮而尽,似乎已经胜券在握! 李文正倒吸了一口凉气,试探着问道:“殿下以为是十三顶华冠其中之一?或是……或是其中几位?” 杨绍方放下建盏,“十三顶华冠,魏氏独占其九,故而这十三顶华冠也有高低之分。” “那是自然,大理寺卿魏景麟岂能与阁老与中书令等人相比?” 太子杨绍方摆摆手,“非也!” “何解?” 于是杨绍方徐徐说道:“十三顶华冠之中,就以魏氏而言,南北二国公,东西二阁老。 南街辅国公魏庄崇,北街宁国公魏庄行,东街五凤阁阁老魏庄启,西街文华阁阁老恩师魏庄明。 眼下这四位是他们魏氏位极人臣的人物,可是这四位之中,又有兄弟之分,南街魏庄崇是兄长,他们一脉也最为兴旺,东街五凤阁阁老魏庄启膝下仅有二女,人丁最为稀少。 所以本宫推断……即便是看似如铁桶般的魏氏一族,内部也会分个高低!” 听他说完,李文正若有所思,用不敢置信的语气问道:“殿下的意思是……这十三顶华冠之中的争斗……影射于朝堂之上?故而引出这些乱杂杂的事情来?” “或是如此!” 李文正忽然施礼说道:“殿下,请容老臣妄言。” 杨绍方抬手,“文正公但说无妨。” “老臣猜测……此事莫不是西府赵王殿下做出的?” 提到西府赵王杨绍鼎,杨绍方眼底掠过冷意,但他掩饰的很好,面无表情的答道:“当日在大理寺牢房中,老师与本宫说起此事,他以为此事不是四郎做下的,本宫后来也究其缘由,认为有三。” 杨绍方比出三根手指,“其一,四郎生性谨慎,不做春闱盗题这类冒险之事;其二,四郎非贪小利之人,他若是想对付本宫,便不会用这种温水煮青蛙的办法;其三,四郎多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四郎这一点与父皇相似,除非他与文小央认识许久,且异常信任,不然不可能命他冒险去盗题。” “殿下所言极是,看来春闱巨案,并非赵王殿下所做。” 杨绍方笑问道:“想必文正公还未去面圣罢?” “唉!”李文正长叹一声,抚着胡须懊悔说道,“老臣如此疏忽,不知有何脸面去见陛下,只好先来拜遏东府,询问殿下的意见!” “接连两件大案,都是做在了父皇最看重的皇家颜面上,父皇定然会龙颜大怒,命绣衣臣追查到底!” 李文正气愤填膺,“老臣也要追查到底!” 他继而又担心道,“老臣还是替殿下忧心,就目前而言,这两件事最终都会把您卷进来,若是春闱巨案可以称“培植党羽,结党营私”,那么换死囚之案则便可称“法无二门,折损天颜”的罪名,殿下的处境……都怨老臣疏忽!” “文正公切勿自责。”杨绍方心头一热,慰籍道,“此事虽然能使父皇疑心,但毕竟没有证据,而且如此大案,对方也不敢留下丝毫证据,面对绣衣臣,只怕连伪证也不敢造,故而父皇也不会过多责罚,毕竟本宫还是大祁朝的储君!” 李文正做事干脆利落,话已说清,就起身作别,“既如此,老臣明日上呈陛下。” 杨绍方相送,“文正公尽管按规矩办事即可。” “殿下,老臣还有一言。”李文正走出两步忽然又拱手道。 “文正公请讲。” “老臣以为,殿下要坐稳储君之位,少不得十三顶华冠的相助,也望您能常常走动些人事。” “文正公为何不走动些人事?”杨绍方反问道。 李文正微微一愣,笑道:“老臣不屑。” “本宫亦不屑!” 二人相视而笑。 此时日已偏西,南风过境,他们的身影被斜阳拖开,青丝白发乘风而起,明主贤臣向阳而行,紫绶金章都藏在沉沉暗影。 ------------ 第七章 努力尽今夕 (这两天要弄大纲,也要看合同,家里还突然有点事情,可能更新的少一点,但肯定不断更。) …… 杨绍方起身沐浴的那个下午,漫天风雨正盛。 才刚过申初天色便已暗暗沉沉,室内更是如此,但和着暖阁的蒸蒸水汽,竟使他感到恍惚间如梦如幻,仿佛那一天风雨正是自这水汽中来,自然也不觉有多么凄凄,反倒心情舒畅了不少。 替换了上下衣衫,绾起青丝,顿觉清朗如再世为人。 然而一出门,乱杂杂的思绪便再次涌起,犹如眼前雨花纷纷,不知和谁说起。 杨绍方虽然万般不愿,但依旧定好心神,乘轺车往嘉德殿而去。 将进宫苑,杨绍方改为步行,举伞走去,才到玉阶前,便听见禁闭的宫内有阵阵丝竹声传出,搅在漫天风雨之中,其素雅如清风抚波,不理雨点嘈嘈,不知者还以为有高士避世于此。 殿前内侍王清早早进殿禀报,杨绍方安安静静立于阶前,片刻后,丝竹声尽去,内侍王清复回。 “陛下宣太子杨绍方进殿。” 杨绍方提着直裾,将纸伞交给内侍,自己步入嘉德殿。 他来时皇帝杨绪景正在龙案前读书,只有另一名贴身近臣李卓在旁侍候,偌大嘉德殿空空荡荡,更添冰冷。 见到杨绍方冒雨前来,不待杨绍方行礼,皇帝杨绪景便放下简牍,靠在龙椅背,难得的温和笑道:“太子冒雨前来嘉德殿,必有大事,坐下说。” 杨绍方略感意外,行礼作谢,跪坐左侧席位,拱手问道:“父皇可看过近几日刑部呈上来的奏折了?” 皇帝杨绪景笑答道:“朕已经看过,且都做了批示,太子何有此问?” 杨绍方眼神顿时有些飘忽不解,刑部尚书李文正早已经把奏折呈上了好几日,可依旧不见关于这件事的任何消息传出,这难免让他以为是有人从中作梗,蒙蔽圣听。 所以他思存片刻又问道:“那父皇可知刑部大牢死囚文小央逃狱之事?” “自然知道。”杨绪景随意答道,继而再次捧起书卷。 “既然如此,为何不见朝廷有任何动作?海捕文书也不曾下发。” 皇帝杨绪景浓眉微皱,“太子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 “儿臣不敢!”杨绍方跪拜道。 皇帝杨绪景叹道:“兹事体大,自有朕来裁断,太子无需多虑,好好休憩几日,待开朝之后还有许多事情要你去做。” “父皇!儿臣……” 杨绍方拱手,才要深追细究,见皇帝已经不耐烦的摆摆手,“太子不要追问这件无关紧要的案子,白白浪费心力,朕眼下有件大事要问你。” “父皇请讲!” 皇帝杨绪景温和笑道:“你参政多年,定然对我大祁如今的国势知之甚深,朕且问你,假若年中对大雍用兵,户部可拿出多少军资?各地又可出多少兵丁?战器甲胄又有多少完好?毁去的又要多久可补全?” “父皇要对大雍用兵?” 皇帝的话让杨绍方震骇万分,刑部大牢走脱一名死囚与这件事比起来,判若云泥。 杨绍方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今日皇帝的态度这样温和,原来是存了对外用兵的念头。 “朕只是有此打算,你且说一说。”皇帝杨绪景又招呼内侍李卓,“赐茶。” 杨绍方心思急转,他参政多年,自然知道如今的大祁国力稍显式微,朝堂之上多是明争暗斗,文武百官也各有利益勾连,若不是大祁底子还厚,恐怕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的大雍早已经攻破燕州,图谋中原了。 这种情形,皇帝杨绪景未必不知,所以杨绍方猜测,皇帝是想趁着大祁还有一战之力,先力伏外患,免去日后江山倒覆之危。 可是大军就这样出关,胜算实在渺茫,甚至有些好高骛远。 面对国之大事,太子杨绍方不敢随意,他拱手认认真真答道:“回父皇,我大祁军资充裕,人丁兴旺,战器修具,若是年中对大雍用兵,的确足以。可是……” “可是什么?听你此言万事俱备,还有何犹豫不决?” 杨绍方答道:“可是,儿臣认为若要用兵,军资、甲兵,都在将帅之后。常言道,“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起于狐疑。”若是将帅不和,则难以取胜,依照祖训我大祁文臣武将泾渭分明,但眼下却有些杂乱。” “太子是在变着法的提醒朕!”皇帝脸上笑意全无,淡淡说道,“你的意思朕知道了,此事再斟酌斟酌,现在朕还有公事,你且退下罢!” 皇帝下了逐客令,杨绍方忙问道:“父皇,那文小央……” “你是储君!”皇帝突然怒道,“不应该只关心那些无关痛痒的案子!” “可是,事关我大祁法度,岂能置之不理?”杨绍方据理力争,“何况文小央幕后之人还未浮出水面,这件事……” “太子不要多言,朕自有打算,你退下罢!”皇帝冷冷的说道。 “父皇!” “退下!”皇帝怒不可遏,抓起一本古籍便扔了过来。 杨绍方无奈,很是不满地略略拱手,“儿臣告退!” 他甩袖出了嘉德殿,气愤不平的乘上轺车回东府去了,徒留玉阶上半举纸伞的内侍王清惊愕在那里,久久不曾挪动。 ------------ 第八章 终是行路心 春雨绵绵,下了几日终于停住,满院红绿新花经天公之手涤去浊尘,衬着茸茸嫩草,苍苍青苔,显得愈发明翠,整个东府一时间阴浊尽去,处处生机。 自那天嘉德殿父子不欢而散之后,杨绍方一直未曾出过东府,每日临帖煎茶,而皇帝也不再提起这件事,父子两个出乎意料的很有默契。 然而此事却在朝廷之上已经传开,人多口杂,杨绍方偶尔会从内侍那里听到外界传来的“陛下已经十分不满太子”、“太子殿下又将被禁足”之类的话。 “愚笨臣子!” 对于这些流言,杨绍方和皇帝的态度依旧如出一辙,他们都是置之不理,佯作不知。至于文小央逃狱的事情,不知为何,在朝堂之上并未掀起什么风浪,如这场刚刚过去的春雨,不着痕迹。 已是季春,次日逢五。 杨绍方一早便去了庆宁宫,此时尚早,授业师尚书令南溪亭还未到,而宫内又甚是空荡无趣,于是他便抱了张厚垫坐在外面台阶上。 那些来来去去的宫人和侍卫见他独自坐在那里,都刻意远远绕开,免得沾上几分晦气。 杨绍方察觉此情,偶尔有宫女不得已从此经过施礼,他也不答,只是看着明釉白瓷般清丽的高阔天空怔怔出神。 待到辰初,自朱门影壁转出一俊朗年轻人,他身着绿锦袍,生的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相貌与杨绍方有几分相似。 此人见到杨绍方独坐出神,便小跑上前,作揖礼,道:“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杨绍方回过神来,也还礼说道:“四郎来了。” 这人正是西府赵王杨绍鼎。 杨绍方见赵王已来,少不得要与他虚与委蛇,推搪敷衍一番。 杨绍鼎环顾四周,见只有太子独自一人,于是笑问道:“大哥来的早,可是昨夜春风未消,露华浓凝,搅扰了休息?” 杨绍方顺势说道:“确是春色恼人,寤寐思服。”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赵王,又笑道,“本宫看四郎精神振烁,想来近几日枕稳衾温,过的优游岁月罢?” 赵王杨绍鼎故作叹息,“臣弟也不想这般糜费时光,可惜大哥处理一应政事都游刃有余,父皇也侧重东府远胜于臣弟,让我们这几位亲王无用武之地,只能关起门来吟花弄月。” 杨绍方心说,“本宫也想吟花弄月,过起优游岁月!” 这种话自然不能说出口,否则一旦被赵王拿去御前说事,免不了又要吃上一顿“不思进取”的斥责。 故而杨绍方笑道:“那四郎可寻个差事做做,本宫记得西府不是领了京南军主将的位置么?素日里军务还不够繁杂?” “嗐!”赵王杨绍鼎摆摆手,“那些个杂乱军务也没甚要紧。如今一无战事,二无天灾,素日里的军务也就是操练士卒,整备粮草这些,而参军偏将他们又是些常年领兵之人,做起来都是得心应手,本王只需查验便可。” 杨绍方笑了笑,“如此说来,确实清闲。” 赵王背负双手长叹息,说道:“臣弟时常在想,若是你我兄弟几人生于寻常人家该有多好,忙时井然,闲时自然,也不再为这些天下事劳心费神,倒也是自在,大哥以为如何?” 杨绍方虽然也想“忙时井然,闲时自然”,但他始终是大祁太子,身负苍生社稷,索性就不做那些耕读南山的大梦。 只不过他心底慨然叹道,“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阿!” 赵王杨绍鼎的这一番话看似是受到王公贵胄枷锁而不得自在的肺腑之言,实则大有玄机,尤其是“为天下事劳心费神”的话语,更是凸显自己的心中所想,就差直接劝杨绍方让位了。 杨绍方若是附和,便会掉入其陷阱,只需流露出自己有一点耕读于林田泉下的意思,这将使得赵王更加步步紧逼,自己也不得不夺嫡党争,空耗国力,还要兄弟阋墙,手足相残。 杨绍方身为东府正位,他自然明白对方意思,所以露出真诚笑意,说了句,“得之坦然,失之怡然。” 也不知赵王有没有会意,杨绍方整齐衣衫抱着厚垫进了庆宁宫。 少顷,秦王杨绍瑜与汉王杨绍廷也一齐赶到。 秦王杨绍瑜性情飞扬洒脱,他的到来让沉沉的空气活泼了不少。 而汉王杨绍廷则把自己写下的墨宝交给太子杨绍方品评,以求精进。 太子杨绍方客观的点出优劣,并应下将自己珍藏的一副王字赠与杨绍廷,用以激励奋进。 兄弟四人说说笑笑,竟是兄友弟恭的和睦场面。 忽然,不知谁低声说了句,“若五郎也在便好了。” 就此,殿内渐渐沉寂了下来,直到落针有声。 过了片刻,杨绍方回过头看向朱门外的青天,率先发声,“已是季春,中原回暖,大雍胡天可能还是冷风削骨……” “也不知五郎过的如何了!”赵王杨绍鼎也担忧道。 这次真真切切是实心实意了,毕竟晋王杨绍吉年岁最小,也最聪慧懂事,所以每位哥哥都对他呵护备至。 晋王杨绍吉与珂阳公主杨洵是淑妃张君所生,一对龙凤胎,惹得天家各处满心欢喜。 但风云突变,两年前,大雍遭雪灾,于是派兵在大祁边境“打草谷”,并陈重兵于其后,若非遭灾,军粮不济,只怕要发动战争。 皇帝杨绪景御驾亲征,列阵边关,逼迫大雍归还掠夺的人丁。 大雍讲明条件,“若要归还人丁,就要派质子来大雍,不然将人丁全部屠戮做粮食。”并且点名要晋王杨绍吉远赴。 优势在他,大祁无奈,只好割爱。那一年,大雪泱泱,晋王杨绍吉不过十八。 想到此处,秦王杨绍瑜倒是一拍案,愤愤不平道:“有朝一日,本王定要请缨提锐旅,直捣大雍龙城,将他们逐出草原!” “若是二哥请缨,兄弟来做你军师。”汉王也附和道。 听到此话,太子杨绍方没有过多说什么,更不曾说出皇帝确实想要用兵的意思。 不多时,尚书令南溪亭握戒尺书卷而来。 这位老大人曾对刑部尚书李文正有过不少提点,也算是李文正的恩师。老大人做事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这一点李文正倒是深得其精髓。 南溪亭马上开坛讲课,殿内也就彻底没了声音。 由于春闱巨案,原本的太子西席——文华阁阁老魏庄明被免去授业师,皇帝杨绪景曾一度想让五凤阁阁老魏庄启来接替此职,最后不知怎的选了尚书令南溪亭来担任授业师。 从近来的做法去看,皇帝的心思愈发难测,给所有人的感觉都是在做一些没来由的事情,让人战战兢兢,思不得解。 ------------ 第九章 嘉荣意外声 日月东流,仍然不见有关于文小央逃狱案件的任何消息传出,刑部尚书李文正也再次过府,只是这次他的言语之间多了些许无处发泄的不满,只得在杨绍方面前抱怨了几句。 皇帝不做回应,即便贵为太子的杨绍方也无可奈何,只好把这件事沉甸甸的挂在心里,好言相劝这位能臣。 依照大祁惯例,春夏之交应当举行一次春猎,以彰朝廷武德,以往的每年春猎皇帝都会亲自点同去的宗室和文臣武将。 至于春猎所需的一应器物都是做熟了的事情,交给负责的官员去做即可,不用多费心思,只是不同的人去享用罢了。 随天子春猎,这是一种莫大的殊荣。 眼看时日将近,京城中的达官显贵们翘首以盼许久,可今年依然没有半点关于春猎事宜的消息,惹得人心浮动,却又不得不按耐住性子等待。 相比之下,太子杨绍方倒是轻松不少,毕竟他是太子,除非有极为紧要的军国大事需要他留京处置,否则他是必须跟随的,也是毋庸置疑的。 三月望日,旨意出中书。 反常的是皇帝没有在金殿之上宣旨,而是命各路内侍前去臣子府邸点卯。 魏氏、张氏、霍家、沈府,这十三顶华冠自然在其中,除此之外秦王杨绍瑜、汉王杨绍廷等亲王也接到了旨意,唯有东府,等了整整一日,也只有燕雀归来。 在皎皎辉月之下,太昌城如白壁般无暇。 窗外月华如水,夜色融融,南风忽起,泛开满院花柳香,青红和着蜂虫鸣鸣浸透窗户,演漾在窗纱,似京中不知名的某处响起的讥讽与嘈杂。 燃灯枯,人不寐,墨锋回还如刀催。玉案前已经满是团团宣纸,胡乱的扔在地上,好似下过了燥燥大雪。 前来换灯盏的侍女如履薄冰般经过杨绍方身边,借着尚有的余光看到了那根夹在青丝中的白发,黑处愈黑,白处愈白,很是扎眼。 杨绍方一笔复一笔,也不知写出了什么,也不在意写出了什么,那些笔锋时而锋锐,时而酥软,时而谨矩,时而草草。其锋锐时则似斩钢天刃,错切横山,暗藏恨意淋漓,骇人心魄;其酥软时则如红手轻幔,素绣软绢,念念之情张扬于表,观者同悲;其谨矩时则珠规玉矩,慎之又慎,仿佛行于阳春之冰,半步临渊;其草草时则起长风卷云,四海滔滔,竟自有一番浩浩气魄在其中。 灯火摇曳,换过三次,已是鸡鸣,杨绍方此刻大汗淋漓,再也没了心力支撑,也不回卧房,就此伏案而睡,当值的侍女也不敢叫醒他,小丫鬟解亭瞳为他添了件锦袍。 杨绍方再次醒来,巳时已过,只觉得头脑依旧昏昏,拭去眼角浊尘,略略回神,这才发觉平日里也不算冷清的东府此刻竟然无声无息,仿佛一夜之间这里的人都消失不见了一般。 他捏了捏酸麻的手臂,抬眼看到自己昨夜写的杂乱墨宝已经被收拾干净,心中诧异,三步并作两步出了书房。 遮住明媚阳光,发现东府门内的台阶上有一人,他定睛细看,登时心头一震,急忙跌跌撞撞上前。 那人见他来到眼前,于是快步相迎,施礼道:“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秋。” 杨绍方还礼,不解的问道:“王公公何时到的?为何不叫醒本宫?” 王清平和笑答,“殿下莫要责怪属官,陛下已经吩咐说,若在下来的时候,您还睡着的话,便让臣在此等候您醒来。” “原来如此,公公替本宫谢过父皇。”杨绍方拱手道,“公公此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宣旨。”王清自袖中取出绫锦蚕丝圣旨,笑道,“殿下,接旨吧?” “本宫去换衣服?” “不必,您接旨便可。” 于是杨绍方和所有在院中的人一同跪地接旨。 内侍王清展开旨意朗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皇太子杨绍方夙夜在公,兹礼恪遵,未尝有怠,质相昭茂,承祧衍庆,端重循良。资敬聿懋,褒奖逢恩,赏珠玉十斛,蜀锦十匹,古迹九章,与朕暮春会猎东麓,期克承清白之风,嘉慰报政,显扬尔志,畀以殊荣!” 杨绍方拜谢道:“儿臣谢父皇隆恩!” 王清呈上圣旨,拱手凑近杨绍方,压低声音,“殿下,陛下还让臣给您带个话。” “王公公请讲。” “陛下让臣问问您,加封赵王殿下为上柱国可否?”王清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 杨绍方先是一怔,而后自然而然的笑道:“自然可以。此事应由父皇圣裁。” “既如此,臣便这般回报陛下。” “公公慢走!” 杨绍方送出内侍王清,竟然满心欢喜,似乎对赵王加封上柱国的事情一点也不反感,他觉得腹中空空,命人端了些糕点跟美酒,自饮自酌。 午后,酒至半酣,小丫鬟解亭瞳慌里慌张的跑了进来,她见杨绍方还在慢悠悠的喝酒,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直接坐到对位,张口便责怪道:“殿下还有心思饮酒?外面都翻了天了!” 杨绍方没有责怪她的无礼,又取了个杯子斟满,推给解亭瞳,醉醺醺说道:“本宫发现你近来愈发的没有礼数,先喝了这杯再说话。” 解亭瞳只得饮尽,指着门外的艳阳说道:“殿下,您知不知道,内侍李卓已经回宫,赵王被封为上柱国了!朝臣们都炸开了锅,一群群的进宫面圣,好像庙会似的!” “你这个比方倒也有趣……”杨绍方随意笑道。 “殿下,无论如何您该争一争阿!” 杨绍方斜靠在引枕上,“争什么?四郎封上柱国,这件事父皇问过本宫,本宫也没有异议!” 解亭瞳杏眼灼灼,“殿下您知道?” “当然知道。” “那您为何不但不阻拦,反而首肯呢?” 杨绍方看起来心情不错,他竟也不顾失仪与否探过身轻轻刮了刮解亭瞳的鼻尖,“你这小丫头,平日里那么聪慧,怎的今日这样呆?” “妾身不懂……”解亭瞳双颊桃红,顿时现了原形。 杨绍方把头靠回手臂上,醉眼朦胧的呢喃道:“兵行诡道,贼是家亲。无功受禄,有理难伸。四郎不明白……” 解亭瞳回过神来再看时,杨绍方早已经被周公杀败了一局…… 晚风和暖,伴着花枝香影送进暖阁,风铃脆响,不知从何而来又往何处而去的柳絮和落英交织,于斜阳下泛起金色光华,又飘向高阔天空,宛如一场盛大而热烈的明明春雪。 怀显十二年的春天,到了深处。 ------------ 第十章 春香白日风 赤霞漫天神凤舞,金光遍宇巨龙飞。云甲锦簇,彩袖锦裳,天子銮驾,渥洼并驱,出太昌耀德门,向东麓山而去。 碌碌生民,无为小吏,顶礼膜拜,即便看不到天颜,但能见一见那辆金根车也是莫大的幸运,何况还有鼎鼎有名的皇子们及九锡宠臣伴随拱卫前后。 皇帝杨绪景虽已年过花甲,但他处在稍有不稳的銮驾之中依旧在批阅奏章,这得益于日就月将养来的勤政的好习惯。 内侍李卓跪坐一旁随时伺候,龙案左侧贵妃张珏正在拨弄自个儿做成的香囊,她就是西府赵王杨绍鼎的生母,出身自十三顶华冠之一的张氏一族。 而銮驾两侧垂下的玉帘之外便分别是太子杨绍方跟赵王杨绍鼎,伴随左右。 又行出十余里,皇帝杨绪景在笔下的奏章上划去一笔,身形微仰,活络活络筋骨,看到如牡丹盛于艳阳天的贵妃张珏,便想到了赵王杨绍鼎,故而他指着奏章不满的说道:“贵妃来看,都快半旬了,还在上奏四郎封上柱国的事情!这帮言官,真是腐儒!” 张珏微微一怔,放下香囊,轻轻握住皇帝的手掌,抚慰道:“陛下息怒,依臣妾的浅短见识来看,言官们大多是性情刚直之人,他们既身居此位,便是要履职的,要不然那里有脸面拿朝廷的俸禄呢?若非如此,陛下也不会用他们。” 皇帝杨绪景闷哼一声点点头,“你说的也是。” 可他依旧埋怨道,“四郎升迁上柱国,他们兄弟几个都其乐融融,全去贺过喜了,这帮言官们还是冥顽不灵!” “陛下无需烦恼,只要他们兄弟和睦便是天家福气。”张珏掩面轻笑,“臣妾还听四郎说,贺喜那日,他们把二郎灌醉了呢!” 听到此言,即便是杨绪景也来了兴致,他合起奏折,笑问道:“果有此事?” 张珏颔首微笑。 皇帝杨绪景抚掌大笑,“朕也曾听说,二郎酒量甚豪,想必是那三个齐心协力才办成的罢!” “想来确实如此。” 杨绪景又很是无奈的叹道,“可惜朕久居深宫,即便把他们几个召进宫来,他们也不会开怀畅饮,这种趣事朕许久不曾听到过了,家亲不得圆,真乃人生憾事!” “虽是憾事,但陛下以社稷为重,庇兆苍生,素日里自然无暇听这些孩子间的笑闹。” 杨绪景反握住张珏素手,“不如茶余倚栏之时,便由贵妃来给朕诉说这些有趣的事情罢,也不失为苦中作乐。” “臣妾遵旨。”张珏欠身领旨。 隔墙有耳,更何况仅仅一帘之隔,皇帝、贵妃的话音全部被太子跟赵王听了去。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毕竟张珏不敢欺君,说的都是真话,即使这样,他们都留了心思,还要看皇帝的回应,毕竟那天还发生了件事情。 “贵妃可再与朕讲讲,那日他们兄弟齐聚,还发生了何事?” 玉帘声脆,沉默片刻。 又听到张珏笑答道:“陛下,臣妾从四郎那里听来,贺喜那日他们兄弟四人先是行了酒令,这时三郎汉王殿下便有了几分醉意,再之后其余三个为了给汉王醒酒,便带着他去游湖,三郎趁着酒兴还做了诗文呢!” 杨绪景兴趣盎然地问道:“嗯,三郎性情内敛文质,酒量自然不好,他做了什么诗文?你可知道?” “醉酒作诗,醒来便忘,陛下勿怪。” “这倒也是,之后他们又去了何处?” “四郎说当时汉王酒兴正浓,于是他们又回了八角阁续饮,宾主尽欢。” “别无它事?”杨绪景忽然话音平淡。 “这……”张珏有些为难,“其实还有一事,但臣妾怕陛下感怀……” “但说无妨!” 张珏怯怯答道:“其实他们再行过酒令之后,便都有了七八分醉意,也就此提起了五郎……” “理应如此!”杨绪景长舒一口气。 “秦王殿下那日拍案悲怮,誓言必破大雍!” “其他三人呢?做何神态?” “回陛下,据四郎所说,其时太子殿下默不作声,只是满面阴郁,汉王殿下边劝慰秦王殿下边陪他痛哭,而四郎则独饮闷酒。” “兄友弟恭,是朕之福,不过朕还是难以想象二郎那个飞扬性子居然会痛哭流涕,这孩子倒是志向可嘉!”杨绪景笑道。 “天家血脉,自然如此。” 看似其乐融融,但这一番话听在杨绍方耳中却总觉怪异,不为其他,单单是封赵王为上柱国和赏赐自己是同一天来看,就绝无如此简单的道理。 更何况还有因春闱巨案而受到牵连的文华阁阁老魏庄明,这件大案的邸报刚刚下来之时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应当,看似是受到了春闱巨案的牵连,但最终受挫的还是东府。 可是后来文小央逃狱,皇帝既不张贴海捕文书,也不命刑部追查,只是让绣衣臣私下调查,而至于查到了什么,也仅有皇帝一人知道。 春日迟迟,暖意熏人,杨绍方却感到自己一侧便是幽幽寒渊,他似乎隐隐知晓了一些自己父皇的心思,仅仅是太仓稊米而已。 “父皇是要我们争?还是不争?若是要我们争,可他想要用兵,那兄弟相争岂不是更不可能用兵了么?” 身处诡谲之下,杨绍方想不通,这种种反常的背后究竟有怎样大的一张罗网,而这张罗网又是在等待着谁? 他亟待有人来点破这其中的不解,以免误入歧途。 两日后,龙辇驾临东麓山。 正是杏雨梨云的好时节,放眼望去,春山如笑,东湖平明,似年幼美人初妆,近处有柳亸莺娇,百卉含英,弱柳扶风袅袅铺陈无际如太平炊烟,莺吟燕舞收举其中便是盛世歌谣。红绣天孙锦,黄飘佛国金,临近此景,方知此情。 龙帐居中,其余宗室,臣工依照品级第次外推,呈捧月之势围护天子。 御林军于外设下重重营盘,一座座谯楼力镇四海凶器,一队队雄兵威压八极朔方,严整整是长枪大戟,齐刷刷是阔刀瘦剑,头鍪耀日明,金戈向天开。 依照惯例,需太子每日亲自巡营,杨绍方虽不是第一次见到这般阵势,但仍旧是心中慨叹,“若我大祁边军和各地屯田军都有禁军这样的战力该有多好,何愁强敌不除!” 不过他也明白,这个理想在目前的处境来看,只能算是空想。 “待本宫监国,定要革新军制,剿除贼酋!”杨绍方如是想道。 ------------ 第十一章 名重礼相饶 画鼓宣雷,聊发意气。 胯下渥洼种小龙驹磨蹄蓄发,太子杨绍方除去远游冠,换做青扎巾,着一件带箭袖的皂白纶袄,左插弓,右带箭,手中提了惨亮八面剑,一马当先,呼啸而出。 身后随即蹄声滚滚,千骑迸发,卷向那齐云古木,连野高岗。四位皇子各自带了一队人马分向四方。 一时间林野中百鸟乱飞,万兽震惶,人呼马嘶之声不绝于耳,烟尘四起,羽箭破空,大有鏖战龙荒景象。 做完仪式后,皇帝杨绪景年事已高,不便亲自出猎,他便与一些亲贵重臣回了帷帐中饮酒闲谈。 而能坐在这里的人定然不是寻常人物。 待蹄声渐远,尘埃平落,杨绪景才举杯向这些臣工宗室,“许久不聚,诸位请饮尽杯中酒。” 谁敢不喝? 无需皇帝吩咐,自有内侍宫女重新斟满,杨绪景难得出宫休暇,显得很是惬意,他随意捻起一枚昨日新摘的酸杏投向口中。 不料那酸杏竟仅差丝毫,碰在他下唇,惹得龙须颤动,翻滚着,跳跃着逃了出去。 其余都愣了神,不敢哭笑。 沉默片刻,杨绪景拿起身旁的宝雕弓,眼中不舍的打量一番,又抚掌自嘲的笑道:“朕终究不敌年岁,连小酸杏儿都想跑!” 这时左侧上首的一位身形魁梧的老人与海拱手说道:“陛下,并非是您不敌年岁,而是酸杏儿还未熟。” 此人着一袭玄色素锦袍,且不做任何点缀,年过古稀,阔口广额,花白胡须随风飘起,双目精光内敛,不怒自威,不是别人,正是京城中威名赫赫的十三顶华冠之首,三朝元老,南街辅国公魏庄崇。 杨绪景同样的拱手说道,“辅国公言之有理。” 他半攥拳轻揉额头,故作沉思,继而又笑问,“可若是这杏儿熟透,岂不是要粘朕面皮?” 魏庄崇回答道:“回陛下,老臣以为,其表之污尚可盥沃,但若因一时之急而备伤,则得不偿失,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道理,陛下自然是懂得。” 杨绪景开怀大笑环视四周,称赞道:“辅国公究竟是三朝元老,大祁之肱骨阿!言行间总能让朕学到不少!” “陛下谬赞,折煞老臣。”魏庄崇施礼道。 朝阳走中,建盏起落,由于春猎是为彰朝廷武德,故而并无丝竹相合,众人只是闲谈说笑。 已近午正,当龙帐众人再要举杯,这时忽然有甲兵前来奏报。 这御林军将士步履铿锵,神采奕奕,“庆贺陛下,恭贺陛下!” 杨绪景微微探身,“喜从何来?” “回陛下,赵王殿下生擒住瑞兽白鹿一只!” 杨绪景喜出望外,指向帷裳之外,“当真生擒瑞兽白鹿?可曾拘来?” “已到帐外!” 杨绪景站起身,招呼左右诸人,“瑞兽出没,难得一见,众位且随朕出去观赏观赏。” 侍卫刚撩开帷裳,果然便看到木笼中卧着只毛皮似雪的小鹿,它竟不知害怕恐惧,一对明眸追随杨绪景的眼光与之对视,两只茸耳高高竖起,好像这森森营盘对它而言到处都是奇趣。 “真乃神物也!”杨绪景大步上前,被了双手绕着木笼转了几圈,仔细端详了一番,问向侍立一旁的赵王杨绍鼎,“四郎,此精灵瑞兽是在何处擒得?” 赵王拱手答道:“回父皇,儿臣带将士们去了北岭。瑞兽聪慧伶俐,儿臣与将士们费了许多心思才生擒。” “好,你擒得瑞兽,有功,当赏!” 此时太子杨绍方和秦王、汉王也陆续回来,皇帝杨绪景又兴高采烈的招呼他们来欣赏白鹿。 杨绍方等人交口称赞,臣工宗室也纷纷贺喜,皇帝龙颜大悦。 皇帝杨绪景吩咐内侍,朗声说道:“赵王生擒瑞兽,去取朕宝雕弓赐予赵王,以资鼓励,其余将士各有赏赐!” “宝雕弓?”所有人陡然震颤。 宝雕弓,彩翎箭,这可是皇帝的御用弓箭,尤其是在杨绪景壮年之时也是弓马娴熟,酷爱弓箭兵器,这把宝雕弓本是他做皇子之时给先帝的寿礼,耗费许多心力做成。 后来先帝驾崩,宝雕弓便又回到了他手中。 故而素日里除了有特定的工匠来擦拭温养此弓之外,旁人触之即死,到如今甚至说是象征皇权之物也不为过。 虽然赵王擒难得的瑞兽,皇帝亦是一贯恩重,但绝不至此。 这等意外之举,让众人惊骇万分,但那些言官不在,却又无一人敢谏言。 赵王慌忙跪伏,“宝雕弓跟随父皇多年,是父皇心爱之物,儿臣万万不敢接赏!” 杨绪景浑不在意,挥挥手说道:“不要惊慌,朕年事已高,有此宝雕弓也无用武之地,你既能擒瑞兽,自然要赠予你,起来吧!” 赵王终于喜笑颜开,拜道:“儿臣谢父皇隆恩!” 风云变幻无常,卷旌旗烈烈。 宝雕弓赠出,在旁见到这一幕的太子杨绍方,顿时感觉面上无光,似乎自己已经不是东宫正位。 那些宗室重臣或是低头不语,或是袖手旁观,辅国公魏庄崇目光深深地盯住那流光溢彩的宝雕弓,若有所思。 之后,皇帝又命人小心看管白鹿,要带回御花园去,各营人马分食所猎取的野物。 太子杨绍方只好掩饰过局促心思,不动如常的向赵王道贺,又和几位亲王宗室兄弟一同炙了野味,迎着习习暖风,饮酒笑谈,好似任何事都不曾发生过。 日已偏西,午前出猎,午后赠弓之事,外加之酒力催动,杨绍方不知不觉便有了几分醉意。 他向旁人拱手作别,也有不胜酒力的宗室趁此机会回帐去了。 杨绍方心中郁郁,命人端了一些瓜果来醒酒,又招来侍女摆出四宝,准备临帖。 忽然有风吹进,杨绍方笔下不停,只是问道:“何处来风?” 无人应答,杨绍方诧异,抬起头看去,见门口站着一位花甲之年,气质文雅卓绝的老者。 杨绍方匆匆落笔,写完余下字,而后惊喜前迎道:“中书令沈大人?您怎么来了!” 沈洪才整齐紫鹤袍,拱手施礼道:“老臣见过太子殿下。” “老大人快快请坐!” 杨绍方又吩咐左右煎茶。 中书令沈洪才神秘兮兮笑问道:“这野味殿下觉得如何?” 此言一出,杨绍方顿时了然,于是面色肃然说道:“沈大人应该这么问,“这弓可还遒劲?”。” “殿下所言极是!”沈洪才抚须道,“老臣特来替殿下解忧。” “解忧?” 沈洪才看了看杨绍方方才写下的字,不疾不徐的品鉴,“老臣看殿下的字,横不能架梁,竖不能起柱,撇似钝刀,捺如断剑,是心中不宁,字亦不全。” 杨绍方叹息道,“老大人点破心思,试问您有何办法为本宫解……解忧?” 沈洪才站起身又拱手道:“此处营盘累累,不便说话,敢请殿下随臣去青竹溪一叙如何?” “青竹溪?那确实是个清净之处!”杨绍方起身与沈洪才并肩同行。 ------------ 第十二章 凡事预则立 (只是这么看书,大家可能觉得枯燥,所以,我决定整活儿啦!) …… 杨绍方和中书令沈洪才穿过层层营盘,因有夜间巡营的惯例,故而无人问询,他们来到青竹溪边,半边勾月自溪水中探出,虽非望月,倒也显得可爱活泼。 圣心难测,杨绍方一心求解,他方要拱手求教,突然听到不远处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向这边而来,两人心中惊诧,身边既没什么可以隐匿之处,也来不及回转营盘,所幸先发制人,杨绍方捡起一块鹅卵石,前后迎了上去。 风催云散,月华皎皎生亮,两道身影也正向此而来,很是熟悉。 那两道身影忽然定住不动,也是发现了对方,杨绍方心中稍安,知道不是歹人,悄悄把石头扔在草中。 双方越来越近,直到几步之遥。 “四郎?” “大哥?” “老臣见过赵王殿下。” “老臣见过太子殿下。” “辅国公也在阿!” “沈大人也在阿!” 刹那间,天光乍破,似巍峨山岳崩裂两处,鸿沟顿现,泾渭分明,月华投在他们中间,落入眼中宛如锋利剑光! 此刻,无论是谁都无需再找什么借口,避什么嫌,来维持那造作之极的虚情假意和兄友弟恭,现在的双方反而都觉得宽心。 良久不语,寂静无声,还是赵王先深深作揖礼,淡淡说道:“臣弟与辅国公先行一步。” 杨绍方负手而立,点点头,“早些歇着吧!” 于是辅国公魏庄崇也施礼作别,除此之外,再无他言。 等到对方远去,中书令才悠悠叹道:“过了今夜,将更加风云诡谲,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殿下要早做打算了!” 杨绍方拾起小石头奋力扔向远方,等听到入水声后,他才施礼问道:“请教沈大人妙计。” “不知殿下要请教何事?”沈洪才竟反问了一句。 不曾想到会有此问,杨绍方顿时怔住,他挠了挠鬓角,嘴角上扬,“本宫想请教沈大人,该如何当上九五至尊?” 沈洪才满意的笑道:“殿下这么问就对了,臣也不枉此行!” “请沈大人解惑。”杨绍方拱手道。 沈洪才将下摆锦袍叠做几层,当了个坐垫,反正也无人看见。 他坐在石头上,沉声说道:“殿下,这本是天家事情,老臣不该插手,否则便是逾矩臣子本分,但为大祁江山社稷,老臣决意辅佐殿下登基!” 中书令沈洪才这样一丝不苟的说话,杨绍方忙作揖礼,“承蒙沈大人不弃,本宫日后誓要澄清寰宇,中兴大祁!” 时有春鱼翻出溪水,升落水花,平静之后,沈洪才又道:“殿下不要说以后,眼下的局势您恐怕正蒙在鼓里呢!” 杨绍方叹道:“确实如此,父皇圣心愈发难测。本宫总感觉……现在的父皇有些像古时混元太极马掌门所说的传世经典那般,“其言乱拳,实则井然,触吾之目,泪水涟涟。”只是本宫尚不知父皇的“乱拳”究竟意欲何为!” “殿下,老臣以为京中局势可略分三方。”沈洪才晃了晃手指,“其一自然是陛下与绣衣臣,其二则是殿下与赵王等皇子们,这其三便是老臣所在的十三顶华冠,其中关系也错综复杂,故而显得陛下是在打“乱拳”!” “本宫可不想“泪水涟涟”,请沈大人赐教!”杨绍方拱手道。 沈洪才辩析应道,“凡解疑惑,必先寻其本末,就以古时马掌门而言,殿下可把自己当作是那打“乱拳”之人,试想,若是如此,您又为何要打“乱拳”,却又事后可称“章法井然”?” 杨绍方思忖片刻,回答道:“若本宫是那人,必畏惧对方之盛名与雷霆绝技,而至于“井然”二字……” 说到此处,杨绍方豁然开朗,他赫然起身,难掩激动,又道,“本宫明白了,沈大人的意思是,父皇以圣心难测为其表,而步步为营为其里!” “殿下聪慧!”沈洪才称赞一句,又问,“既然殿下想通此事,那陛下此举意欲何为?” “这……”杨绍方收敛笑容,犹豫道,“本宫确实想过究竟,但始终不知!请沈大人解惑。” 沈洪才笑答道:“容老臣狂言,陛下之所以会用“乱拳”来做其表,是因为陛下心中感到不安,而其不安的根源,则是臣等十三顶华冠,当然,还有殿下的政绩与底线。” 杨绍方剑眉蹙起,“沈大人前面所说,本宫能够明白,可本宫的政绩与底线,却有些疑惑,莫非本宫的政绩也让父皇感到不安?” “政绩斐然则声望日隆,京中大小官员恐怕有半数是出自东府门下,老臣位居中枢,时常经手这些人的奏折,有不少官吏在奏折中有言必称太子之意,这可是要呈御前的奏折,此话怎能不让陛下忌惮?” “原来如此!” 听过这一番话,杨绍方顿觉如醍醐灌顶,拨云见日,但他旋即又不解,“莫非要本宫知法犯法,做一些龌龊事情才可打消父皇疑虑?” “其实殿下不必如此!”沈洪才抬眼看向月亮,顿了顿,很是不情愿的说道,“您只需一个“争”字便可。” “争?与四郎相争?” “不单单与四郎相争,而是与魏氏,与张氏,甚至与大祁法度相争!” 杨绍方心思机敏过人,他瞬间就已经了然,叹道:“本宫已经清楚明白,父皇先罚后赏,赵王无功受禄,都是故意让我们争阿!也只有我们相争,争的你死我活,父皇才能坐收渔利,也才能推行革新,集权于手,彻底驱除大雍!” “正是如此,这是陛下不得已而走的险招!”沈洪才站起身,掸去灰尘,“殿下只有争,才能保全性命!而不至于像马掌门一般,身负绝世武功却败于乱拳。” “可是……”杨绍方心底寒气翻腾,似乎未去尽的春寒侵入五脏,很是郁郁的说道,“可是如此一来!岂不是空耗我大祁国力?且给了大雍可乘之机?” 沈洪才无奈的劝道:“先弃后取,是险招,亦是正招!何况近日之事,朝廷上下也都看在了眼里。陛下封赵王上柱国,又赠赵王宝雕弓,容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此招看似阴险,但实是阳谋,您不得不去争!若是再不争的话,陛下失去耐心,你的东府就真的岌岌可危了阿!” “沈大人之意,本宫了然,只是……只是本宫实在不愿空耗我大祁国力,使生民苦楚啊!”杨绍方心神激荡的说道。 “既然陛下先弃后取,那殿下夺嫡对于社稷江山而言,又何尝不是先弃后取,正大光明呢?更何况,辅国公魏庄崇也定然发觉了陛下心思,依赵王的性情来看,他多半是不会留手的!” 杨绍方知道沈洪才所言极为确凿,可是他仍然与自己纠缠不清,最终不得已长叹一声,“唉!沈大人容本宫仔细思虑几日吧!” “殿下要速作打算!千万不可学了马掌门,被乱拳击破!” 不得不承认,这些老臣的智慧和眼力,的确不是一般人能够比拟的。 杨绍方整了整衣襟,怎的快到夏天,还如此冰冷呢? ------------ 第十三章 用人不疑否 璇图宝历欣宁谧,晏俗淳风乐太平。 春猎之后本应该是去东麓山行宫设宴欢聚赏赐春猎有功的将士,而后再小住几日才算完礼,可今年皇帝杨绪景却执意回京再做赏赐,决心难改,人皆无奈,只得依了圣意。 自那夜太子杨绍方被中书令沈洪才点出皇帝心思以来,他几乎是夙夜难寐,左思右想,心中装着的始终绕不过一个“争”字。 中书令口无择言,是非得失全摆在了眼前,任杨绍方去选,不过此情之下更是令他难以抉择。 见杨绍方踌躇不定,中书令沈洪才知道赵王是绝对不会等。如今情形微妙,各处见风使舵的官吏都在看着皇家事情,隐隐有风雨欲来之势,若是再犹豫不决,顾及其它,保不齐杨绍方就是第二个宋襄公,到那时非但“中兴大祁”成了一句空话,甚至就在史官笔下也成了千秋笑柄。 也不知是皇帝急于结束这场春猎,还是皇帝有其他事情而急于回銮,杨绪景多次敦促禁军大统领齐秦海,令人不得驻步,马不得停蹄,昼夜神速疾行,次日已然进了太昌耀德门。 杨绍方前脚踏进东府,后面便跟来了旨意,是皇帝于明日午正在嘉德殿设宴,召他前去。 杨绍方心中不宁,脑海昏昏的接过旨意,而后又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在小丫鬟解亭瞳的侍候下回了卧房休息。 也许是两夜辗转反侧,也许是因疾行带来的劳累,也许因是“争”字如泰岳般压在心头之故,他竟然就此沉沉睡去,被厚衣暖,反倒得以安寝。 一夜无事,直到次日巳时杨绍方才悠悠转醒。盥沃完毕,又用过些膳食,他的精神已然安适如常,风尘尽去。 府中上下早已安排好了一应事务,解亭瞳将礼服奉上,她细心的为杨绍方冠以白珠九旈冕,着上紫金袍,束好金玉排九方带,又为他穿起云头翠玉锦履,这才心满意足地仔细端详了一番。 她似乎是对杨绍方的装束很得意,于是露出香笑,“自春至朝贺后,有许久不见殿下如此装束,今日一见,这衣服还竟合身。” 杨绍方撇撇嘴,“你怕是在变着法的说本宫福态。” “福态些多好,显得雍容气度,比那些嶙峋的人好看多了!”解亭瞳又仔细地为杨绍方抻展肩上褶皱,“步辇就在门外,时辰不早了。” 话说一半,这是小丫鬟的小聪明。 杨绍方看了看阶下树影,却又返身在房中来回踱步,大事未定,他心情很是焦躁,解亭瞳知他心中不宁,也不催发,只是垂手静立一旁。 不多时,有当值的骁武卫将士前来禀报,“中书令沈洪才大人在门外等候,称与您一同进宫。” 杨绍方摇头叹息,还是甩甩袍袖而去。 才出东府,身着紫袍的沈洪才便迎了上来,君臣二人没有过多寒暄,杨绍方吩咐骁武卫带来轺车,自己则乘步辇与中书令同往嘉德殿去了。 这一路走来,紫衣红袍,两两三三,闲谈赶路,也是一派和睦场面,见杨绍方经过便纷纷施礼,却又惊讶于中书令端坐在轺车之中。 待到宫门,沈洪才竟吩咐止住车驾,走下马凳,杨绍方不解其意,拱手问道:“沈老大人为何步行?” 沈洪才还礼答道:“时辰尚早,即便到了嘉德殿也要候着,不如走一走,看一看这魏巍宫城,殿下可要一起?” 杨绍方拍了拍引枕,步辇着地,先吩咐左右回东府,再笑道:“若是没遇见沈大人,本宫自然步辇进宫,可既然遇着了,哪里有先行一步的道理?” “如此,就走吧!”于是两人前后走进内城。 许是杨绍方往日进宫面圣的时候,多半是如履薄冰,心思沉重之缘故;许是生于斯长于斯,司空见惯之缘故,居然都不曾仔细留意,今日在沈洪才的提议下,这宫城竟显得额外瑰丽。 才进南华门,早见御道两边摆数十名御林军,持铣拥旄;宫墙四下列十数个金吾卫,持刀仗剑。远处嘉德殿宫脊伏尊尊吞金隐兽,朱红彩柱又缠金鳞耀日赤须龙,御阶横栏多雕彩羽凌空丹顶凤,在天光白日下烨烨生辉,淋漓尽致,皇家气派。 目光流转,右侧复道回廊玲珑剔透,绛纱衣,芙蓉冠,玉簪珠履,宫女捧锦,有位份的嫔妃都向嘉德殿而来。 就连杨绍方也不由叹道:“金阙银銮并紫府,不堕人间点污泥。” 沈洪才笑道:“殿下没有白白走这一遭吧?” “是阿!真是怪事!本宫以前竟然不曾留意过这皇宫之内居然有这般巍峨气象!”杨绍方赞叹道。 “岂止于此?宫外还有大好河山,难道殿下愿意拱手相让?” 不等杨绍方回应,沈洪才又紧接着低声说道,“如今老臣与殿下一同从东府过来,文武百官多半看在了万里,此事不到明日便可人尽皆知,不知那时陛下又会作何想法?赵王此人可不会等,殿下千万莫要学了那半渡而击的宋襄公!” 杨绍方顿时哭笑不得。 他略略驻足,眼神飘忽几番,也是受够了这些踌躇,终于还是咬咬牙说道:“沈大人如此劳心劳力,本宫若再不争一争,只怕是真就做了那孤家衾靠之人!罢了罢了!争便争!反正也是不得不争!” “这才是储君所言!” 杨见绍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沈洪才立刻趁热打铁说道:“老臣略观史书前朝,无论是哪一朝,只要皇位更迭,神器更易,从来都是血迹斑斑,未曾有过拼淳厚与仁慈得来的大统,何况如今陛下本意就是要让皇子相争,如若不争,在陛下眼中便是抗旨,甚至于……谋逆!” 杨绍方打了个寒颤,连忙起了个别的话头,“沈大人所言极是,那么本宫应从何处开始相争?” “就从今日开始,殿下于意云何?”沈洪才自在的抚须笑说道。 杨绍方看着沈洪才,凑近前,略显紧张的问道:“本宫见沈大人好似胸有成竹,莫不是早就有了打算?可说一说,需要本宫如何去做?” 不料沈洪才缓缓摇头,“今日殿下已经做好了前半局,这后半局,殿下不动声色,袖手旁观便可,等过了今日,陛下对您的态度定然有所转变!” 杨绍方被引出了兴致,沈洪才所说的前半局,他已经了然,就是通过往来朝臣们的话把自己绑在东府,以示众人。 可是这后半局,他无法料到中书令究竟有什么谋划,听到有这般奇效,他也没有再次追问,准备待会儿到酒宴之上再看。 不过,虽然杨绍方决定夺嫡,也把自己和沈洪才绑在了一起,但是他对于这位沈老大人的看法却在不知不觉中有所改变。 很微妙,在倚仗的同时,还有些怕。 “想必这就是父皇忌惮于我的感觉吧,劣根既出,天长日久,自然恐惧更甚!沈大人德高望重,思虑缜密,若是他……” 想到此处,杨绍方悄悄掐了掐手心肉,赶忙在心底自责训诫道:“本宫是大祁储君,向来以中宗武德大帝为楷模,怎能如此疑心重重,万万不可有这般念想!用人不疑,用人不疑,用人不疑!” ------------ 第十四章 雨来满楼风 他们来的早,皇帝还未到,所以臣子们各自聚在一起随意攀谈。 杨绍方在沈洪才旁边暂时寻了个位子,刚要坐下,便听到身后有人唤他。杨绍方转身看去,见那名妙龄女子已经来到眼前。 珂阳公主杨洵欠身行了个福礼,“臣妹见过太子殿下。” 杨绍方也拱手还礼,笑问向这位素雅如九秋之菊的堂妹,“珂阳近来可好?本宫政事缠杂,脱不得身去给淑妃娘娘问安,而你又是个雅人深致的性子,不想今日会来此酒宴,真是令人惊喜意外。” 珂阳公主杨洵回答道:“臣妹代母亲谢过大哥惦念,福延宫一切都好,臣妹也是许久不来此等盛筵,出来散散心,热闹热闹罢了!” “那便好,若是素日里缺了别的物什儿,只管派人来告知本宫,大哥为你做主。”杨绍方爽朗的笑了笑。 “臣妹在此谢过大哥。” 杨绍方微微探身,又问道:“五郎近日可有信笺来?” 听见杨绍方问起晋王,杨洵杏眼中露出光彩,也显出笑意,她欠身回答说:“五哥上个月确实有信笺传来,诉说挂念之情。” 杨绍方放心的点点头,“五郎在大雍如何?可有在信中谈起近况?” 说起这件事,杨洵立刻回归了少女本性,她兴高采烈又很骄傲的说道:“五哥在信中曾言明,说他自己结交了许多好友!” 杨绍方跟沈洪才对视一眼,“五郎生来豁达,倒是有不少这样的机缘,他都结交了哪些好友?可曾提到?” 杨洵斜看向雕梁画栋,作回忆状,“臣妹记得他在信中写下了有大雍故人归镖局的镖头陆允英,还有大雍的那个齐王慕容川普,甚至大雍第一才子拓跋珪,这三位是比较有名气的,臣妹记得清楚。” 中书令沈洪才见她举止可爱,也笑问道:“难道还有没什么名气的也写过了?” “自然是有的。”杨洵得意一笑,“记得其中还有一位好像是大雍丙六货栈的掌柜,是一个叫什么……叫图简行的人!” “图简行?”杨绍方和沈洪才心头一震。 尤其是沈洪才,更是暗自松了口气。 但他们不着痕迹,遮掩的很好,杨绍方温和笑道:“这位丙六货栈的掌柜,姓名倒也挺独特的。” 杨洵眉飞色舞,“谁说不是呢!若非如此,臣妹根本就记不起此人,也不知此人用了何种办法,竟然当了五哥的座上宾!” 沈洪才顺势说道:“公主殿下不必惊讶,大雍乃是苦寒之地,民风彪悍且淳朴,凡事只需二两酒便能谈个天昏地暗,晋王殿下身份特别,他在那种地方自然是整日无事可做,结交各处朋友排遣寂寥也是好事,不足为奇!” “沈大人说得对。”杨洵莞尔一笑,她又看了看四周,见臣子们都已陆陆续续进殿,于是作别道,“臣妹不耽误大哥和沈大人说话了,我要去后面找萧妃娘娘问问她如何做桂子粥!” “好,你去吧!” 杨绍方见她离去,这才低声说道:“图简行此人……” “正是老臣家的儿郎,沈行简。”沈洪才叹道。 杨绍方略略盘算了一下日子,又道:“沈公子当年请缨远赴大雍做那敌国绣衣臣统领,如今已快满五年了罢?” “正是。”沈洪才担忧的点点头。 “绣衣臣统领,五年一轮换,沈公子马上要功成名就回京,怎的沈大人还有些郁郁不乐?” 沈洪才拱手道:“殿下,自大祁立朝以来,凡是去敌国做谍探,都难得善终,而绣衣臣统领能够全身而退者更是寥寥无几,不知为何,这些人往往都在任期满的时候被大雍识破,所以老臣还是担心儿郎。” 杨绍方也在书简中常常看到这种事情,所以他也免不了叹息一声,“确实如此,但愿沈公子能够慎慎之又慎,功成名就!” 说话间,内侍李卓先行进殿,不等他宣口谕,众臣工就知道皇帝要来了,于是各自回了位子。 不多时,着十二冕旒黄缨冠的皇帝杨绪景在贵妃张珏的陪伴下登上御座,众人山呼万岁,又按品级坐了。 杨绪景朝着内侍李卓挥挥手,后者立刻会意,于是便自御案拿起绫罗圣旨宣读,事关春猎有功将士,赏赐诸多金银玉器之类,自然不在话下。 而后便是宣读春猎完礼的圣旨,昭告天下,上承天地,抚顺生民,并点出怀显十二年要劝课农桑的国政大略,着众臣精诚为国为民,不要触犯法度之类,旨意也复做邸报发往各地。 在众人领旨后,就是酒宴歌舞。 “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 碧瓦朱甍下,有文臣为诗文秘史争得面红耳赤,有武将以筷作剑互相喂招,也有音律大家摇头闭目品鉴帝阙乐曲,还有才子客卿即兴赋诗为乐。 皇子们也在太子杨绍方的带领下,逐次向皇帝喝、各嫔妃娘娘敬酒,以示孝敬和尊重。可谓是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极尽天家气派。 在此等场景之下,杨绍方心中不宁,他有些后悔,刚刚为何不向沈洪才问个清楚,反而现在憋闷不已,却又只能忍着。 终于,在一曲典致雅雅的《上阳春》之后,杨绍方眼角余光见到那位紫袍缓缓起身,向帝台走来。 沈洪才似乎有了不少醉意,他一手把着酒盏,一手随意撩起长袍,登上帝台,来到御前。 杨绪景心情舒畅,见中书令来到眼前,也不在意是否失礼,忙招手笑道:“中书令近前来!” 他又命内侍李卓去搬了张靠椅,“中书令快坐,政务繁杂,朕有些日子不与沈老大人攀谈请教了,快请坐罢!” 沈洪才竟然也不作谢,就此坐了,皇帝又看向左右皇子们,招呼他们上前来听教。 杨绍方心中忐忑,一不留神,琼浆沾湿了衣襟,正要擦拭,杨绪景便训斥道:“毛毛躁躁!快来听教!” 待到尘埃落定,皇帝探身才问向沈洪才,“老大人前来帝台,想来是有什么事,朕洗耳恭听治国方略!” 不料沈洪才斜倚引枕,醉醺醺的说道:“老臣想请个旨意。” 杨绪景开怀大笑,“沈大人只要不是告老还乡,什么旨意朕都答应!” “陛下此言当真?” “天子一诺九鼎!” “好!”沈洪才举手过额叩拜,“老臣请陛下降脂,准许老臣彻查春闱巨案和文小央逃狱一案!” 旁人如遭雷击,登时瞠目结舌,皇帝杨绪景更是酒盏猛地一抖,酒溅了出去,碎做满地珠玉。 ------------ 第十五章 公矢鱼与棠 此时嘉德殿中依旧笙歌燕舞,臣子们没有发觉帝台上的变故,但处在帝台上的人却是战战兢兢。 那一天太子为此和皇帝不欢而散的事还历历在目,如今中书令沈洪才又语出惊人,旧事重提,尤其是在这两件事都和他没有直接关系的情况下,旁人都不知道他为何要彻查春闱巨案和文小央逃狱案,太子杨绍方更是惊疑不定。 天子一诺九鼎,杨绪景刚许下的话不能收回,越发的让人感到中书令在胁迫皇帝,但其实并非如此。 杨绪景拿起酒盏,内侍上前擦去御案水污,定了定心神,勉强挤出个笑容,问道:“此案和沈氏没有什么关联,沈老大人为何要彻查此案?” 沈洪才拱手答道:“回陛下,兹事体大,若不能查明真相,昭告天下,恐怕将来的莘莘学子们将因畏惧而不敢入仕,看起来是无关紧要,但仔细想起来却事关国本,故而老臣斗胆请陛下降旨。” 其实沈洪才的话并无什么错漏,句句在理,除杨绍方之外的皇子们在心底也都认同这种说法,杨绍方刚听到的时候也很赞成,不过他思存片刻,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既然杨绍方知道,那自然更瞒不过杨绪景,何况只是说辞而已。 皇帝呼出浊气,再也没了一点笑意,他沉声说道:“难得沈老大人有此忠心,朕也不能驳回,使人心寒。不过……你这般说话,仿佛是在旁敲侧击朕不为大祁江山,也不爱贤才,朕甚是不悦,故而朕虽然准许你彻查此案,但须得有言在先。” “请陛下明言。” “好,眼下有两条通途供沈老大人择选。”杨绪景先摆出一根玉箸,“此乃其一,此案中书令若是能查的清楚,自然沐浴皇恩,不需细说。” 他又在玉箸上横着摆起另一根,使其一端翘起,摇摆不定,而后忽然饶有兴致的说道,“这根横筷便是其二,人皆言沈老大人智计绝顶,请试为朕解之。” 沈洪才思存片刻,端起酒盏饮尽,一面让内侍斟满,一面反问道:“陛下,若是臣解的出来如何?解不出来又如何?” 杨绪景凝神思索少顷,指着香气四溢的玉壶,“中书令若是解的出来,便赏御酒一盏,若是解不出,则罚酒三盏,沈大人意下如何?朕此举可还公平否?” “陛下持论公允,老臣试解之。” 杨绪景作出个“请”的手势。 君臣两个似乎在打哑迷一般,若是没有冰冷的根源在其内,那就是真的聊的风生水起了。不过在座的都是多年身在云端之人,也知晓这金銮殿上,凡事都要讲究个“笑里藏刀”,可是沈洪才这般胆大,还是让旁人恐惧,怕遭了池鱼之殃。 沈洪才环顾左右屏息凝神的皇子们,将靠椅向御案挪了挪,几乎是与皇帝对位,低声说道:“陛下请看。” 他指着横筷着地的一端解释道:“此玉箸两头分高低,左右不定,难以制衡,故而老臣妄测,陛下是想以此来警醒老臣,局势危若累卵、圣心难测和登高必然跌重的道理,因此……” 沈洪才又压低声音,微不可闻的说道,“因此老臣以为,无论臣查到的结果如何,即便能查的清楚,所受的恩赏也是……如果查不出来,只怕……” 他抚须笑了笑,两个半句终是没有说出口,不过皇帝杨绪景已经了然。 杨绪景点头首肯,又温和笑道:“沈老大人果然不负盛名,一根筷子,竟能讲出三种道理来!想必沈大人应该还有话要对朕说吧?” 沈洪才拱手施礼道:“陛下,可还记得《臧僖伯谏观鱼》之文?” “朕自然知道,是左丘明著,以礼而谏言。” 沈洪才看了看左右,揣手不言。于是杨绪景挥挥手让皇子们都各自归位了。 沈洪才又道:“陛下,您是一国之君,切记不要被某些人逼出“吾将略地焉”的话来,学那鲁隐公不得自在,但老臣此言也并非是劝谏陛下贬斥言官,所指也并非是言官,陛下心如澄镜,自然能够懂得。” 这次杨绪景彻底没有了一丝笑意,面色阴沉,眉目间怒雷滚滚,是被触到了逆鳞。 沈洪才并无惧色,他又徐徐说道:“京中情势微妙,可比一潭死水,而潭底定有怪异大鱼,更有暗渠,陛下是钓者,如想捕大鱼果腹,需先有鱼饵才行。” “静水深深,投铒起鱼。”杨绪景紧攥酒盏,“中书令隐晦之言,朕已明了,还望你能尽心尽力。” “这是老臣份内之事,陛下勿忧,老臣告退。” 沈洪才刚转身要走,杨绪景忽然朗声问道:“令郎快要回京了吧?” 沈洪才相答,“还有一月满五年。” “沈行简是我大祁功臣,从来是绣衣臣谍探统领难得善终,令郎机敏过人,功勋卓著,沈老大人以为该如何封赏?” 不待沈洪才答话,却落到了赵王耳中,他快步上前,施礼道:“回父皇,儿臣以为,封沈行简为靖远候最为合适,不知父皇于意云何。” 杨绪景瞥了他一眼,抿了抿茶,却看向一旁静听的杨绍方,温和笑道:“四郎谏言封沈行简为靖远候,太子意下如何?可说来听听。” 杨绍方不曾想到皇帝会有此问,他心思急转,不知皇帝为什么会突然征求意见,难道这就是沈洪才进宫前说的,“陛下态度定然有所转变?” 不知道他们被支开后,沈洪才又对皇帝说了什么,但也未免太快了吧! 沈行简是沈洪才的儿子,沈洪才又是自己一党,若是沈行简能封靖远候,那自然有利。 杨绍方拱手道:“回父皇,儿臣以为沈行简功高劳苦,风雪五载,为我大祁立下汗马功劳,封靖远候也是应当的。” “好!”杨绪景不知为何龙颜大悦,“那便待他回京后,加封靖远候,赐故征南将军府于他,沈老大人觉得的意否?” 沈洪才拜道:“老臣代儿郎谢陛下天恩。” 赵王被晾在一旁,他垂手而立,以怨恨的眼角余光看着杨绍方和沈洪才,又有些局促不安,进退两难。 这时辅国公魏庄崇忽然登上帝台,拜道:“陛下,老臣听闻赵王殿下精于马术,想邀他去臣家马场,不知陛下可准许告退。” 赵王杨绍鼎也趁势拜道:“儿臣也有几分酒意,陛下可恩准儿臣告退?” 杨绪景不动声色叮嘱道:“好,既如此你们便去吧,不过辅国公年高,四郎醉酒,还是要小心些的。” “谢父皇恩准。”赵王和辅国公就此从侧门离去了。 杨绪景看着微微荡漾的杯中酒,琼浆玉液落在他眼中仿佛是深不见底的漩涡,旋转着,嘶嚎着,让人头晕眼花,心惊胆跳,“这暗流……究竟要流向何方?” ------------ 第十六章 高斋闻雁来 天雷乍破,四下里狂风骤起,才隐匿不久的春寒又被勾了出来,躲在角落探头探脑,趁人不注意便要送出个冷颤尝尝。 雨来的太急,小丫鬟解亭瞳便是这遭了天赐的亏。 她抱着几张玉版正要向折桂阁去,原以为方才还有些天光,风雨绝来不了如此之快,不曾想竟然大意,吃了自己的亏。 最麻烦的是,东府的折桂阁与平常殿宇不同,它既无回廊缦腰,也无陪衬偏殿,就孤零零地耸立在满院桂树间,若是九月里桂花正盛时来,便能在折桂阁高处赏到锦簇繁茂的富贵景色。 尤其是在九月夜间,那时再招来素琴雅舞,和着琼竹香酒、畅畅香风,更是靡靡菲菲,一时未央夜。 虽然解亭瞳俯下身尽力护着怀中的几张玉版,但在来到杨绍方面前时,它们还是被风雨打湿了一点,且不再平整。 解亭瞳将它们轻轻放在书案上,垂首退在一旁,纤细素手悄悄绞着衣角,显得满是局促心思。 正在作画的杨绍方看了看玉版软掉的边缘,又抬眼看了看瑟瑟发抖的解亭瞳,忽然心中诧异,于是不解的笑问道:“小丫头,今日不过是湿了几张玉版而已,本宫素日里待你那么好,怎的这般不安?” “妾身……弄乱了殿下的玉版……” 杨绍方捏着鸡狼毫,舔了舔墨池,大笑道:“不说实话!你不说实话,那就让本宫来猜一猜?” 于是他思忖片刻,挥毫一蹴而就。 解亭瞳眼角偷偷瞟着书案笔走龙蛇,想说些什么,又有点胆怯。 杨绍方掂起墨宝展开,“是不是因为沈公子快要回京了,故而你心慌意乱?” 解亭瞳颔首低眉,“被殿下说中了。妾身不想回沈府,想在此侍候青宫。” “那你就坦言,何必这般作态,跟以避子卯似的!”杨绍方埋怨道。 “可是妾身与沈公子有过约定,而且他待我如亲妹。当年他远赴大雍,沈公子怕他离去之后妾身会受委屈,所以才送来的东府,托给殿下关照,并许诺回京的时候就要将妾身接回去。” 杨绍方爽朗笑道:“这点小事也要担忧半天?沈兄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若是不愿回沈府,只管告诉他就是了,不过……这可不是本宫的意思,你可不要跟他说偏了,不是本宫要留你的。” 解亭瞳欠身施礼,“此事虽小,于妾身而言,便是身家大事……今日唐突,乞望殿下勿怪。” “也确实如此。”杨绍方无奈的摇头笑了笑,“看你浑身湿透,赶紧去换身衣裳,本宫可不想沈公子看到一个抱病的小丫头!对了,拿着本宫的雨伞去!”,说罢,又低下头继续去给方才画下的桂树润色。 解亭瞳作谢告退,刚出折桂阁就模糊看见一檐风雨中有两个身影向她走来,待到近处,解亭瞳慌忙施礼,“见过魏阁老。” “殿下可在里面?”魏庄明整齐衣冠问道。 “阁老,殿下正在作画,在下去通禀。” “不必了,我自去找他。”魏庄明便进了折桂阁。 文华阁阁老魏庄明的到来让杨绍方喜出望外,他连连吩咐左右煎茶,又给魏庄明加了张厚垫,这才对位坐了。 魏庄明端摩了一番尚未成功的桂树图,仔细品鉴,“殿下此作桂树,姿容雍茂,虽润色略浅,仍瑕不掩瑜,也只有身处桂玉之地才能作出这般玉雅丹桂。” 杨绍方拱手谦虚道:“学生笔力尚浅,能得老师指点实在幸运。” 观过桂画,品过热茶,魏庄明问道:“老臣听说沈行简快要回京了,赵王已经派家将去逐虏古道相迎接,殿下知否?” “学生知道此事,四郎早几日便派家将郝广玺去了逐虏古道。” 魏庄明遥遥拱手,“陛下曾在春猎完礼时要封沈行简为靖远候。 且沈行简早年便已经名满京华,以才名卓著,如今又在大雍做了五年绣衣臣统领,为我大祁得来不少秘辛,可谓是赫赫之功。如今他功成回京,定然又是朝堂新贵,何况其父沈洪才身居中书令,这沈氏一门正如日中天,殿下可不要白白错失良机了阿!” 杨绍方开怀大笑。 魏庄明疑惑问道:“殿下何故发笑?” 杨绍方喝茶稳了稳心神,笑答道:“老师勿忧,中书令沈洪才早在春猎时便已入我东宫麾下了,既然其父在此,何况沈行简也是聪慧过人,又与学生是好友,自然能明白其中道理,不需多说。” 他顿了顿又道,“学生敢断定,四郎对沈行简的拉拢定然无成效,且沈行简会来东府拜遏。” 魏庄明释然,“难怪殿下稳如泰山,原来如此!” “倒是许久不见老师,自春闱案后,老师便上表托病在府,春猎也不曾前去,如何,您近日可好?痊愈了么?” 魏庄明知道杨绍方故意这么问,所以他也就坦然说道:“老臣哪里有什么疾病……” 他又微微一怔,换了语气,“确实有偶染微恙,但最重在心病。” 杨绍方点点头,微笑道:“学生听说了,老师的确“偶染微恙”,不过当时学生还在被禁足东府,也无法探望,如今既外患痊愈,那老师的内里之病可也好了些?” “沈洪才入东府,老臣刚知道药方。”魏庄明笑道。 杨绍方叹道:“如此便好,也不知道沈兄此次回京,会带来什么样的消息。” 魏庄明盘算道:“靖远候乃是虚职。虽然沈行简做了五年绣衣臣统领,但是陛下绝对不会把自己最倚重的绣衣臣交给他。如今沈行简又功高名旺,也定然领不了实权,故而老臣猜测,陛下可能会让沈行简在太常太仆或是五阁之中任职。” 杨绍方抿茶思索,回应道:“老师言之有理,沈兄如此也好,可落个清闲富贵。” “清闲?”魏庄明抚须笑道,“中书令入了东府,靖远候还能置身事外?殿下这次可是自在为君不动手阿!这父子二人都是智计无双,以赵王来对他们,只怕赵王撑不了几个回合。” “可惜还要内耗国力。”杨绍方悠悠叹道。 “先弃后取,亦是正道。” 听到这样熟悉的话,杨绍方惊讶问道:“老师去见了沈大人?” 魏庄明也不解其意,“老臣还未曾去过。” “老师方才所言,与沈大人所言如出一辙,英雄所见略同。”杨绍方施礼笑道。 “殿下谬赞。” 其实杨绍方在心底还藏着一件事,此事不便问询,也无法问询。 他很想问一问魏庄明,“辅国公魏庄崇支持赵王的事情你是否知道?” 可是这句话没有办法摆到桌面上去说,毕竟魏庄崇是魏庄明的长兄,即便问了,按照魏庄明的性情也会碍于礼法或是兄弟情谊,做了违心回答或是不便回答,反而会惹得自己烦恼。 可是不问,自己依然很烦恼,因为不知道魏庄明的态度,以后也就有许多事情不能告诉他,无法与他商议,又是不妥,所幸眼下还算平静,还有思虑的时间。 ------------ 第十七章 白龙下清渊 (这位太子妃绝对是个“猛”人!满足母仪天下的一切条件!!我自己都激动的不行!) …… 在万物的翘首以盼中,浓烈的夏日以胜者姿态强势登临。 烈烈天光随意铺洒于天地间,凭栏远眺,阳光在东湖中、白桥下、荷叶间铁钩银划般地雕刻出点点明暗,好似久负盛名的雕刻大家呕心沥血所作就,令人目酣神醉。 而轿内则是一种平和的幽蓝,这起源于那方深色蜀锦纱,使得鼎沸乾坤中隔绝出一片难得的清净于幽深。 她举止娴雅,轻放下玉簪,素手顺着帘幕飘举的方向挑开一丝罅隙,问向那位驱马并行的青衫公子,“沈公子,东湖可到了?” 眼前这位公子便是名满京华的才子沈行简。他因喜爱那句“江州司马青衫湿”,故效古人而着青衫,其人生的如玉树临风,姿容卓卓,似松云般清逸俊朗,因此好友私下便戏称其“沈松”。 风雪五载的大雍绣衣臣统领生涯竟不能在他身上留下丁点痕迹,所观之处尽是从容淡雅。 沈行简控着马缰,拱手笑答道:“李姑娘,前方便是东湖,想必太子殿下早已等候多时。” 李令仪含笑若玉荷,她轻声道,“那便好。”又偷偷瞧了瞧炽热金乌,放下帘幕静心于轿中。 不多时,夏风涌动,馥郁花香流进帘幕之中,正颐神养性的李令仪知道东湖到了,她正要挑起帷裳欣赏东湖美景,忽地听到有琴声起于湖心,乘风而来。 沈行简吩咐止住车马,于外说道:“李姑娘稍待,此琴声源自湖中,应是太子殿下所奏,姑娘精于音律,不妨驻足听上一曲。” 李令仪掩面轻笑,“如此也好,从来听说太子殿下贯通六艺,又以书道为长,而其琴乐则难得一闻。” “观字如观人,听琴如听心。”沈行简笑道。 于是他们仔细静听,琴声伴着畅畅惠风弥散。初时,只听那琴声华润,令人心摇。片刻之后,声渐起,画卷开,山水蒙蒙,音书托鸿雁;人心悲,愁思飞,九天残云岁月催。又至缓平处,杨柳风,春华月,江渚清沙白鸟飞。 李令仪笑道:“想不到太子殿下竟然还有耕读南山之意阿!” 她话音未落,突然琴声急转,似锋锐青锋直入云端。抚琴之人心头煎急,神思驰往,锦帛骤裂,金戈争鸣。长风烈烈出辕门,晨辉昭昭入雄关。且试楚剑与吴钩,龙旗遍卷三千洲。 “太子自幼以武德大帝为楷模,故而这段高亢激烈之声,应该是他在缅怀中宗武德大帝,席卷天下,驱除大雍,复立大祁河山的丰功伟业。”沈行简不由的赞叹道,“以情言意,听之如在读书简,字字明了,乃是高明难得之处。” 这时奋烈之声已过,渐渐回转至缓平悠扬。 又听到天下平,安乐声,小儿不歌悲麦秀,桥头亦难伤黍旧。四海升平,玉宇澄清,太平年月烟火中。只是琴声时而幽喑,似乎暗藏有些许悲凉之意,繁昌太平令下,暗箭攻伐,杀不用刀,苍生虽然不再奔走流离,但依旧倍感困苦,这定然是在影射朝局了。 一曲作罢,余音袅袅,清波回荡,待到热风扑面,沈行简才回过神来,忍不住拍掌称赞,“胸怀天下,兼济黎民,是明主阿!在下的确想不到太子殿下素来以书道为一绝,其居然在音律上的造诣也如此之高,让人佩服!” 李令仪也赞叹不已,“确实如此,这般琴乐,非日将月就之功不可得来。” 他们说话间便见到一位意气风发的白皙少年向这边走来,沈行简乍见见此人觉得很是面熟,却又急切之间想不起来。 此人来到车马前,却出人意料的欠身行了个福礼,“妾身见过沈公子。” 沈行简认真打量一番,顿时惊诧道:“解亭瞳!” 他忙翻身下马,想依着习惯捏捏小丫鬟的发髻,手掌却伸到半路又缩了回来,面对风刀雨剑也从容不迫的他,此刻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最终惊喜道:“小丫头作男子装束,我都没有认出来!五年不见,长大了许多!” 但是解亭瞳的泪珠却忍不住滴溜溜的打转,她憋屈了一会儿,轻轻拭去眼泪,舒了口气,笑道:“妾身失态,太子殿下正在湖心亭等候,沈兄快去吧!” “沈兄”是他们以前惯用的称呼,时隔五年,如今再次听到,沈行简难免心神激荡,连连点头,“好,我这就去,等到闲暇时再与你小聚。” 解亭瞳闪开身位,向那马车示意道:“沈兄,这车中是……” 沈行简答道:“是刑部尚书李文正大人的千金,李令仪,也是一同来拜会青宫的。” 李令仪挑开帷裳,款款走下马凳,映着花红柳绿携柳扶风而来,举止间温娴雅致,如牡丹盛于艳阳天,又似碧波万顷仍沉静。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解亭瞳用力眨眨眼,心中暗自惊叹,“世间怎会有如此美貌女子,羡煞我也!” 李令仪向解亭瞳报以笑容,解亭瞳急忙还礼。 沈行简吩咐家仆看管好车马,在香风中,几人走上石桥。 沈行简回京已有半旬。为了见到这位新晋王侯,也为了不过于张扬,所以杨绍方换了便服,相约在东湖湖心亭见面。 他等了许久,遥遥望见好友将至,满面容光出迎,双方都按耐不住喜悦,沈行简刚要下拜,便被杨绍方一把搀住。 杨绍方就这么紧紧握着沈行简臂膀,仔细端详良久,纵然有万语千言,也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归为三声“好!好!好!” 沈行简偏在一侧,向杨绍方拱手,介绍道:“这位便是刑部尚书李文正的千金——李令仪姑娘,李大人听闻臣今日游湖,于是便想让久居深闺的李姑娘一同出来散散心,殿下不会介意吧?” 这种简单的托辞,杨绍方一听便知,他也晓得了沈行简和李文正的意思,再加之也曾耳闻李令仪貌若天仙,淑秀内敛的名号,还未立太子妃的他,自然不会介意,反而还很乐意。 杨绍方虽不至于像小丫鬟解亭瞳那般看的痴了,但他也着实惊讶李令仪的容貌与其卓绝气质。 李令仪行礼,“臣妾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秋。” 杨绍方温和道:“李姑娘不必多礼,本宫曾听说过你,今日一见,果然有大家风范。” 他牵起沈行简手腕,环顾四周的接天莲叶无穷碧,心情畅快无比的笑道,“此处既然是洞开之水亭,也就效得李宋故事。沈兄,李姑娘,咱们亭中说话。” 这一刻,天光正好,雍风暖暖,鼓入袖中,轻触肌肤,略感柔痒,似乎贴身的便是上好丝绸,而随意一抖,又落满地温玉。 ------------ 第十八章 得之诚可珍 绮年玉貌,意气年少。 三位人中龙凤依主宾位各自坐了,小丫鬟解亭瞳奉命带着两名扮成随从的骁武卫将士去岸边购些冰饮等祛暑之物。 大事在身,杨绍方与李令仪仅仅是刚刚见过礼,也没过多赘言,之后他便迫不及待的问起沈行简如今的大雍情势。 而沈行简的回话却让他如芒在背。 沈行简面色凝重,拱手答道:“殿下,大雍这些年外无战事,内无靡费,其劲敌唯有冬天时常降下的雪灾而已,甚至可以说大雍渐至政通人和的佳境也不为过。 而大雍皇帝——慕容垂,他膝下也仅有两位皇子,大皇子是慕容英布,二皇子便是齐王慕容川普,后者也是臣的好友,他们两人又都对其父慕容垂敬佩至极,所以大雍国内局势还算明朗,殿陛之间的明争暗斗也少得多,有兴隆之兆。” 杨绍方叹道:“如此说来,真是难以让人安心。想本宫身为大祁储君,一心欲与民休息,劝课农桑,革新军制,中兴大祁!可是眼下却不得不夺嫡党争,实在愧煞人也!” 他又想起那日春猎完礼时,于嘉德殿宣读的国政大略,陡然怒火中烧,忍不住拍案而起,甩甩袍袖,愤然道,“怀显六年、九年、十年!几乎每年的国政大略都是在劝课农桑! 劝课农桑!劝课农桑!可是最后的农桑都劝何处去了?还不是劝到那帮中饱私囊的蛀虫肚子里去了!每想起此事,本宫就恨不得用铁钩把老百姓的民脂民膏从那些腌臜东西的肚子里勾出来,看看他们的五脏究竟是不是红的!” 太子雅人深致的性格一向在外,眼下罕见暴怒,竟能让人战战栗栗,很出乎意料。 沈行简和李令仪赶忙起身抚慰。 李令仪颔首说道:“殿下也不必过于自责,想我大祁自中宗武德大帝复国,至今已历百年六帝,虽难以驱除北方之祸,但也是国富民殷,便是强邻蔑德也不敢轻易动作。 而今局势混浊,江山社稷都在翘足企首,殷切盼望殿下的东宫能够澄清玉宇,垂怜苍生。这应是非常之功,而非常之功必行非常之事,皆为大局所迫,是不得已而为之。” 忽而听闻李令仪此言,杨绍方顿觉其聪颖灵慧,绝非寻常的大家闺秀可以比拟。 于是他平息火气,称赞道:“李姑娘言之有理,非常之功必行非常之事,而非常之事必用非常之人!可怜那些庸臣,见识浅短,连这道理都想不明白。” 沈行简也趁势说道:“殿下,庸臣如黄河之沙,淘不尽,冲不完,普天之下比比皆是。虽然臣说,大雍渐至政通人和,但其庸臣昏官也不在少数,同样的鹭鸶腿上劈精肉,同样的蚊子肚里刮油水。故而臣有时便想,若是以类分之,这些人独自立国,倒也是一场好戏吧!” 沈行简这么一说,杨绍方被逗笑了,他挥挥手,示意跪坐回位子,拱手道:“沈兄所言甚是有趣。但据我所知,大祁的那些人单是每年送予官长的例礼,便足够将一处屯田军的甲胄修具大半,真是辛苦血汗供养了这帮蚊虫!” 他顿了顿,不愿再讨论此事,便岔开话头又问道,“本宫多次听闻,那大雍的齐王慕容川普,英明神武,有龙兴之相,不知其人究竟如何。” “殿下,您以为秦王如何?”沈行简笑着反问道。 “二郎阿——!”杨绍方身形后仰,“二郎跳脱性子,不藏锋芒,是疏阔男儿!” “那慕容川普便与秦王殿下的性情有几分相似。” 李令仪掩面而笑,“沈公子说,慕容川普和秦王杨绍瑜殿下性情有些相似,那么他们的不同之处在哪里?” 沈行简轻摇团扇,看着浩浩东湖琢磨了片刻,拱手道:“若说起他们二人的区别,倒有两处不同。 其一,也就是慕容川普在外领兵,而秦王殿下则闲居在京罢了。 其二则是慕容川普此人粗中有细,且擅于左右逢迎,而秦王殿下则为人忠直,没什么歪心思,这也就是秦王胜于慕容川普的地方。” 杨绍方先点头,“沈兄所言很是中肯,不偏不颇。”后问道,“晋王五郎在大雍可好?” “殿下,恕臣直言,晋王殿下在大雍的日子比您在京城要舒爽的多。”沈行简笑着说。 杨绍方心中了然,他知道沈行简所言不虚。 因晋王杨绍吉本是质子,深处敌国,所以素日里肯定无事可做,落得清闲。 “那便好,五郎与珂阳公主是同胞兄妹,而且都是个纯良仁孝的性情,生于皇家极为难得,故而即便是西府赵王,也非常珍惜他们。” 风间香影晃荡,惹起一片白鹭鸳鸯,原来是小丫鬟解亭瞳带着祛暑之物回湖心亭了。 “殿下。”两名侍卫将冰饮等物,恭敬的放在矮桌上。 杨绍方却指着祛暑之物问道,“你们在岸边可曾用过了?” 那侍卫行叉手礼,“谢殿下垂恩,臣将等在岸边已经用过。” 杨绍方笑道,“天光烈烈,阳气炽热,你们又内着软甲,不服些冰饮难以为继。” 他眼角余光瞥见俊俏的小丫鬟解亭瞳又在绞着衣角,楚楚可怜。 沈行简与李令仪见到此景也顿时明白。 “小丫头,你想什么呢?本公子回京,你倒郁郁不乐,难道是本公子回的不对?”沈行简故意调笑道。 解亭瞳正在怔怔出神,忽然被问,慌不迭的拜道:“沈兄莫言胡思乱想,妾身并无此意!” 杨绍方也顺势笑问道,“那你为何心情抑郁?” “殿下!”解亭瞳悄悄翻了个白眼,垂首不语。 清风徐来,杨绍方抚掌大笑,向沈行简解释说道:“这小丫鬟早在半旬之前就曾对本宫说过,她想要留在东府,但又不知如何向沈兄开口。” “她的心思一点没变。”沈行简笑意盎然,“不瞒殿下,臣在回京路上就已经猜到了,毕竟殿下待人体察细心,更是从不傲下,她愿意留在东府就留在东府吧!臣也乐得成人之美。” 李令仪见小丫鬟很是可爱,也顺势附和道:“臣妾虽是刚见解姑娘,但从其举止之间,便不难看出解姑娘时而端庄,时而伶俐,做事干脆,正是此时殿下最需要的得力之人,说不定日后传递消息,往来事务都有她的份呢!” “臣也是做此想法。” “既然如此,那你就留在东府吧!”杨绍方爽朗笑道。 解亭瞳跪拜,连连高呼,“妾身谢沈兄成全!谢李千金进言!谢太子殿下收容!太子殿下千秋!” 难得一见小丫鬟解亭瞳行大礼,杨绍方摆摆手,惊讶笑道,“都是自己人,不需这般繁礼缛节,你带着他们继续去岸边逛逛,本宫还有其它政务未决。” 心事已了,小丫鬟心情大好,“殿下,臣妾就在白桥头候着。” 而后她便蹦蹦跳跳的引着那两名侍卫离去了。 待几人远去桥头,杨绍方不吝羡慕地叹道:“优游岁月不知愁啊!本宫想知道令尊沈大人请旨,彻查春闱巨案和文小央逃狱案,进展如何了?” ------------ 第十九章 举网以张纲 春猎完礼的次日,旨意就出了中枢,皇帝昭告京城众臣,将中书令沈洪才请旨的事情说了个明白,不过在诏书里写的却是“持绝智而自荐,塑法礼而正纲”,把那些君臣间的隐晦之言都加到了沈洪才头上,称他是毛遂自荐。 而今已过将近一旬,这段时间,杨绍方每日都听到属官来报,“中书令大人今日去了刑部!”,“中书令大人今日去了大理寺”,“中书令大人今日明日准备出城”,“中书令大人后日拜遏东府”……这诸多消息,无一不是沈洪才东奔西走的在竭智调查此案,刑部尚书李文正对文小央逃狱案耿耿于怀,想必也有他的助力。 不过虽然如此,可沈洪才查出的线索和一些结果始终不见任何消息。这可闷坏了这位太子殿下,他很想出东府去询问沈洪才,但是沈洪才却再三叮嘱,只能自己来拜遏东府,而东府不能去找他。 杨绍方只好按下好奇,专心等待。 可眼下,沈行简正在面前喝茶,问一问他总是可以的吧! 不料沈行简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回答道:“至于家父彻查案子之事,殿下并未直接卷入其中,旁观必审,您应该非常清楚才是。” 杨绍方微微一怔,刚要发问。 又听沈行简笑道,“臣忘记了,殿下虽是旁观必审,但亦是关心则乱。” 杨绍方放下冰饮,皱眉道:“听沈兄这话……莫非沈老大人并未查出什么?” “殿下。”李令仪这时轻声说道,“妾久居深闺,见识短浅,尚且听闻春闱巨案。请殿下试想,此案陛下亲鞫,牵扯太子西席,礼部尚书易长临大人,还有您的东府,虽然最后罪责咎于那文小央,但其明暗风浪却倒覆无止,连京中绣衣臣也不曾查到丝毫线索,那么并不擅于比道的沈老大人又怎会查的到呢? 退开说,就算沈老大人查到线索,那么他老人家也是不敢上奏明言的,这其中道理,殿下聪慧过人……” “本宫有些明白了!”杨绍方又沉声说道,“那夜在青竹溪,本宫于沈大人叙谈良久,他老人家谏言本宫先弃后取,也称陛下是先弃后取,而陛下与我,都是为大祁江山社稷。 当时嘉德殿前,沈老大人与本宫相谈甚欢,而后又请旨查案,原来其意是在向陛下表明,他已经站在东宫,要开始与西府相争,陛下可坐收渔利阿!” “正是此意。”沈行简笑道。 “醉翁之意不在酒。”杨绍方叹道,“可是如此一来,那春闱巨案便不查了?” 沈行简斩钉截铁说道:“当然要查!而且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可这件事的幕后之人如此隐晦……”杨绍方低声说道,“本宫有时会想,莫不是父皇操控?” 沈行简站起身略微活络一下筋骨,说道:“殿下勿忧,此案并非朝夕可破,其幕后之人必然不是寻常之人,其中原委也不能由我们来查到,而眼下要做的头等大事更不是此案!” “头等大事?沈兄何意?”杨绍方诧异笑道。 沈行简负手而立,面向广淼东湖,徐徐回应道:“殿下,容臣说句您不爱听,甚至大逆不道的话。” 杨绍方心底一惊,匆匆抬手,“沈兄但讲无妨。” 沈行简转过身拱手道:“臣以为,陛下共有五位皇子,常言道,“骨肉至亲,血浓于水”,故而您对于臣子而言是高居东府,可于陛下而言,不过只是一位皇子罢了!倘若殿下今日失足落水,明日的大祁照样会有新的太子殿下,臣子们依旧会照常上朝,陛下依旧会恩宠并至,到那时即便史笔如刀,也难以留下您微末的痕迹。” 言语似刀,狠狠地剜在杨绍方的心口,旁边的李令仪惊骇不已,向杨绍方投去恐惧和紧张的目光。 杨绍方沉了脸色。 他的母亲配天皇后张君与皇帝杨绪景本是青梅竹马,当年,幼时的他曾在父亲宽厚的背上嬉闹,也曾在母亲温暖的怀中酣睡。 那时,他有一件每天必做的大事,就是在洪王府门前的石狮子背上等待拖着长长夕阳的那个雄伟身影回家。 孩童时期的回忆总是美好的,也是发人深省的,杨绍方从那时起就笃定自己的父亲是天底下最仁慈的父亲,甚至和蔼可亲皇爷爷都不能比拟。 也是如此,即便后来发生了许多他当年无法理解的事情,那些昏暗的岁月里,刀光剑影,血迹斑斑,都是父亲展开双臂挡在他和母亲面前。 是何时改变的呢?是那人登上帝台的那一刻?又或是配天皇后薨逝的那一刻?还是自己入主东府的那一刻?总之,现在追寻这些答案已经没有了意义,父子之间,不单单有亲情,还夹杂着礼法,舆情,政务,臣子等等诸多言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每每想起便令人目眩。 沈行简复回跪坐,自袖中取出一块茶饼,轻轻敲下,又慢慢碾碎,窸窸窣窣的茶叶破碎声就如同杨绍方那支离破碎的回忆般,搅作一团,再也拼不起来。 良久的沉寂,好似一方天地间仅剩下暖风撩拨清荷,鸟鱼互嬉的微弱之声,虽然微弱,但也暗藏生机。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杨绍方想到了什么,更无人去打破这种沉寂。 过了很久,仿佛荣枯轮回几度以后,杨绍方才悠悠叹道:“沈兄所言,本宫不信。” 似乎早有预料,沈行简报以明朗笑容,将沏好的清茶先推给杨绍方,“殿下如若不信,臣可与您约赌。” 他又推给李令仪一盏清茶,“李姑娘可为证。” 李令仪扶稳建盏,看向杨绍方。 后者把盏抿了抿,“这吴茶新上,难得。沈兄要如何约赌?” “此事不难,但需殿下受些危险。” “请讲。” 沈行简便说道:“自古以来,试帝王之心,无异于绝罅渡险桥,非性命之忧不得见真情。故而臣此法是要殿下行一出苦肉计。” “苦肉计?”杨绍方和李令仪对视一眼,半开玩笑的说道,“如何苦肉?本宫失足落水?” 沈行简也笑道:“殿下可上表请求休沐几日出城游玩散心,并不带骁武卫护送,而后将此消息透露于赵王,千载难逢的时机,赵王与魏氏绝不会放过,这就是苦肉计,殿下可有畏缩?” 杨绍方沉思片刻,回答道:“不是本宫恐惧,只是四郎行事谨慎,恐怕难以上钩。” 沈行简摆摆手,“非也!赵王谨慎,可还有魏氏在左右出谋划策。辅国公魏庄崇向来自傲,他是绝对不会眼看着您轻装简从出城的!如果在他们行动之时,能够留下证据,不需太多,只需一丝证物,便可令绣衣臣查到端倪,于殿下来说,一则探清陛下心思,二则压伏赵王,也是好事!” 杨绍方知道,虽是苦肉计,但自己绝对没有什么大的危机。沈行简说“轻装简从”,想必定是明面的“轻装简从”,而暗里绝对是重重保护,要不然就是下下策! 于是他思索道:“果真如此,自然不错!可如何透露给四郎?” 沈行简明目灼灼,“您身边有一侍卫名叫白骅,此人是赵王眼线。” “什么!”杨绍方身躯一震,“白骅是西府眼线?他跟随我多年,怎会是西府眼线!” 沈行简问道:“殿下可知,怀显六年,白骅曾受魏氏提拔之恩。” “此事确实不知。”杨绍方茫然说道。 “当年白骅在平西军中担任校尉一职,且屡有战功,被辅国公魏庄崇看中,便擢升在京城军中任职,后又运作到东府。” 沈行简言之凿凿。 杨绍方无奈叹道:“居然有这等事?” “一名功劳簿里小小军士的职位调动,自然不会引起旁人注意,臣也是做了大雍绣衣臣统领后偶然发觉的。”沈行简平静说道。 ------------ 第二十章 常怀千岁忧 杨绍方倒惊若寒噤,“如沈兄所说,既然白骅是西府眼线,魏氏又经营多年,那像白骅这样的人,不知在朝堂上下还有多少,真令人细思极恐。” “殿下勿惊。俗话说,“话分两头,事有双面”,届时全凭取其轻重来断。”沈行简成竹在胸,再冲起茶汤,“何况眼下并不能对这些眼线动手,否则便容易打草惊蛇,激起对位强烈反扑,因小而失大。” “沈兄的意思我明白,现在是要利用白骅去向西府递送消息。”杨绍方舒了口气,“这种隐秘消息的确由骁武卫军士身份的人去递送最好,等到上表请求休沐受到准许之后,本宫便向骁武卫下太子教令。” 沈行简笑道:“好,但为防止走漏消息,殿下安排暗里随行侍卫的时候切记避开白骅,甚至把他禁闭起也可。” “那么何时开始动作?本宫跃跃欲试!” 沈行简忽而看向李令仪,笑问道:“李姑娘以为何时最好?” 李令仪淡淡一笑,拱手道:“妾以为,五月初六朝食节后为最好。毕竟一来要向西府不着痕迹的传出消息,事情要缜密,做起来没有那么容易;二来正值沈大人查案,所以陛下也不会轻易放殿下出城,而再过半旬,等到朝食节后,事情都已经安静了下来,那时殿下再上表,时机最好。” “沈兄以为呢?”杨绍方拱手问道。 “臣觉得李姑娘言之有理,眼下还有不到半旬时间,殿下可趁此机会,加紧安排。” “本宫明了。” 沈行简又道:“京城中一滩浑水,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清晰明了。” “愿闻其详。” 沈行简倒出一点茶水,用手指在矮桌上画着,“臣曾听说,天下官路十三条,九条尽头竖有魏字碑,其权也蒸蒸,势也滔滔。但纵观青史,如先古记载,秦之王翦,汉之霍光,隋之高颖等等,无一不是功高盖主,他们的下场也是惨烈无比。 而今魏氏,南边二国公,东西两阁老,还有户部尚书,户部侍郎,大理寺卿,太仆寺卿,京兆府尹,几乎半个朝廷都在其手中,位极人臣,权势滔天,早已引来陛下忌惮,想必辅国公魏庄崇也清楚这个道理,如此凶险之地,请殿下想一想,假若您是魏庄崇,您会如何打算?” “扶持傀儡,永保富贵。”杨绍方不假思索的答道。 “殿下所言固然不差,可谓上策。”沈行简又画出两道水痕,“但那是在陛下垂暮,后继乏力之时所用。” 李令仪也不解其意,“难道……魏氏除了扶持赵王之外,还有其它盘算?” 沈行简微微一笑,“如今陛下龙体正盛,而皇子们也已开府建牙,何况还有镇国公霍章手里的十五万北原军在那摆着,他们若想扶持傀儡,则行不通。” “既然如此,那本宫这个辅国公又该如何行事?”杨绍方笑问道。 “壮士断腕,自己铲除掉有生有异心的枝丫,比如……殿下的恩师文华阁阁老魏庄明,还有人丁稀少的五凤阁阁老魏庄启,先消除陛下忌惮这个燃眉之急,再图谋扶持傀儡上位。” 杨绍方不以为然,笑道:“本宫以为沈兄的话有所偏差。骨肉至亲,手足兄弟,辅国公岂能舍得?” “殿下,朝堂之争,哪里有什么正邪之辩,骨肉之情!”沈行简目光深深如水,“甚至在此举无法成功之时……魏氏可能会以进为退,谋逆篡位也不可知啊!” 眼前云雾渐开,可是杨绍方一直期盼着的山水秀丽景象并没有出现,有的只是目光所及,烽火骤起,杀伐无由。 李令仪默不作声。 不待杨绍方说话,沈行简又道:“据臣所知,这些豪门和各地乡绅世家都有密切往来,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欺压官民,兼并土地,视大祁法度为无物,这些种种罪行罄竹难书,若非臣曾是绣衣臣统领,恐怕也还被蒙在鼓里呢!何况这些罪行根本传不到云端之上。” 杨绍方怒火中烧,他冷冷说道:“确实是要下猛药以治沉疴,否则无以震慑强邻!” “欲速则不达,九层之台始于垒土,殿下先除豪门以剪除爪牙,而后可谋赵王,革新弊政,中兴大祁也就不再是空想。” “路漫漫其修远兮啊!”杨绍方长叹道。 沈行简施礼答道:“此事还需殿下坚定信念,莫要被情绪蒙蔽了双眼,需心如磐石,步步为营。而苦肉计正可助力殿下。” “沈兄之意,本宫已经领会!”杨绍方猛地攥拳,“从即日起,本宫将要开始行计谋,搅弄风云!” 李令仪道:“殿下明鉴。如今皇帝陛下对魏氏的忌惮远胜东府,朝臣们也多有东府门生,正好趁此机会,寻找纰漏,定下胜局!” “李姑娘高见,本宫甚感意外。你并不像寻常深闺女子,更像是胸中自有沟壑的奇女子!”杨绍方拱手道。 “妾身谢殿下褒奖。” 杨绍方笑了笑,忽然皱皱眉,“难道春闱巨案和文小央一案正是魏庄崇操控的?以达到壮士断腕的目的,如此说来父皇他几次三番阻止本宫彻查,竟然有对恩师和礼部尚书易长临大人的维护之心?” 沈行简遥遥拱手,“陛下虽然年高,却精力旺盛,并不糊涂。从他对士子吕殿章的宽恕之上来看,或许是存了维护之心吧!” 此刻杨绍方起身作揖礼,“今日沈兄之言,令人茅塞顿开!自大雍开始,直至我大祁,条理分明,局势明朗,谋划缜密,同时还兼顾治世之心,实在是难得啊!” 沈行简也还礼,但他并不推辞,只是说道:“既然殿下要行事,那便迅速行动,以免夜长梦多。可先在东府中抱怨自己如笼中之鸟,负山之人,而后向陛下上表,请求休沐。而这第一次上表,陛下定然会驳回,此后殿下可把性子放的乖戾些,做些出乎意料的举动,而后可再次上奏,陛下知道如果想要集权,便少不得您,所以他定会应允!后面的事情就比较简单了。” “好!”杨绍方拍手称快,顿觉心情舒畅,向沈行简和李令仪拱手笑道,“自明日开始,两位可能会听到大祁太子走路摔跤,喜怒无常,无缘无故责罚下属的恶名!” “如此甚好!”沈行简开怀大笑。 “对了,此次出游,李姑娘可否同行?”杨绍方忽然问道。 太子忽然这么问,沈行简微展眉峰,背过身去装作不知。 李令仪大方欠身,“殿下若要妾身前去,那妾身就同去吧!” 杨绍方突然又摆手,“罢了罢了!此行危机重重。” “不碍事,妾身除女红外,还略通剑术。” “李姑娘竟然还通晓武艺?”杨绍方惊讶问道。 “略知一二。” “巾帼不让须眉,李姑娘真是奇女子!”杨绍方赞叹不已,“既如此,届时,那李姑娘就随本宫同去吧!” “遵太子教令。”李令仪温婉答道。 沈行简转过身忙道:“殿下,还要带上秦王、汉王!” 杨绍方有些纳闷,但他转念一想,便知道了沈行简的意思。 于是笑道:“好,二郎、三郎自由自在,为人忠直,从来呈骑墙之势,这可是个让他们紧紧追随本宫的绝好机会!待到暗箭攻伐,他们便可看清佞臣嘴角!” ------------ 第二十一章 暴戾恣睢否 京城的天气要比往年热的早,灿烈日光肆意地挥霍在天地间,驱使着滚滚热浪侵入每一个角落,将苟延残喘的寒气全部清除。 烈阳当空,华盖遮顶。 自前些日子他上奏请求休沐的折子被皇帝打回之后,杨绍方仿佛变了性子。 此刻的他正**胸膛在院中晒太阳,旁边有两名内侍和宫女小心伺候着。 不远处廊下还有一名宫女在起火煎茶,她已经是热的香汗淋漓,但又不敢远离。 而至于为何要把他们三个唤来受罪,则是因为沈行简交付的一份名册,全是魏氏眼线,仅仅东府便有四名。 “殿下……” “如何?” “您穿件薄衫吧?”宫女带着恐惧之情小心试问道。 “不穿不穿!”杨绍方不耐烦地说着话,甚至还将仅有的半遮内衬往下拽了拽,显得非常烦躁。 杨绍方从来不曾想到,自己也会有这般乖戾的一天。 他邪笑着问那名内侍,“热不热?” 内侍汗流浃背,已被看在了眼里,但他还是堆着笑,尽力回答道:“回殿下,臣不热。” 杨绍方倏地坐直半身,刻意饶有兴致的问道:“不热?真是奇了!难道无根之人与我等不同?” 他又指着院中无遮挡的白地,“你去那里站半刻钟,本宫要看看你到底热不热!” 内侍看了看毒辣辣的太阳,心底发怵,颤巍巍跪伏在地,“臣死罪,臣……臣热!” “有多热?”杨绍方不依不饶。 内侍带了些哭腔,“心头似火烧,脊背如水浇!” “水火并至?”杨绍方愣神,又沉下脸色,吼道,“放肆!你在暗讽本宫是反复无常的暴戾之人么?” “臣不敢,臣万万没有此意!”内侍慌乱哭道。 杨绍方又放声大笑,“你入东府两年,本宫岂会害你?快快起身,方才乃是戏言耳!” 内侍慌忙叩谢,捻起袍袖连带着泪水汗水的浊物一同擦去,不敢再有动作。 现在,整个东府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何一贯懂礼温和的太子殿下会变了性子,而那本奏折也不过是请求休沐罢了,断不至于此等地步。 小丫鬟解亭瞳不知内情,她与旁人一样,真的以为杨绍方变了性子,为此还多次劝谏,不过每次都遭到了杨绍方劈头盖脸的训斥。小丫鬟赌气,索性不再招惹他。 连解亭瞳都是如此碰壁,旁人更不敢多说一句。 而杨绍方却好似不管那么许多一般,每日的晨定昏醒也是能拖就拖,惹得皇帝龙颜不悦。 上朝之时也是垂头丧气,萎靡不振,让赵王抓住这个破绽狠狠讽刺了几次,朝臣们的风向也渐渐偏向了西府。 可杨绍方依旧我行我素,每晚必会招来乐师舞姬摆宴取乐,常常烂醉如泥,且稍有不如意便责罚属官,一时间,东府内人心惶惶。 杨绍方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忽的看向廊下煎茶的宫女,嘶吼道:“还未煎好?快快加火!” 那宫女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正在持扇呼风的手于是便松了,好巧不巧落入炭炉中,熊熊火起,本就快煎好的茶汤顿时直接沸腾,已经失了茶味。 杨绍方见状,脱下云头锦履狠狠砸了过去,“天地造物不测!竟生出你这等愚笨歪瓜!” 那宫女几乎的俏脸几乎贴在了地面,不停求饶,任由云头锦履砸在瘦弱脊背上。 身边的内侍和另一名宫女也惊慌失措,跪伏于地汗不敢出,更遑论求情免罪了。 杨绍方忽然停了片刻,但接下来似乎是怒不可遏,他高声喊道:“来人!骁武卫何在!” 随着急匆匆沉重步伐临近,两名健硕的骁武卫军士来到眼前施礼,“殿下!” 杨绍方怒道:“去,把廊下那个笨手笨脚的宫女关进幽闭堂!让她好好想想如何做事!” “是!” 东府中响起阵阵求饶和哭喊声,然而宫女越是求饶,杨绍方越是怒火中烧,最后这宫女甚至不单单进了幽闭堂,反而还被责罚了二十大板,直打的皮开肉绽才被拖走。 经此一事,东府中人更加噤若寒蝉,他们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家为何如此,只道是天长日久的郁郁寡欢,明争暗斗所致,无奈谨慎伺候。 这天夜间,残月微亮,那名贴身内侍在窗扉后杨绍方的注视下,悄悄溜出了东府,杨绍方跟至府外,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正是宫城启德门。 而启德门外不远,便是西府所在。 ------------ 第二十二章 簪花带酒 (因章节名过长,故而改做四字) 大祁朝食节起自东祁中宗杨启的武德年间。 朝食节定在每年的五月初六,它一是为纪念来之不易的粮米油盐,祈祷太平,二是为庆贺成功驱除大雍,复立大祁宗庙的不世之功。 五月中天虽然燥热了些,但如新朝一般蒸蒸日上倒也符合情景,因此那时的百姓们在这一天最爱唱《贺圣朝》。 时至今日,已经不单单是奏唱《贺圣朝》,各处梨园、教坊,上起王侯公卿下至升斗小民,演变出各式各样的曲子,例如才子沈行简早年填词作就的《宴清都》、《谒龙门》等等,都是脍炙人口的曲调。 东风夜,雪柳金缕。 市列珠玑,风帘翠幕,尚未过午,帝都太昌早早就响遍了欢快乐曲。 由于朝食节休沐,故而素日里劳形于案牍的紫袍红衣也难得的出门观赏华灯,酣畅一醉。 其中又以帝都南北贯通的朝天街最为热闹,这条大街在寻常日子便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何况今日逢朝食节盛会,因此整整一天都是摩肩接踵,挥袖遮云的情景。 朝天街两侧多是挺拔翠柳,直节堂堂,于暮光之下泛起金黄,冠缨拱立,似雄武的錾金盔御林将士。 掌灯时分,天色微凉,没了白天那么多的暑气,贵胄公卿,风流才子此刻才出了朱门。 一位正在给客人装黄橘酒的小贩忽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留神,酒水溢出,弄湿了客人的手掌。 “洒了!”客人怒道。 小贩打了个激灵回过神,连连赔笑,“客观勿怪,在下重新给您打一碗。” “看什么呢?”客人平息了火气埋怨道。 小贩向北边努努嘴,“您看,那边来了个怪人!” 客人便顺着小贩的目光看去,顿时张大了嘴。 只见那边的人群纷纷闪到两边,让开了道路。 两队全身披甲的骁武卫将士在前开道,驱除拥挤的人群,无论公卿还是百姓纷纷躲避,一时间鸡飞狗跳。 而骁武卫中间的那年轻人斜依马背,着华贵耀眼的金丝云纹锦红袍,束九排鎏金方带,脚踩芙蓉牡丹皂靴,侧戴着不伦不类的青扎巾,俊朗面容红晕靡靡,正拿着不知是何质地的黑葫芦大口大口灌着酒,由得酒水沿着袍袖流进内衬,也丝毫不问。 杨绍方醉眼迷蒙,一面喝着酒,一面还不时将洒出的酒水弹向路边的百姓,虽然所到之处一片阴云压顶,但不可否认,这年轻人真有些风流倜傥。 他们声势浩大的又走了一段,忽然从路边冲出一位花甲老者,他颤巍巍缩身跪在道路中间,哭诉道:“太子殿下,您醒一醒吧!为了太昌城父老,也为大祁苍生,您睁开眼看一看吧!” 有此榜样,旁边的百姓们顿时跪倒一片,口中皆高呼此类言语。 太子贤名在外,于此刻彰显的淋漓尽致。 杨绍方心道:“莫非我乖戾的这些时日已经传遍了京城?” 虽然于心不忍,但他还是装作暴怒,将那黑葫芦狠狠砸在老者面前,随着金玉崩裂的暴响,四周哀求顿止。 杨绍方摇摇晃晃坐直身体,向骁武卫军士挥挥手,“去,把那不知死活的人赶走!” “殿下不可啊!” 又是一片哭喊。 此处的动静引来了更多的人,很快朝天街便被堵塞的密不透风,百姓们纷纷跪地央求。 这时,人群中忽然又闪出一位老者,他着玄色金丝锦袍,腰悬鲨皮红缨络长剑,身形健硕魁梧,没有丝毫龙钟老态。 骁武卫将士见了此人都惊愕不已,那老者手扶剑柄,龙骧虎步上前。 他每走一步,骁武卫便退开一分,来自毕生积攒的杀伐之气令人不自觉的畏惧。 杨绍方探出身去,眯起眼睛,而后释然,浑不在意的拱手笑道:“原来是宁国公魏老大人,本宫醉酒,天旋地转,恕本宫不能下马见礼。” 魏庄行行至马前,略略拱手,施礼道:“老臣带殿下回东府。” “回东府?”杨绍方肆意狂笑,“不回!回那地方做什么!” “既不回东府,殿下可去老臣府中歇息片刻,吃一盏醒酒汤。” 杨绍方连连摆手,“不去不去不去!” 魏庄行沉声说道:“殿下,您既不回东府,亦不去老臣家中,您想去何处,老臣随驾。” “走到哪算哪,本宫要出城!” “出城?”魏庄行笑道,“殿下醉酒胡言,眼下城门已经关闭,除非有陛下旨意,否则您是出不去的。” “你看到我身边的骁武卫了么?”杨绍方高傲说道。 “莫非……殿下要闯门?”魏庄行不可置信的问道。 杨绍方突然一拍马背,大喝道:“宁国公魏庄行何在!” 魏庄行陡然一惊,急忙跪地,“臣在!” “本宫命你,即刻点齐家将府兵,尽起凤谦营、虎渭营、象谱营,共计六万人马随本宫出城征讨大雍!” 听到这般不切实际的话,魏庄行松了口气,无奈的摇头笑道:“殿下醉酒乱言,难道您忘记了,您方才起的三军乃是北原军左军麾下三大营,臣麾下可没有如此精锐之军。” “北原军?北原军?”杨绍方喃喃自语,声音忽地又高亢激烈向左右喝道,“北原军何在!北原军!” 本就不整齐的发丝被他如此一闹,更是从扎巾中落下,汗水点滴,显得愈发荒唐。 魏庄行又道:“殿下不要再胡闹了,北原军正在千里之外的北疆戍卫边境,殿下如此折腾,岂不是有损天家颜面,惹得陛下龙颜大怒,且辜负了戍边的忠义之士吗?” 提到皇帝杨绪景,杨绍方愣神,但他很快又恢复原状,猛地展开双臂将袍袖上连带的酒水甩到魏庄行脸上,大笑道:“父皇此刻正在兆启殿听曲儿,哪里有功夫来管着本宫!宁国公还是快些整备兵马随本宫出城去吧!” “殿下修要再闹!”魏庄行抹去脸上酒水,须发喷张,不管其他,径直抓起缰绳便走,怒喝,“殿下快随老臣回东府!” 他又向那些骁武卫将士怒目而视,“你们还不来帮忙?由得他胡闹么!” 于是这些骁武卫将士匆忙上前,后队变做前队,在杨绍方疯疯癫癫的狂笑声中往东府而去。 满街百姓无不拭泪拜别,听闻此事,半朝罗雀载歌载舞,半朝臣子长吁短叹,少凤忠臣双眸昏暗,一如无月深空,霎时间断送了多少人的希冀与晴明。 ------------ 第二十三章 潦草运筹 朝食节上太子大闹朝天街的事情好似一阵旋风般席卷了整个京城,言官上奏,朝臣讥讽,朝堂沸腾,皇帝震怒,当夜召了宁国公魏庄行进宫诉说原委。 但西府赵王和魏氏并无什么大的动作,他们心思缜密,如果没有确凿的消息,则不会轻易动手。 次日一早,旨意便到了东府,皇帝旨意中言辞激烈,愤怒之情喷薄而出。 其中责骂太子品行不修,以至于江山失望,宗庙寒心,勒令杨绍方不可肆意妄为,要以天下为重等等…… 诸如此类言语铺满全文,但让人意外的是无论皇帝如何斥责,却始终没有言明怎样处置杨绍方的这种举动。 杨绍方接旨后,很快再次上奏,请求休沐,出京几日。 文华阁阁老魏庄明和中书令沈洪才等一班老臣也进宫为太子求情,以“”太子同是血肉之躯,常年负天之重难免郁郁”为由,请皇帝恩准。 直到此时,一些西府属官才开始呈递奏折,且言语极重,甚至有的称,“废除太子之位,留京听用,以观后效。” 但皇帝都置之不理。 正如沈行简所言,太子这般作态无异于把自己置身险地,破绽百出,任由西府赵王党诋毁,其势大衰。 杨绪景若想施行集权大计,则必须由两方相争、互相牵制而从中渔利,所以他边首肯了太子请求休沐的奏折。 消息传出,杨绍方精神大振,他立刻秘密召来骁武卫指挥使杜言锡,并把自己的计划通盘告知。 杜言锡大惊失色,“殿下,此计太过危险,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啊!” “杜将军不必惊慌,孤意已决,你快去安排吧。” 于是杜言锡便领命去了。 杨绍方再召来解亭瞳,结果这小丫鬟竟然非常鄙夷的看着他。 杨绍方亲自为她沏茶赔罪道:“小丫头莫要生气,本宫不便出面,今夜你就找个由头把那几名西府眼线禁闭起来。” 他又取出一封手书递给解亭瞳,“而后可先去刑部尚书李文正府中,把本宫手书交于文正公,再去秦王府和汉王府,让他们明日一同随本宫出京。切记,不可被外人察觉。” 解亭瞳撇撇嘴,“妾身知晓了。” 直到今夜,杨绍方才是真正的坐立难安,为了不做反常状态,他照常熄灭灯火,紧闭房门,自己独坐于黑暗之中,闭目养神。 约莫到了亥时正中,终于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在静谧的暗夜里尚显突兀,不过所幸内侍和宫女们都被杨绍方遣走,故而也没人发觉。 杨绍方打开房门,见满面怒火的杜言锡正在面前。 他将杜言锡请进来,就着黑夜低声问道:“如何?白骅可有了动作?” 杜言锡咬牙切齿的回答道,“果不出殿下所料,末将刚把您出宫不带甲兵的消息传到营中,那白骅便寻了个故友相至的借口去了庆云楼。” 杨绍方笑道:“庆云楼?那可是传递消息的好地方,整天宾客盈门,若是两个寻常相貌打扮的人进去听曲儿闲谈,也不足为奇。” “正是。”杜言锡拱手,“末将派家仆跟随白骅进了庆云楼,找到了魏氏和西府派来的人。” “好!”杨绍方赫然起身,“跟随本宫出京的将士可定下了?” 杜言锡跟随起身拱手答道:“末将已经安排妥当,全是心腹之人。” “四郎谨慎,你们切莫露了行迹!”杨绍方叮嘱道。 “殿下放心,末将明白!” 此时又有脚步声响起,杜言锡刚要拔剑,杨绍方抬手止住。 “殿下?”解亭瞳微弱之声传来。 “小丫头快些进来!” 解亭瞳推门而入,似乎心中怨气未消,直接拱手回奏道:“妾身已经将手书交于李大人。” “文正公如何回复?”杨绍方连忙问道。 “李大人让殿下尽管放心,您所托之事皆由他去办。” “那明日出京,文正公是何态度?” 事关李令仪,杨绍方自然要弄清楚自己未来岳丈的心思。 “李大人没有多说什么,他思虑良久,才点头同意。”解亭瞳惊讶问道,“殿下要带李大人同去?” 杨绍方忍俊不禁的摆摆手,“不不不。” 他没有过多解释,又问道,“秦王府和汉王府的回音呢?” “秦王爷与汉王爷都愿意与您同去,他们明日会在耀德门外的五里短亭中等候。” 黑暗中,杨绍方沉默不语,良久之后,幽幽长叹一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殿下,此行凶险,妾身与您一同去吧?” “你一个小丫头!”杨绍方笑道,“那是凶杀之地,你去了反而不妥,还是留在东府看管好那几名眼线吧!对了,在交于你一件大事去做。” “殿下请讲!” 杨绍方低声道:“这几日你想个法子,把东府里的眼线全部挖出来,无论是西府、魏氏还是大将军张氏,朝臣们的有多少挖多少,本宫要整肃东府!” “殿下尽管放心,妾身一定办到!” “既如此,时辰已晚,你二人快回去歇了吧!” 他们告退之后,杨绍方感到如卸下千斤重担那样瘫软在靠椅上。 他不知道明日自己出京会引起多大的风浪,更不知道西府会如何动作,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魏氏绝对不会袖手旁观,至于西府……但没那么紧要,毕竟这一出戏是演给魏氏看的。 ------------ 第二十四章 百密一疏 车轮碾过无精打采的荒草,却碾不碎天地间的枯燥与寂寥。 炎炎红日,平素里热热闹闹的官道上并无什么行人,热浪不时袭来,让杨绍方等人汗流浃背。 过了短亭,李令仪分别见过了秦王杨绍瑜、汉王杨绍廷。 太子他们兄弟三个带着几名家仆打扮的骁武卫将士,把李令仪乘坐的马车护卫在正中,一行人向远处那片连绵青山而去。 杨绍方没有把此行的真正目的告知于这两位兄弟,不是怕他们泄露秘密,也不是怕他们不敢同行,而是怕他们不相信,毕竟自己当初也不相信,是沈行简和中书令沈洪才父子二人费了很多口舌才定下心来。 毒辣的阳光好似能穿透身体一般,所有的秘辛都快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杨绍方用手遮住眉头,向左右兄弟说道:“二郎三郎,沈兄回京,你们两个可见过他了?” “早已见过!”秦王杨绍瑜爽朗笑道,“前几日臣弟两个和沈兄于府中小聚,大哥你绝对想不到如今沈兄的酒量有多吓人!” “哦?”杨绍方惊讶笑问道,“二郎的酒量就已经够好了,难道他比你的酒量还要好?” 杨绍瑜心有余悸的说道:“一坛黄橘酒,他自己喝完了,还不醉……” 汉王杨绍廷拱手道:“大雍民风彪悍尚武,又常常饮酒驱寒,沈兄在那里经营五年,就算是天赐不会饮酒之人也该会了。” “言之有理。”杨绍方点点头,忽而又转念问道,“二郎和三郎的剑术,骑术如何了?咱们兄弟许久不曾比试。” “大哥可要比试比试?”秦王顿时来了兴致。 杨绍方连连否认,笑道,“本宫就是问一问,作为兄长,自然应该兼顾兄弟的才学。何况李姑娘还在车中,咱们走了谁来护卫?” “也只有李姑娘有这般待遇,能让大哥亲自护卫!”秦王杨绍瑜故意拖着调调笑道。 杨绍方也不在意,豪迈大笑。倒是车中李令仪干咳了两声以示提醒。 旅途中几人说说笑笑,很是轻松热闹。 秦王和汉王也没有问起太子为何前些天突然乖戾这类不合时宜的话,见到自己皇长兄恢复如常,反而不去在意那些过去的事情了。 …… 陂塘山以一片弯弯似狼牙月的池塘而得名,这里草木丰茂,山风习习,虽然时值盛夏,但竟没有丝毫暑气。 当年皇帝杨绪景想把春猎的地点改动到此处,再修建新的行宫以避暑,不过一班大臣谏言,以“陂塘山低洼湿润,若发大雨则易受灾,且修建行宫劳民伤财,不合春猎本意。”为由,因此作罢。 杨绍方他们安下营寨,同样把李令仪的绣帐围护在中间,三位兄弟和沈行简同住一起,那几名军士和靖远候府的府兵轮流值夜。 篝火腾腾,熟肉的香味在山林间弥漫开来,烤到金黄欲滴的野味被众人分食。 映着月光,临着湖水,没有案牍之劳,没有丝竹之乱,难得惬意。 不过杨绍方心中却盘算了另一件事,他和沈行简一直在等杜言锡的到来。 月下陂塘,鸟上东梢。 几人闲谈说笑了许久。 李令仪便托辞车马劳顿先回营帐休息去了,剩下这几位须眉也觉得有些无趣,笑闹的累了,便各自躺在草地上安静追寻天上流星。 又过了不知多久,秦王杨绍瑜鼾声响起,汉王回营读书去了。 终于,有骁武卫将士来低声奏报,称杜指挥使已到。 杨绍方、沈行简立刻来了精神,“杜将军,如何?可有端倪了?” 魁梧身形来到近前,杜言锡见过礼,指着四周,沉声回报,“启禀殿下、靖远候,臣将已经依照原来计划,东、西、北三个方向全都布置了埋伏,并且每面十名弓弩手。” “不错!”杨绍方夸赞道。 沈行简问道:“杜将军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有!”杜言锡盘腿坐下,“殿下他们是午后进山,那时的行人稀少,不足为奇。但是日落之时,进山的行人却多了起来,三五成群,约莫有数十人!” “不会!不会只有数十人!”沈行简眉头紧皱,察觉到了异样。 “沈兄,想到了什么?” 沈行简拔下一片草叶,点点揪着,更像是喃喃自语般说道:“赵王谨慎,魏氏自负,他们绝不会等,这么好的机会,如此合适的地点,怎会只来数十人?” “难道!”杨绍方同时也想到了什么,他和沈行简震骇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惊呼出口,“京南军!” 沈行简一跃而起,刚想大声呼喝,让众人快逃,却被杨绍方捂住嘴,低声说道:“沈兄莫急!赵王谨慎,若是我们表现惊慌,他定然知道我们虚实!反之,则可唱一出《空城计》也未可知!” 沈行简也恢复了神情,他立刻转向不明所以的杜言锡,吩咐道:“杜将军,日暮之时的数十人可能只是诱饵,赵王如果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就绝不会这么简单!他们很可能已经调动京南军!” “什么!”杜言锡也是一惊,“没有陛下兵符,赵王怎能调动京南军!” “当然不能明面调动,从京南军中秘密抽调出一支精锐,伪装成响马、镗匠还是没问题的!” 杨绍方也急忙说道:“杜将军,你现在立刻去最近的鸾城调集兵马,尽量平旦回来!” “是!”杜言锡转身走出两步,忽然回来,“殿下,没有兵符,没有旨意,也没有东府教令,末将如何调动鸾城军?” 沈行简立刻说道:“殿下莫急,当务之急是先派人去探听京南军的动静,而后再做打算!” “好!”杨绍方撕下一片袍角,把自己的太子金印包裹起来交给杜言锡,“本宫在此做诱饵,杜将军可快去调集鸾城军,切记让他们更换装束,也当作响马、镗匠!” 杜言锡接过沉甸甸的金印,“殿下保重,靖远候保重!” 沈行简又马上派人去探听消息。 杨绍方再叫醒了酣睡如雷的秦王他们,将危机局势全盘托出,秦王和汉王这两位一无所知的王爷大吃一惊,立刻挎剑背弓贴身护卫在杨绍方左右。 月下沉沉暗夜,毒蛇潜行林中,浓重的杀气自四面八方侵袭而来,让其中人倍感煎熬。